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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四十)韶年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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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黄昏,催无崖在门外请示道:“陛下,国师求见。”
叶轻霄闻言微怔,随即放开叶辰夕的手,迅速整理衣装,说道:“请他进来。”
竹门被缓缓推开,露出墨以尘那张如仙似幻的脸庞,一身月白长衫随风而动,那俊美脸庞上的笑容如月下清辉,柔柔掠过叶轻霄的心头,安抚了他心中的烦忧。
墨以尘掩上竹门,上前向叶轻霄行礼:“臣叩见陛下。”
叶轻霄立刻冲过去扶起墨以尘,多日愁眉不展的脸终于露出笑容:“以尘,你怎么来了?”
说罢,叶轻霄便让墨以尘坐在桌前的木椅上,并为他斟上一杯茶,随即在墨以尘身旁坐下,准备促膝长谈。
墨以尘的眉宇间疲态毕露,但他的笑容却不曾稍减,在叶轻霄多少次受到挫折的时候,他总以这样温淡如水的笑容默默支持着叶轻霄,他并非叶轻霄身后的唯一助力,却是叶轻霄不可缺少的力量,也是叶轻霄今生难得的知己。
“臣接到康王殿下的信,说陛下坠崖受伤。臣担心陛下,便过来看看。”
叶轻霄闻言一怔,眉宇蹙起,却又慢慢松开:“辰夕叫你来的?”
墨以尘捧起温热的茶杯,轻啜一口,却避开了叶轻霄的问题,反问道:“陛下当真决定退位?”
叶轻霄苦涩一笑,坦言道:“我曾对你说过,东越如今需要的并非文治之君,而是武帝,我是真心的。”
墨以尘喝茶的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望向叶轻霄,说道:“陛下错了,康王殿下能在马背上守疆场,却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康王殿下善固疆场,但他性情洒脱,又不善隐忍,更不得文臣拥戴,如何能稳坐帝位?”
叶轻霄听罢全身一震,轻蹙眉头,说道:“有你和幽然辅助,虽有波折,但我相信他能安然度过。”
墨以尘望着杯中的茶汤沉默片刻,又再说道:“臣听说康王殿下已经恢复记忆了?”
叶轻霄点头,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说道:“他确实恢复记忆了。”
墨以尘淡然地说道:“既然恢复了记忆,殿下必定为当日的所作所为悔恨终身,又怎肯继位?再说康王殿下对陛下极其执着,倘若陛下退位隐居,殿下必定相随,而恒王殿下淡泊名利,更无继位之心,到时候东越又将如何?”
叶轻霄正在摩挲的手指一颤,十指突然收紧,闭目不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轻霄那瘦削的脸渐渐在眼前模糊,但仍掩不去眉宇间的忧伤彷徨。
墨以尘点了灯,柔柔光晕映亮了整座竹屋,墨以尘透过竹窗望向外面,只见柴门隐约,院庭中药草葱郁,一片幽景。这样的生活虽然悠闲,却不合适眼前这名帝王,因为他有远大志向,肩负着所有东越百姓的幸福。
墨以尘握住叶轻霄那微微颤抖的手,温声说道:“臣知道陛下经历过苦难,渐渐失去信心,但纵观史书,哪位千古一帝不是波折如山?大浪淘沙始见金,只有沥血粹火才能炼成过人的心智。如今终于走到坦途,为何陛下却止步了?”
叶轻霄面对这名多年的知己,心防放松下来,他回握住墨以尘的手,发出一声无奈的幽叹:“那段时日里,东越遍地狼烟、大臣触柱而亡、边地白骨横野、将士怀着不臣之心,在沙场上不肯死战,我恨不得在列祖列宗前自尽谢罪。即使如今事过境迁,但我每当想起那段岁月便恍如梦中。”
“难道陛下忘了洛斯的临终遗言?他撞柱自尽并非因为绝望,而是希望陛下不要轻言放弃。”
墨以尘的声音不大,但却字字如洪钟般敲打在叶轻霄心头,洛斯自尽时的情境历历在目,那片染血的衣角仿佛仍在手中,让他连心也颤抖起来。
墨以尘感觉到被他握在手中的纤指一片冰凉,怎么都捂不热,他起身关上窗户,从叶轻霄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影,此刻那侧影在灯光中明明灭灭,显得既冷清又寂寥。
“臣也曾绝望过,但陛下给了臣希望。陛下曾说过,只要臣一日不死,圣珈族便一日不亡。如今臣也想对陛下说,只要陛下不放弃,总会迎来太平盛世,让所有东越百姓都看见幸福的凤凰。”
当日看完叶辰夕的信后,墨以尘瞬间明白了叶辰夕的苦心,叶轻霄经历过种种苦难之后,本已心存死志,即使救回一命也心灰意冷,叶辰夕伤他太深,想挽回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最有资格跟叶轻霄说上面那段话的人便是墨以尘,因为他曾经历过灭族之痛,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种如坠深渊的哀伤绝望,而他一步步走过来了,遇雪尤清。
叶轻霄听罢,果然动容。他曾经亲手促成圣珈族的灭族,更亲自见证过墨以尘的绝望经历,明白自己的经历虽然痛,却远远及不上墨以尘。他曾亲口向墨以尘许下天下安澜的誓言,曾说过要让所有东越的百姓都拥有幸福的凤凰,如今却在困难面前止步了。他也许无愧于东越百姓,却独独有愧于墨以尘。
墨以尘看到叶轻霄的神情,知道他已有点松动,便继续说道:“这天下间最懂康王殿下的人便是陛下,陛下应该明白,康王殿下今后绝不会再叛,他将会是陛下最强的后盾,北疆今后也不再是东越的隐患。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犹豫不决?”
叶轻霄抿唇不语,放在桌上的十指被自己绞得泛白,一如他现在那颗苍白无力的心。
墨以尘慢慢走近叶轻霄,他的神情在光影及暗影交错间竟有几分变幻莫测之感,他轻声问道:“陛下既然觉得这段记忆太痛,为何不弃了它?从今以后,不管是重登帝位还是隐居山林,陛下都不会再有负担。”
叶轻霄闻言,眼睫毛轻颤,不可置信地慢慢抬头与墨以尘对视,哑声问道:“弃了它?”
“是的,弃了它。”墨以尘来到叶轻霄面前,虽然笑意柔和,但在烛火下却显得有点诡异。他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叶轻霄:“这是我族的忘情水,天下间只剩下这一瓶了,倘若陛下喝了它便能忘却一切,所有痛苦、迷惘都会随着它的药力而消失。臣可以帮助陛下逃离康王殿下,让陛下过上向往的悠闲生活。”
叶轻霄怔怔地望着墨以尘手中的瓷瓶,柔和的烛光拂在他脸上,照出了他眉宇间的皱褶,却映不出他眼眸里的情绪。他没伸手去接,只是就这样静静地和墨以尘相对而立,气氛诡异。
少顷,墨以尘唇畔泛起一抹笑纹,问道:“陛下不愿意喝吗?”
叶轻霄终于垂下眼帘,虽然藏于衣衫下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极平静:“我不愿意。”
墨以尘把瓷瓶收回袖袋中,又问道:“既然这段记忆让陛下如此痛苦,为何陛下却不肯忘?”
叶轻霄的声音里带点苦涩,却坚定如磐石:“它虽然让我痛苦,却是我不愿意舍弃的、最珍贵的回忆。”
在这段回忆里,有一个人曾不惜一切地爱他护他、为他等待多年、为他抛弃天下、为救他跨越万水千山、最后不惜以性命来证明对他的爱。虽然这段记忆并不完美,虽然最后那人在他的心上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但他仍然庆幸来人世走这一趟能遇上这个人。
墨以尘一直注视着叶轻霄,没放过他眼角眉梢的每一次颤动。少顷,他暗松一口气,露出一个暖若初阳的笑容,而房内那诡异静默的气氛也随着他的笑容而渐渐消失。
“臣骗了陛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忘情水,这只是一瓶普通的溪水罢了。”
叶轻霄讶异地望向墨以尘,忽然想起那年墨以尘心存死志时,他派朱礼赐了一壶人参酒,却故意让墨以尘误以为那是毒酒,让他解了心结。
如今,墨以尘也用一瓶“忘情水”为他解心结。顿悟的那刻,他的心暖融融的,眼睛里的冷清渐渐消失,整张脸的轮廓都在烛光中柔和下来。
“以尘,谢谢你。”
墨以尘与叶轻霄对视,语气诚恳:“既然陛下放不下,为何不给自己、也给康王殿下一个机会?若陛下就此离去,不但伤了康王殿下,也自伤。”
经过和墨以尘的交谈,叶轻霄已经稍稍放开心怀,他轻轻按了按眉心,说道:“让我再想一想。”
“那臣先退下了,陛下早些歇吧!”语毕,墨以尘行了礼,缓缓退下。当他正要伸手开门时,身后传来了叶轻霄的声音:“你和薛凌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缠绵清越的琴声,拂去了月夜的清冷,让人心头骤暖。而这一曲,正是当年薛凌云所作的山盟海誓。
叶轻霄顿时了悟,望向怔住的墨以尘,温声道:“如此高傲的人,却愿意在众将面前为你弹奏如此缠绵的曲调。这份心意,不必旁人多说你也该明白了。”
墨以尘回过头来,淡然一笑:“我早已想明白了,人生匆匆数十载,转瞬即逝,与其在执着中错过,不如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至少在临终那刻回想一生,不会因错过而遗憾。”
说罢,墨以尘开门走了出去,叶轻霄怔忡片刻,这才把目光转向仍旧昏迷不醒的叶辰夕,连日劳累已使他脸上的血色褪尽,整个人憔悴不堪,再也不见昔日的风采。
叶轻霄走过去,坐到塌沿,听着洋洋如水的琴声,轻柔地用指尖描绘叶辰夕的眉眼,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