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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铜镜旧事 ...

  •   民国三年,江州。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青石板路冲刷得泛着幽光。沈倦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渡口的石阶上,望着江面烟波。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衣角被江风吹得微微扬起,手中拎着一只藤编药箱——他是这青石镇上唯一的郎中,刚从邻村出诊回来。
      渡船缓缓靠岸,船夫吆喝着,三两个行人匆匆上岸。沈倦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被船尾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肩上背着个粗布包袱。
      他独自站在船尾,没有撑伞,细密的秋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江对岸那片苍茫的山色。
      最奇异的是他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却又空茫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装进去。
      许是沈倦的目光停留得太久,那青年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倦心头莫名一悸。那双眼睛里的空茫渐渐褪去,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
      船靠了岸,青年随着人流走下跳板,却在沈倦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沈倦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你在看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倦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雨下得大了,你这样会着凉。”说着,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往青年那边倾了倾。
      青年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衫,又抬头看看伞面,眼中露出孩童般的新奇神色:“原来……雨是可以挡的。”
      这话说得古怪,沈倦却并不觉得冒犯,只觉得这青年许是哪里不太寻常。
      他问道:“你来青石镇是寻人,还是办事?”
      青年摇摇头,眼神又飘向远处:“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船上了,船夫说这里是青石镇。”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阿昙。昙花的昙。”
      “沈倦。”沈倦报上自己的名字,心中已有了计较,“既然无处可去,若是不嫌弃,可暂住我处。我是镇上的郎中,院子还算宽敞。”
      阿昙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干净得不染尘埃,仿佛初绽的昙花,在雨雾中透出淡淡的光晕。
      “好。”他说。
      这便是初遇。
      沈倦的院子在青石镇上游,临河而建,院中有一株不知年岁的古树,枝繁叶茂。他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给阿昙住,阿昙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会盯着煤油灯的火苗看上半宿,会用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水,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困惑的表情。
      “沈倦,”某天夜里,阿昙忽然推开书房的门,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医书,“这上面的字,我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沈倦放下手中的笔,温声道:“你认得一些字?”
      阿昙蹙着眉,努力思索:“看着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学过。”他走到沈倦身边,低头看着案上的脉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字,“这个‘灵’字,我认得。”
      “灵?”沈倦心中微动。这青年来历不明,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蹊跷,如今又认得这个字……
      阿昙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沈倦,你是郎中,那你见过人死吗?”
      沈倦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见过。”
      “死了……就是不见了,对吗?”阿昙的声音很轻,“像水汽蒸发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倦抬起头,看着阿昙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
      这个青年说起生死,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迷茫。
      “也不尽然。”沈倦缓缓道,“有些人虽死,却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算真的消失。”
      阿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手摸了摸沈倦案头那面铜镜——那是沈倦家传的古物,边缘刻着缠枝莲纹,镜面光可鉴人。“这镜子照人,真清楚。”他喃喃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昙在沈倦的院子里住了下来。他不会做家务,不懂人情世故,却对花草有着天然的亲近。
      沈倦种在院中的草药,他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哪些长势好,哪些需要除虫。那些蔫头耷脑的盆栽,经他的手摆弄几下,不日便能重新焕发生机。
      镇上的人渐渐都知道沈郎中收留了一个古怪的年轻人。
      有人说阿昙是失了忆,有人说他脑子不太灵光,沈倦一概不解释,只是细心照料。
      直到那年深冬,镇上突发时疫。
      病势来得凶猛,发热、咳血,不过三五日便能夺人性命。沈倦日夜不休地出诊,翻阅医书,试了数种方子,却收效甚微。
      药铺里的药材日渐短缺,恐慌在镇中蔓延。
      一个雪夜,沈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院子,却见阿昙不在房中。
      他寻到后院,看见阿昙正站在那株古树下,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桠。月光照在他身上,竟似泛起一层极淡的、珍珠般的光晕。
      “阿昙?”沈倦唤道。
      阿昙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沈倦从未见过的肃穆神色。“沈倦,那些人……会死吗?”
      沈倦沉默片刻,苦笑道:“我医术不精,怕是……”
      “我能救他们。”阿昙忽然说。
      沈倦一愣:“你说什么?”
      阿昙走到他面前,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知道怎么救。但是沈倦,如果我救了他们,我可能……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陪你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沈倦却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阿昙的手腕:“什么意思?阿昙,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昙低头看着沈倦抓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有释然,还有一丝沈倦看不懂的眷恋。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他轻声道,“但我记得一些事情。记得月光,记得草木的呼吸,记得……生命流逝时的声音。”
      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一点微光在他掌心凝聚,渐渐化作一朵半透明昙花的模样,在雪夜中幽幽绽放,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沈倦瞳孔骤缩。
      “我是‘灵’。”阿昙的声音飘忽如叹息,“聚月光草木之精而生,无形无质,本该随风消散的……不知为何,却有了形体,遇见了你。”
      那朵昙花在他掌心缓缓旋转,光华流转,映亮了他清秀的眉眼。
      “镇上的人需要的药引,我能做。以我灵机化入药中,可祛疫病,活人命。”他看向沈倦,眼中满是不舍,“但灵机一旦散出,我便无法维持这形体了。沈倦,我可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一阵风,一场雨,或者……只是一缕月光。”
      沈倦的手收紧,几乎要捏碎阿昙的手腕:“不行!一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时间了。”阿昙摇头,“今夜子时,月华最盛时,是我灵机最强的时候。错过今夜,就算我想救,也救不了了。”
      他伸手抚上沈倦紧蹙的眉头,动作轻柔,“别难过。我只是回到该回的地方去。而且……”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狡黠而温暖:“我答应你,只要这株古树还在,只要月华依旧洒落,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凝聚成形,回来看你。”
      “需要多久?”沈倦的声音嘶哑。
      “不知道。”阿昙诚实地说,“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也许……”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看着沈倦,“你会等我吗?”
      雪落无声,月光如练。沈倦看着阿昙眼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从初见那日,伞下对视的瞬间,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等。”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坚定得不似自己,“十年,百年,我都等。”
      阿昙笑了,那笑容比掌心的昙花还要璀璨。他凑近沈倦,在沈倦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冰凉而柔软,带着昙花特有的香气。
      “那说定了。”
      ……
      子夜时分,阿昙站在古树下,周身光华大盛。那光并不刺眼,温柔如水流淌,渐渐笼罩整个院子。
      沈倦看见阿昙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渐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逆飞的萤火,升上夜空,与月光融为一体。
      但在完全消散前,阿昙最后看了沈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怜惜。
      他伸出手,指尖轻点沈倦的眉心。
      一点温凉如月华的精粹,悄无声息地渗入沈倦体内。
      “我的灵机……分你一半。”阿昙的声音已缥缈如风,“这样,你才能等到我回来的时候……”
      话音未落,光影彻底消散。光点飘向镇子各处,融入夜色。
      那夜之后,疫病奇迹般地开始消退,病人们陆续痊愈。镇上的老人说,那晚看见了许多发光的小虫子飞进家家户户,定是山神显灵。
      只有沈倦知道,那不是山神。
      他在古树下站到天明,手中紧紧握着阿昙唯一留下的东西——那面铜镜。镜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细小娟秀的字迹,似月光凝结而成:
      【以此为契,待月满时,倦,盼归。】
      沈倦抚过那些字迹,忽然感到心口一阵温热的悸动。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悲伤过度。
      ……
      日子继续流淌。沈倦守着院子,守着古树,守着铜镜。他继续行医,继续生活。渐渐地,镇上的老人开始觉得奇怪——沈郎中怎么好像不会老?
      起初只是细枝末节:王婶说他“还跟二十出头时一样精神”,李伯说他“气色比我家小子还好”。
      沈倦自己照镜子,确实发现自己眼角没有皱纹,鬓角未见白发。他以为是天生如此,并未深究。
      直到十年后的某天,当年一起长大的玩伴带着孙子来瞧病,那孩子怯生生地喊他“叔叔”。
      玩伴拍着孙子的头笑骂:“没规矩!这是沈爷爷!”
      沈倦愣住了。
      那夜,他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自己。镜中的人,确实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与阿昙离开时毫无二致。
      他想起阿昙消散前点在他眉心的那一下,想起心口那阵温热。
      他尝试用小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鲜血渗出,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第二日连红痕也消失了。
      沈倦跌坐在地,终于明白了阿昙那句“你才能等到我回来”的真正含义。
      阿昙将一半的灵机,那属于天地精华、月光草木的本源之力渡给了他。
      这灵机不仅维系着阿昙重聚的希望,也改变了沈倦的体质。他的新陈代谢变得极其缓慢,细胞活性维持在巅峰状态,伤口快速愈合,岁月在他身上停滞了。
      这不是馈赠,是枷锁。是为了让他在漫长的等待中不会老去、不会死去,能够一直等下去。
      起初是惶恐。沈倦看着同龄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看着他们渐渐老去、卧病在床、最终离世。他参加了一场又一场葬礼,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熟人。
      镇上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有人说他是妖怪,有人说他得了仙缘。
      沈倦不得不开始学习伪装,学习如何与每一代新的人相处,学习如何在自己不会变老的前提下,维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轨迹。
      他离开过青石镇几次,去外地“探亲”,回来时假装是“沈倦的儿子”或“侄子”,用新的身份继续生活。
      但无论走多远,最后都会回到这个院子。因为这里有古树,有铜镜,有阿昙可能会回来的承诺。
      几十年过去,战火蔓延到江南。沈倦看着军队经过,看着难民涌入又离开,看着青石镇在炮火中损毁又在和平后重建。
      他救过很多人,也看着很多人死去。灵机赋予他的不止是长生,还有远超常人的感知力,他能感觉到草木的悲喜,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能看见生命消逝时那缕微弱的光。
      这份感知让他更痛苦,也更孤独。
      民国变成了新中国,青石板路铺上了水泥,煤油灯换成了电灯。
      沈倦开了“倦鸟”花店,后来又添了咖啡馆。他给自己取名“倦鸟”,因为倦鸟知返,而他等待的,是一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灵。
      每年的同一天夜里,他都会在古树下等到子时。
      有时能看见月光在树梢凝聚成朦胧的光晕,隐约勾勒出人形;有时只能听见风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阿昙在努力,但凝聚成形需要时间,需要机缘,需要难以估量的日月精华。
      百年间,铜镜始终完好。沈倦知道,镜在,契约就在,阿昙就还在某个地方,努力想要回来。
      ……
      直到那个风雨夜。
      直到镜碎。
      直到阿昙以最后的力量凝聚成形,与他做了真正的告别。那一刻沈倦才明白,百年的等待,换来的是一场郑重的诀别。
      阿昙消散前,眉心的昙花印记最后一次亮起,沈倦感到体内那半份灵机轻轻震颤,仿佛在与另一半做最后的共鸣。
      灵契完成了。阿昙回归天地,而沈倦体内的灵机,也终于从“维系契约”的状态,变成了纯粹属于他的生命本源。
      他依然不会老去,但不再是为了等待。这份长生,从枷锁变成了单纯的存在状态。
      直到林栖出现,带着一身都市的尘嚣,和一颗能容纳漫长孤寂的心。
      直到这个秋夜,他握着林栖温暖的手,站在飞舞的金色落叶中,终于明白——有些等待,是为了更好的相遇;有些离别,是为了让心腾出空间,容纳新的未来。
      古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百年前那个雪夜的约定。月光依旧,草木依旧,而这一次,沈倦不再是独自一人。
      铜镜虽碎,但镜中映出的,已是两人并肩的身影。
      长生不再是诅咒,而是陪伴的资本。他终于可以用这漫长的时光,去爱一个值得爱的人,去过一种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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