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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荡尘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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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蒄死后第二个月,宋迤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她与宋迤的起止只需两张报纸便能说尽。撰稿人的钢笔蘸满主观想法,毫无保留地批判这位冷血的杀人魔头。
人群偶尔会发出两声异议,喟叹她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这群人里也有金萱嘉,她私下里跟宋迤说起唐蒄如何,宋迤无言地听着,她知道自己比金萱嘉了解唐蒄。
她是被人摔碎的花瓶,被团团花纹束缚包裹,会将拾起她的人手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会叫人疼痛的才是唐蒄,防备着所有人随时都在说谎的才是唐蒄。
时钟上的秒针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又到了金先生筹办寿宴的时候。金先生认为宋迤是跟着唐蒄出去的,唐蒄死了,她自然要回到家里来。
宋迤没有拒绝的份,等寿宴结束就要着手去把东西全部搬回来。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金先生家里,唐蒄的房子无人问津了几个月,不知积攒了多少灰尘。
春寒不散,宋迤在风吹过时不停咳嗽。她起身去关窗户,无意间瞥见草坪上晃着秋千的金萱嘉姐妹。金芍雪躺在秋千上,几乎要将整个人折叠起来。金萱嘉站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偶尔和她说两句话。
金芍雪打着哈欠,感叹道:“不用上课真悠闲。”
金萱嘉想起昔日唐蒄还在的时候房间里传来的琴声,她下意识抬头看宋迤房间的窗户,窗口已经没有人在,宋迤从来不和她们参加这样的活动。
“宋姨这几天有点感冒,很少见她生病。”金萱嘉搓搓鼻子,好像自己也感冒了似的,说,“以前蒄姐还跟我说家里有女鬼,那个女鬼还提醒我们多穿衣服。”
金芍雪扇扇子,说:“现如今是蒄老师当女鬼了。”
“你这张嘴从不说好话。”金萱嘉停下推秋千的手,冲金芍雪扬扬下巴,“你起来,让个位置给我坐。”
金芍雪坐起身,金萱嘉毫不客气地在她身旁坐下。金芍雪张望四周,小声说:“欸,你听说了吗?三哥和大傻暗里不对付,要和他在爸生日那天比谁的礼物贵。”
“神经,他们两个真是无聊,你可别学他们。”金萱嘉嗤之以鼻,过了一会儿又扭头指摘金芍雪,“怎么三哥在你那里就是三哥,大哥在你那里就是大傻?”
“乔太对我很好,但不像我妈。我认苏缃做娘,日后她对我多些照拂。”金芍雪掩着扇子压低声音,复又笑道,“开玩笑的,大傻和三炮在我眼里都是一路货色。”
听到苏缃的名字,金萱嘉只记得上次这个人利用自己嫁祸宁鸳,害得她在宁鸳面前抬不起头来。苏缃实在不是好人,可她又是金芳菲的母亲,金芳菲被送走快一年了,不知道这一年里她和金芳菲过得好不好。
她家里愈发水涨船高,想必不会差到哪去。剑拔弩张了一年,她跟金先生名义上还是夫妻,金萱嘉想着她怎么也该回来,要不就是直截了当和离,不该一直吊着。
苏缃的事无所谓,她还是更在乎金芳菲。金萱嘉发着愣,问:“你猜这次爸过生日苏缃会不会来?”
金芍雪踩着地面推动秋千,惫懒地说:“不知道,我盼着她来,这样我就能当众认她当干妈。”
等金萱嘉骂她第二十遍时,武哥又带着那副什么都怕的表情小跑过来。金芍雪还没倒打一耙说金萱嘉骂她,他就抢先说:“小姐,有人在门外找宋迤,”最后一个字音拉得很长,他观察两人的脸色,“和唐蒄。”
金萱嘉愣在原地,金芍雪站起来:“见鬼了?”
武哥满脸惶恐,金萱嘉问:“什么人,男的女的?”
不孝女杀全家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怎么还有人找她?武哥觉得恐怖,答道:“女的,叫什么……蒋毓。”
这名字耳生,金萱嘉看金芍雪一眼,金芍雪摇头表示不认识。金萱嘉心里权衡半天,最后拍板道:“她要找的不是我,你来问我干什么?去问宋姨见不见。”
话虽如此,武哥去找宋迤时两人窜到大门边,果真看见有个打扮简朴的人站在铁门外往里头张望。
年纪跟唐蒄差不多,说不定真是她从前的朋友。看穿着打扮像是从城外来的,手里捧着个坛子。金芍雪躲在保安室墙后窥视,不解地问:“她手里那个是酸菜吗?”
来不及等金萱嘉回答,武哥就飞跑过来把蒋毓接进门了。宋迤守在门口等她,在云南时她和唐蒄走得近,不知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找到金先生家来。
幸而乔太张罗酒席的事,把金先生叫出去了。侯亭照死后,这家里知道尚樵真正死因的人便是她和金先生,要是他知道蒋毓来到家里,难保他那些打算不会死灰复燃,把蒋毓扣下逼问关于文珠和素槛的事。
蒋毓看见她就乐得咧嘴,一溜烟跑到宋迤面前想跟她握手:“宋迤,还好我没找错地方!”
她一伸手,原本抱在怀里的素槛险些掉在地上,宋迤慌忙伸手帮她稳住。她错身让蒋毓进门,蒋毓费劲地把素槛放在桌面:“我去唐蒄留给我的地址找她,发现她不在家,就跟楼下看门的婆婆问了你住在哪。”
她打量着屋里,问:“唐蒄她也不在这里?”
她似乎不知道唐蒄死了的事。宋迤不想横生枝节,含糊其辞地说:“唐蒄的确不在这里。”
“是不是又去什么地方旅游了?”蒋毓摸摸后脑,为难地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是来找她要工钱的。”
宋迤问:“她在你那里订了东西?”
蒋毓点头答道:“她想跟我学木雕,但是时间太紧没有学会,走的时候叫我雕一个你和她的木偶人。”
或许唐蒄只是逗她,想不到她会送货上门。她把木偶拿出来展示,巴掌大的木料被她雕琢得惟妙惟肖,只是订下木偶的唐蒄已经不在,这纪念品来得实在太迟。
毕竟是唐蒄订的东西,留下来也好。宋迤还是没点明,只是说:“唐蒄不会这么早回来,我帮她付了吧。”
“嗯……这个一千块。”蒋毓说完又忍不住心虚,宋迤没有取钱给她的意思,她只好坦白道,“哎呀,我知道不值这个价,五百,给你折扣到五百。其实我最近在筹集资金重建文珠庙,我把关涯的素槛带过来了。”
宋迤的目光落到她手边的坛子上,怀疑道:“你带着它从云南过来?这个家里有多少人看见过你的坛子?”
蒋毓不知危险,说:“只有帮我开门的那两位大哥。”
宋迤松了口气,提点道:“你出去时把素槛裹上,切记不要大摇大摆地拿出来。”蒋毓不明就里,她解释道,“现下局势不好,许多人饿到吃树根,他们看见你抱着这么个坛子,以为是能吃的东西抢走就不好了。”
听到这里蒋毓忙不迭点头。今天的事情还是要上报给金先生,否则就显得心虚了。宋迤在心里为接下来的事盘算,随口问:“你们村子里还好吗?”
蒋毓攥着木雕说:“好,只是没了文珠化身,镇上的补助减少很多,我想着把庙修好能迎来起色。”
“我会给你钱。”宋迤说完,蒋毓当即要上前拥抱她,宋迤退开几步,问,“关涯死后是谁把她做成素槛?”
“是我按照关涯留的书上写的步骤做的,”蒋毓自豪地笑了笑,又看着坛子说,“她死的时候还没被割掉舌头,要是有她在旁边指导我应该能做得更好。”
说到舌头,宋迤又想起唐蒄留给她的那截东西来。总不能每天丢在冰柜里放着,宋迤说:“我也有想保存的东西,这个素槛里的肉块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
“有条件的用草药熏烤,条件有限就直接风干。”蒋毓嫌口述不够清晰,提议道,“刚好我带了庄壑以前写的手记,里面写了制作方法。我拿来给你看吧。”
她说完便低头翻那个随身带着的大包,宋迤没有推辞的余地,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本羊皮纸制的手册。
首先要规定盛放素槛的坛子的规格,坛内要绘制金乌、玉兔、蟾蜍,皆是传说中的动物,常出现在墓葬里。看来素槛算是小型的墓地,宋迤摇头道:“是我才疏学浅,看不明白庄壑的用意。做素槛有什么用?”
蒋毓讲解道:“文珠掌控一切,生者和死者俱受她管辖。古时候先贤们祭祀文珠,幻想求得神药以得免死,更有甚者祈盼自己也能成神,从古至今没有人成功。”
宋迤合上书册听她细讲,蒋毓笑着说:“文珠怎么会垂怜只耍嘴皮子的人?所以他们注定要失败的。”
原来与文珠有关的传说里确有神药。宋迤说:“从古至今无人成功,你们为何还是坚信文珠的存在?”
“身边的人都信,我也信一下嘛。这里写着死者死后会在文珠的指引下沿着银河一路飞升,最后穿过天门回到文珠母亲的身边。”蒋毓翻动手册指给宋迤看,神往地说,“在文珠的世界里,死亡也是美好的事。”
纸上记下的语句是“灵魂上升,俗身下沉”,仅仅是人们对死后世界的期盼。宋迤看着那模糊的字迹,这样的体验只有死过的人才能得知,而她是无缘感受了。
神鬼之说向来光怪陆离,不过是脱胎于生者的幻想。莫非唐蒄现在也在文珠身边?宋迤觉得唐蒄留下的舌头在暗示自己,难道她也有如庄壑和关涯般的不可说?
唐蒄不在,宋迤对眼前这个对文珠一知半解的蒋毓更是无从问起。她听蒋毓说完整本手册的内容,问:“没有化身,文珠的信仰还能继续流传下去吗?”
蒋毓把手册拿回来,说:“这是说不准的事,不过万一有人问起,我就会像告诉你这样讲给别人听的。”
宋迤看着渐晚的天色,不免神色沉郁。她被蒋毓感染,说:“庄壑认为我们活着时与文珠分离,死后方能与久违的母亲相聚。既然是母亲,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我决不信我是犯了错才被文珠放逐到人世。”
蒋毓答不上来,只好为今天的错过叹息:“唉,还以为唐蒄会在,还想教她几手呢。”
宋迤说:“天色不早了,你住在哪里?”
“就在城里的旅馆,我订了饭呢。”蒋毓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跟宋迤道别,“我明天就要走,有缘再会了。”
宋迤送她出门,她没走几步又跑回房间里,急切地说:“你还没买我的木雕,唐蒄订的木雕。”
她修庙心切,不容退货。宋迤拽出抽屉:“我只有这些,你随便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