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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郎骑竹马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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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暮每接王九一掌就会顺势刺他一刀,每一次都看准了穴道,挑痛感最强的地方捅。王九身上遍是血眼,漂亮西服被鲜血染了大片,阿暮刺得不深,但疼痛钻心蚀骨。
阿暮躺在雨水里,身下的雨水被血浸得一片殷红。她看着王九复杂的表情,知道王九察觉到了。她明明可以躲却不躲,明明可以一刀致命却只给他一个伤口。
她在戏耍他,以撕碎自己为代价。
上一次伤成这样是在破阵那天,她在地上奄奄一息,眼睛却明亮如耀阳,那里藏着她满满的期许。她手掌被鲜血浸湿,仍始终握着长剑,准备迎接师父的最后一击。
师父望着她的眼睛,她半分不肯退却:“师父……还有……最后一招。”
最后是师父退却了,他高高举起的手掌颤巍巍地放下,他说她过关了,可以下山了。
不二摩诃阵,其实只有师父一个人。弟子们只有接到任务才可以下山,如果想强行下山,就得破这个阵。
四十年前,三师兄和四师兄联手破了此阵,只为了把血洒在战场。
四十年后,她拼尽全力破了此阵,只为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师父那天说,走吧,以后生死再与师门无尤。
王九下山,是叛逃师门。她下山,是出师。
他们都殊途同归。
回不去家的那个人,不止有王九,还有阿暮。
即使如此,她跌跌撞撞地下山时是欢喜的,她想见到他,只要他还记得哪怕一点点,只要他还有半分过去的影子,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跟他走。她是铁了心断了所有后路,要跟他走的。
阿暮的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温热,哪里是冰冷。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孤注一掷放弃了所有,可是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王九的身影倒映在阿暮褐色的瞳孔里,和眼底的故人重叠,又迅速分开成两个遥遥相望的个体。
如果师兄已经回不来,那小师妹也不必存在。
她决定杀死过去的自己。
王九一把拎起阿暮,高高地举起,像举起一只小猫。他的目光晦暗不明:“你那么想死吗?”王九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氤氲的眼睛。一滴温热落在了他的镜片上,时隔三年的眼泪,还是没能落到他眼底。
阿暮悬在半空中,摁住王九托在自己身前的双手,不知道在说给王九,还是自己听:“小时候,师父总是说,出家人要慈悲为怀,下手不可狠绝。不到万不得已,都要给对方留一线生机。但有人总是不听,每一次动手都容易过激,不是见血就是见骨。为此,被师父罚了不知道多少次。”声音逐渐变低,像在低声哭诉:“只有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时,一切才不会失控。”
王九心里一紧,继而用力把阿暮往远处狠狠一甩,大吼道:“那不是我!”
阿暮被甩至半空,方才瘫软的四肢忽然伸展开来,一个转身,单手撑地,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阿暮右手从左手袖袋处取出五枚银针,迅速扎在了自己身上的对应穴位,以伤痛反噬为代价短暂地封住了自己的痛觉。
她在王九震惊的眼神中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面色如冰,眼神森然。
“总被师父罚的那个人……”
“是我。”
阿暮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前,拳腿并用卸掉王九的攻击,迅捷的身姿配合一把灵巧的匕首,像蛇一样在王九身上咬噬。
“前胸。”
她知道自己做的饭不好吃,所以不需要有人夸。
“肋下。”
屋檐上的风很大,看一夜星星一定会着凉。
“脾。”
大雨天捡来的那只小黄狗养在柴院里,早就变成了老黄狗。
“肺”
亲手做的那只竹埙早就被虫蛀坏了,声音难听得很,也不必再吹。
“肝。”
山下市集里卖花的小姑娘很有出息,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再不会有人追在身后喊:“大哥哥,给心上人买束花吧。”
“肾。”
晚空下,再遇那双眼,没有小姑娘再红了脸。
“……心。”
这世上没什么青山不改,也不会有暗恨难眠。
王九直挺挺倒在地上,伤口鲜血汩汩而出,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溃散开。他看着天空,几只乌鸦尖叫着奔逃,恰好挡住了乌云缝隙里透出来的那一点昏黄的光。
阿暮一身冷冽卓然而立,赤红沿着匕首的刀锋往下滴落,滴答……滴答……
那不只是她师兄,
那还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
只是他不记得了。
你说,这人间多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