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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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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筐筐白银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反射出贝壳般柔润的光泽,又打着旋落下,潮水般的人群涌向台前。
几百张面孔就像换气的鱼浮上水面,露出同一种癫狂又欣喜的神色,左右摇摆着追逐落下的亮光。
琵琶声嘈嘈切切,却沦为背景,几不可闻。
一方古戏台,两排木构小楼,除了楼上还算清净,下方又吵又闹,简直比菜市口还混乱。
徐秉深一见到小清,眼神先不自觉柔和下来。又见到她赌气不肯理人的样子,只肯露出个麻花辫的后脑勺,不由得感觉好笑。
他不由分说,走上前,伸手一捞,先将小清按到自己的身上。
两人挤着一张圈椅,徐炳深身高体长,双臂环绕,整个人能将小清包裹的严严实实。她挣扎了两下,纹丝未动,反而感觉那手臂越收越紧,索性破罐子破摔,由他去了。
“今儿吹的什么风?”徐秉深垂头看她,嘴角还噙着笑:“怎么把你给吹到园子里来了?”
他知道小清向来不爱听戏,唱的再好,落在她耳朵里都是一样的咿咿呀呀。
揶揄她不懂,还要反被她骂一顿。
温清仪心烦意燥,“哼”的将头一扭,“这戏院子你家开的?你管我!”
徐秉深莫名其妙笑了一声,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捏了捏鼻子,眼里的柔情几乎可以溺毙人。
他顺着她:“我不管你。你喜欢什么,爱干什么,就尽管去干,总比成日闷在家里强。”
两人咫尺相望,虽然心事各异,眼里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徐秉深看着她,是一个将吻未吻的姿态。
小清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含着一汪春水,瞪人的时候也不见愠怒,反而带着小钩子,他怎么看都是在撒娇。
徐秉深腾出手来,从案上取了一个花纹精致的银镊子,又从盘里挑挑拣拣,捡出一粒格外饱满圆润的松子儿,“咔崩”一声,剥了壳,喂到她嘴边。
温清仪吃完了那颗松子儿,秀气的眼睛眨巴两下,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全部被卡在喉咙里。
她扭过脸,听着台上絮絮叨叨的弹评,回想起今早看到的小报,心里猛然泛起又酸又涩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感受,眼睛不知怎么的,忽然湿了一片。
徐秉深先是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扳过她的肩,有些急了,眉眼往下一压,隐隐压抑着怒火,问:“谁又欺负你了?”
温清仪心里藏不住事,眼下被那弹评的唱词一激,脑袋乱成了一锅浆糊,又想骂他,又找不出合适的借口。
找不出理由,索性就不找了。
她将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扔了徐秉深一身,徐秉深低头一看,一把奶油瓜子打着滚从他的长衫上滚落。
温清仪鼻子一抽,指着他骂到:“徐秉深,你是不是觉着我傻,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呢?口口声声我爱干嘛去干嘛,我走了,你好跟别的女人你侬我侬是不是?”
说完一眨眼,几颗泪珠不受控制的滚落在地。
徐秉深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去抹她脸上的泪,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别哭,别哭,这里有糖,吃块糖好不好?好好,不吃,不吃糖,咱们吃块点心……”
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笨口拙舌的人了,哄人的功夫,虽然在这几年的折磨下有所长进,大多数时候还是个蠢的。
不过,徐秉深仔细一琢磨,似乎抓到了点头绪。
他问,“我什么时候和别人你侬我侬了?”
温清仪不理他,他还要巴巴的地凑上去:“你是说兰露因?那你可真冤枉我了,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花钱买了票听她唱戏的。你总不能让我连这点爱好都不能有吧?”
“你还给她送花篮,还给她打赏!”
“你讲讲道理,那人人都送,我还能不送?再说了,那戏院的兴建资金,都是我占大头,挣了钱,也是我得大头,她戏唱的好,人人爱听,我捧她的场,别人自然也要捧她的场,人一多,戏院的名声不就打响了。”
温清仪浑身一僵。
这戏院居然真是他办的!
清仪抬头看他,见他有些委屈,像是想不通,俊挺的眉毛缩成一团。
旁人是见不到他这副怂眉塌眼的模样的,她一下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
她急忙捂住嘴,然而已经来不及。
徐秉深搞不懂她为什么又哭又笑,不过总算松了口气,趁机去捏她的脸,说:“你们女孩子真是心思难测,一会乌云罩顶,一会又阳光普照,简直让人捉摸不透……”
温清仪的脾气忽然又变了,奋力推开他,问:“你们?还有哪个你们?你说的谁和谁?”
徐秉深自知说错了话,连忙去捉她的手,然而拉扯几下,都被小清躲过去了。
“没有谁和谁,你和红英也不……”
“你还想诳我。”
温清仪连名带姓的叫他,“徐秉深,那报纸每天刊的头版,说你和那梨衣郎才女貌,十分登对,你是打量我看不到吗?”
徐秉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里的凉薄浮上来,也不再执意去搂小清的腰,而是试探着问:“你都知道了?”
温清仪的心凉了半截,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他,一副随时跳起来挠他满脸的样子。
徐秉深叹一口气,又扯起袖口去擦干净她脸,说:“你不要哭了,这件事,没有提前预告你是我的过错,至于梨衣……我自有我的打……”
“徐秉深……”小清打断他,“你不要忘了,当初娶我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听到这句话,徐秉深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整个人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像条蛇一样盯了她一会,忽然,不容挣扎的把她往怀里一搂。
温清仪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他的臂膀如蟒蛇般缠绕,几乎让人窒息,脊梁骨却越压越低。
温清仪被他捏着后颈,简直要被勒死了,疯狂地拍打他的肩背,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你……你放开……放开我。”
“不要说这种话。”
徐秉深把脸埋在她的鬓发里,轻轻嗅着,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颈后,声音十分低哑。
“你……”
温清仪正准备再说什么,忽然,听到楼下池座里传来一阵躁动。
“砰——”
“什么声音?”
她吓了一跳,挣扎着要去看。
徐秉深一把将她按回去,小幅度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别害怕,没事。”
下面有更多的人吵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跑,廊道里的脚步声跑来跑去,不时撞翻角落里的花盆。
有人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温清仪慌的不行,几次站起来又被按下去。
“枪声,那是枪声!”
她叫道:“不行,红英还在外面……”
“不碍事,”徐秉深替她顺着气,“早嘱咐阿文阿武看好她……”
温清仪闻言悚然一惊,蓦的回头看他。
“你早就知道了?”
徐秉深不答话。
“他们是来杀你的?是不是,还是你要杀他们?”
“都有,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就要先取他们的命。”
他有些疲累的往后一靠,拉着她的指尖,叹口气,说:“想杀我的人多着,从这里可以一直排到苏州河。下面有傅斯年看守,出不了太大的乱子,你只要本本分分的呆在这里,那些人冲不上来。”
“你……”
看他这副样子,温清仪又有些心疼,觉得不应该今天来找他,硬生生的给他添堵。
她默然片刻,刚刚才发过脾气,现在也拉不下脸安慰他,有些悻悻地倚在他怀里。
不一会,远处又响起了一阵枪声,几处人马短兵相接,拳脚相加,大打出手,不时传出嘶吼惨叫。
晴天如晦,这里闻不到一点硝烟,徐秉深悄悄捂住了她的耳朵。
大半个时辰后,彻底平静下来,场地此起彼伏响起了吹哨声,似乎在宣告这场刺杀的终结。
徐秉深烟瘾犯了,在身上摸索一阵,才记起香烟和火柴都丢在隔壁桌上。
清仪见状,伸手取过一个小盏,说:“别抽烟了,我给你剥瓜子吃。”
“对不住。”
温清仪听着他的声音闷闷的,低着头,“嗯”的回应了一声,两人谁都没有说多余的话,却都听懂了对方的欲语还休。
徐秉深的大手温暖干燥,他理了理小清耳边的鬓发,额头相抵,说:“我要下去了,待会儿让傅斯年送你回家。”
温清仪又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他说,“你放心。”
徐秉深身上残留的暖意散尽,温清仪推开窗,朝下一望。
方才热闹鼎沸的一方天地,像是被土匪打劫过,桌椅板凳只剩下残留的四肢,核桃花生芝麻糖撒了一地,地上孤零零的扔着一把锡壶,茶水漏尽,徐秉深走过来,有个精壮的汉子眼疾手快一脚踢开了……
傅斯文盯着人洗刷地上的血迹,见着徐秉深,迎面走了过去,在他背后,是温清仪从二楼推开窗。
“死了一个,剩下的都抓住了……”
从葛老板上台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入了局。撒下的雪花银是为了把人吸引过去,爱财的都往台前挤,余下不爱财的形迹可疑。
徐秉深在窗口停留的那几秒钟,也不是为了等谁磕头谢恩,而是让他们看清脸,引鱼上钩。
傅斯文说,“那几个人被围的水泄不通,有一个掏了枪,被一个便衣拿住了,两人争斗几番,朝天开了空枪,这才乱起来。”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准备冒充看客,在他们动手前就围堵在人墙里的。
“交给陆安年私下审,”徐秉深咬着烟,“你先送小清回家,留她们主仆两个在这里我不放心。”
傅斯文愣了一下,说,“好。”
他抬头去看,温清仪和他打了个照面,点头微笑了一下。
一阵风刮过来。
这是民国九年,春深似海,半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