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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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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高大的法国梧桐几乎把校园小径遮蔽成一道道长廊。
那年,女生们都穿着学校新定制的校服言笑晏晏裙角飞扬。
那年,我还在同胞姐姐天生的光环之下沉默寡言掩饰自卑。
那年,我高二。
细碎的阳光照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大片大片粉色的太阳花在晴朗白亮的暑天里极致地盛放。
我的座位靠窗,手肘支着脸颊,眼睛往窗外瞄是我最喜欢在课堂上做的小动作,偶尔还能看见那个上体育课的白色球衣少年抱着篮球从校园一角掠过。
我们班在整个学校鼎鼎有名,不是因为优秀,而是因为——无可救药。我们这个集体被人称作“特长班”,或许它曾经是个褒义词,但是在容纳了我们这些文化课无能,性格又过分活泼或孤僻的学生后,它不再是了。
我在这个班最好的朋友叫曹西,她的特长是街舞,她不止一次好奇问我:“林落,你这么乖,为什么要来这个班?”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
我曾经很努力地背单词,记公式,做习题,可我发现它们似乎跟我有仇,在我刚刚记住之后,又迫不及待地从我的脑海中跳出去,于是,妈妈在瞥见我试卷上醒目的分数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你就专心画画吧。”
那天,比我晚到家的姐姐带回了三张奖状和五百块的奖学金。我在妈妈转向姐姐时瞬间绽放的笑脸中,默默收回了那张第一次考及格的69分的数学试卷。
对姐姐来说,优秀是一种习惯;对我来说,沉默是全部的态度。
高二开学的时候,我在爸爸悲悯无奈的目光中被送到了特长班,而妈妈则满面荣耀地陪着姐姐走进了全校设备最好的一幢教学楼,那上面的门牌尤其刺眼——“重点班”。
画画也是被姐姐淘汰掉的兴趣,她可以扔掉画笔娇喝一声:“不画了!”而我,在接过妈妈塞到我手中的画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放弃的机会。
这是座学校年代最久远的小楼,我们的教室就在二楼,楼下是画室,其实也就是一排空置的教室。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画室侧对门口的地方,临摹门前那排矮矮的小松树,它们刚被种下,稚嫩却又生机勃勃。
雨丝像珠帘,延绵不绝地往地上垂,将那排小树打得松针乱颤,他就是在那样水天朦胧的意境里掀开雨帘,乍然闯入我的世界。
他周身挟裹着雨水和凉气,跑到画室前面窄窄的走廊上躲雨,颀长的身体挡住我的视线,发梢的水珠随着他甩头的动作飞溅到我的画稿上,晕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冷不防他回过头,冲我露出大大的笑容,剑眉飞扬,唇红齿白,俊朗无匹。我的心脏瞬间漏跳一拍,慌忙低下头拿起橡皮擦无意识地擦拭着那几片湿痕。
“这里,构图好像不够准确,视角左移一下会更好。”眼前多出一只手,骨节均匀,五指修长,正指在我画稿上某处,凉凉的还带着雨气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后颈,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竟进了画室。
我本能的身体前倾,不太能适应跟陌生的异性靠的太近。
他收回手,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挠挠头,问:“你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啊?”
我点点头。
他拖着凳子凑近我:“可我不算陌生人吧,你看,咱们都是一个学校的。”
陈煊当然不能算是陌生人,他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家世好、成绩优、相貌端正,篮球长跑不在话下,钢琴画画样样精通,这样的男生在校园里就是让人仰望的。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曹西也说过:“陈煊,不错……”
我的沉默向来都有把人逼疯的能力,连我那在人前一直优雅克制的姐姐都屡屡发飙:“林落!你说一句话会死是不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倒是无所谓的笑笑:“看来,你真的不太喜欢说话啊。”
安静了几秒钟,整个空间只余雨打绿叶的声音,还有画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他把凳子又凑近一些:“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到这儿啊?”
我抬起头,极配合:“为什么?”
他很兴奋,眉飞色舞的:“翻墙啊,咻~”手指还比了一个帅气的落地动作。
后面的围墙以前的确被很多迟到后被关在校外的学生们翻来翻去,不过在一个学生因此出了事故之后,学校就将围墙加高了一米,还安了尖尖的铁柱,有同学笑言:“男生翻完变女生,女生翻完变女人”,实在很少人再去挑战。
看他一脸得意,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地笑笑:“很了不起。”
他怔了一下,抓抓依旧滴水的头发:“你笑起来挺好看的,整个人生动很多。”
我低了头,热气袭上脸颊的同时,心底也有暖意笼罩。
他却突然叫出了声:“你长得跟我邻班的那个林叶有点儿像啊,你们认识吗?”
呼吸一窒,我僵硬地摇摇头,不再看向他。
雨渐渐停了,走廊前面留下一排小水洼,被树叶上偶尔滚下的水珠砸中,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他站起身,把椅子摆正,有些犹豫地开口:“那,我走了。”
我依旧低头画画,手中画笔疾动,全然不顾已经坏掉的构图。
顿了片刻,他抬脚离开。
我改完最后一笔,撕掉画纸,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朦胧的小道上他白衬衫黑裤子的挺拔背影。
公众人物从来都不缺话题,校园每天都充斥着陈煊跟某个女生关系暧昧的消息。以前我对这些从不关注的,只是现在,那个名字总会轻易拨动我心底的那根弦。
而最近,他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跟我的姐姐林叶联系在一起。
“小落,”曹西拿掉我挡在眼前的英语书,“听说了吗,陈煊跟优秀生林叶在一起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挺配的……”
我略有些凶猛地夺回课本,继续平铺在课桌上,只是再也看不清上面缭绕纠缠的文字。
放学后开始频繁看见他跟林叶的身影,俊男、美女,果然很相配。他会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装作没看见,急急坐上公车。
暑假前,有一场全校性的运动会,这是连特长班的我们都无法缺席的。傻傻地顶着大太阳在跑道上列队亮相,等到开幕式结束后,便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跑到小卖部买水。人很多,我站在外围,想等人群散去再说。
一瓶茉莉花茶伸到我面前,拿着它的是一条校服袖子卷到手肘处的修长手臂,我抬起头,映上的是他漆黑的瞳孔。
我没有接,他却固执地举着瓶子,不发一言。旁边已有好奇的视线投过来,我不得不接过来,轻道一声:“谢谢。”
转身逃开,却在拐角处撞上林叶,她扬着美丽的笑容,白皙的手拿走我紧握的那瓶水:“我还纳闷他怎么买个水也要这么长时间呢,正好就让你送过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刚刚还燥热无比的心竟一片冰凉……
暑假对于我来说,就是白天待在我那小小的房间里,画画,或者看书,傍晚去附近王奶奶家里帮着照顾那几只可怜的流浪猫。比起林叶弹钢琴练书法跟朋友煲电话粥相比,的确单调了很多,可我,甘之如饴。
爸爸劝我多跟林叶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可我不认为一个不愿承认自己有一个特长班妹妹的林叶会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当然,陈煊除外。
他早知道我跟林叶的关系,甚至在校园里偶遇的时候,他还会低笑一声:“你跟你姐姐不一样呢。”
一个生而优秀,稳居成绩榜第一的美丽校花;一个连构图都出错,沉默寡言性格古怪的差生,能一样么?
小五不见了。
小五是王奶奶收养的五只猫中个头最小也最淘气的,稍稍不注意,就躲进了角落,黄茸茸的一团,毛线球似的,倒是很难发现它。
王奶奶中年丧子,前几年老伴儿也去了,平时就靠这几只小猫陪着打发时间,对小五尤其上心,小孙子一样护着。
我匆匆地出门寻找,却在出胡同口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自行车,车座上的人正是陈煊,他长腿支地,疑惑问道:“林落?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我无意与他多聊,简单答道:“小猫丢了,要去找。”刚要抬脚离开,就听他说道:“是这只吗?”
我回头,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拉过斜跨在肩上的黑色书包,打开,里面一颗鼓鼓的篮球上正酣睡的可不正是小五!
他双手轻轻地捧起来递给我,脸上是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晃了我的眼睛。
第二日傍晚,我刚把清洗好的食盆摆到小猫们的面前,就见他抱肩靠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我愣住,傻傻地看着他走近,从包里掏出一袋子猫粮倒进食盆里,甚至还轻拍了小五的脑袋:“快吃吧。”
七点之前我是绝对要回家的,他却叫住了我,递过来一只包装精致的盒子,脸上的腼腆让人不忍拒绝:“这个……”
我紧紧咬着下唇,还是伸手接过了盒子,继续扮演信使的角色。
回到家,林叶接过礼物,果然很开心,拿着手机边拨号边回房间。
第二天,林叶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精致的蓝水晶手链。
那个对我来说记忆犹新的暑假里,我一次次地捂着疼痛抽搐的心,接过他固执地递来的礼物,再转交给林叶,在林叶次次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中麻木……
再开学的时候,就是高三了,我没有再看见陈煊,他就像消失了一样,连林叶提到他时的脸色都越来越白。
雨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画室里,时常还能想起那个倔强的少年,时而抱着一颗篮球,白衣鲜亮,神采飞扬;时而雨中独行,背影萧瑟,渐行渐远、
我最终还是只考上了一个二本的院校,读的自然是美术专业。
大三的某天,同学来叫我,说下面有人找。
我疑惑地下楼,看见的是他依旧俊朗的身影,白色衬衫,天青色牛仔裤,头发短了些,也高壮了些,挠头的习惯倒是没改,一边耙着头发一边走过来:“我想了四年,还是想不通,所以决定听你亲口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时候,你为什么总把我送你的礼物给你姐姐?”
天边几朵白云飘来,削弱了让人晕眩的阳光,我的耳朵轰鸣一片,只看得到他渴求回答的目光。
“你是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很讨厌我?”
“……”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我那时候还以为跟你姐姐走近点儿,会有机会让你认识我……,原来从开始就错了。”
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涌出,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第一次叫嚣着要表达出属于自己的想法,出口的话已带了泣音:“我以为……”我以为他是因为我妈严禁林叶单独跟男生见面,才托我转交的。
我这个大傻瓜!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要礼物,你还愿意送吗?”
他惊愕地抬头,“你的意思是……”
眼泪终于脱了轨,在脸颊上恣意地流,我捂着颤抖的嘴唇,带着懊悔,带着委屈:“我还没有男朋友呢?”你还要我吗?
他反应过来,脸庞带着欣喜,接着皱起眉头,我的心在他越来越蹙起的眉心里渐渐下沉,原来,真的要再次错过了吗?
他挠挠头,嘟囔道:“早知道我就早点儿来找你了……”
我一愣,又是一波眼泪袭来:“你吓死我了……”
他捉住我的手,笑的得意:“这就害怕了?我送了整整一个月的卡片,也没得到你的回应呢。”
“卡片?!”不是手链饰品什么的吗?
“就知道你没看过……”
“……”
后来,婚礼的前一天晚上,留学在外的林叶赶了回来,她看了看我手上的钻戒还有相册里我俩的婚纱照,点了一根烟,在我惊讶的目光里缓缓地吐了一个烟圈:“没想到你们还能走到一起。”
不等我开口,她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他想追的是你,还要在你面前装他的女朋友吗?”
“……”
“林落,我就讨厌你这副样子,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抢,想说的不想说的都沉默,我就是想看看我要是把你喜欢的人也抢走,你会有什么反应,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不是无欲无求就能避开伤害的!”
“从小到大,不管我拿多少奖,得多少满分,从你的眼睛里永远看不到嫉妒,你知道我有多挫败吗?”
“我也喜欢他,可他凭什么就看上你这个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哑巴?我不甘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眼前状似疯狂的她,从记事起,她得到的关注永远比我多,连妈妈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偏,直到完全分给她,可我不认为我该嫉妒,优秀的人本就该得到更多的奖赏。
第二天的婚礼她没有参加,留下一句“祝你们幸福”就回了英国,我看着她依旧高傲的身影,突然懂了她芳华背后无人理解的孤寂。
我想,我一定不会让我们以后的孩子学太多东西,只要无忧无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