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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傀儡阵(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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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者,方为生灵。”曾经,江潮生开玩笑般的如此说过。
传闻中,雾海上有一种妖灵,专以喜怒哀乐为食,凡人一旦遇上就有被吸成痴呆的风险,然而,自灵气大变,情妖已经随着仙人的逝去而消失很久了,自抚舟崖之战前百年,便没有人见过情妖了。
闻世芳曾经想过,为什么堂堂海国大供奉会痴迷于情爱之事,便是一时腻了也要借着一杆笔写出些缠缠绵绵的故事来,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内容也要套一层风月的壳,可她后来发现,江潮生并不在乎。
那只是消遣,就跟她写画本一样。
闻世芳说不清江潮生到底喜欢什么,只是有一回,她误入了江潮生编出的迷障。
那里有万种恩仇,无数分不出边界的心绪,恨意在刹那间便可化作恩爱,坚若磐石的信念转瞬间便灰飞烟灭,而在那之下,是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每一张面目都似曾相识,每一道气息都像是她自己。
那是世间巅峰的有情道。
刚刚渡过观我大关的她差点道心崩坏,境界倒退。也是那一回,江潮生将她逐了出去,扬言不出事便别回来找她。
谢道之的脸在刹那之间沉入幻境中,青衣人闭了闭眼,神魂上震颤不已的金纹陡然一停,低声开口:“抹去情怨,则人何以为人?又则,你打算如何抹去?”
谢道之一怔,执拗地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棠冷声打断,“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是想着怎么好好提高修为吧。”
谢棣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谢道之身边,一边拉着她坐下,一边嘴唇动了动传音了些什么。
谢道之慢慢低了头,看不清表情,最终还是坐了下去。
听潮处内,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眼神扫过谢道之,闻世芳回过神,轻轻敲了敲手中的萧。
“大道三千,人各有志,此之砒霜,或为彼之蜜糖。只是,大道无涯,寿数有限,我辈既然已无成仙可能,则当尽力生活。”
“众位可知,为何世间只有寥寥几位元君?”
众人面色茫然,难得一致地想着:这话问得可真奇怪。向来实力高的便会比实力低的少,元君很少不是自然的吗?
谢棠心神一动,想起了一些传闻,神色逐渐诡异起来。
“蜂蜜虽甜,但若只吃蜂蜜,人也是会死的。天道亦是如此。向道之心愈是炙烈,就越容易在突破的时候被天道蛊惑,丧失己身。”
青衣人波澜不惊,眸光不知落向了何处,却陡然透出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味道来。
涉世未深少年们的心头被轻轻丢了一粒石子,万丈波澜顿生。他们向来只知,好好修炼,提升修为,修着修着,稀里糊涂地找着了自己的道,指不定就能摸到成道门槛,荣光万丈地成为一代元君。
可原来,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听闻,昔日永兴真人破境之时身陨,死前兴奋莫名,旁人俱涕下,唯独其手舞足蹈,只称一生所求已得,死而无憾。”谢棠声音很低,但此时堂内悄无声息,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少年们都是有几分修为,多少都曾感受到天道的诱惑,那本是一种极其玄妙的体验。但一想到此种孜孜不倦会有一天敲响他们的丧钟……修为最高的那位观我境弟子已经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那,我等为何还要修炼呢?做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岂不更好?”一人神情恍惚地问道。
“蠢货!”
谢道之一脸讥讽,抱臂倚门而立,“凡人哪来的无忧无虑!你若不修炼,旁人打架落下来一个石头都能把你砸死。况且,凡人中有几个能高屋广厦,冬无冻馁,夏无酷热的。你就算不打算看看正儿八经的凡人,也能去看看那些个种药材的修士吧,你愿意去吗?”
她认得那人,是谢柏。他命好,生在这么个鼎盛的世家里,爹娘又算是大修士,从小就没短过什么。还说做凡人,只怕什么是真正的烈日都不知道!
谢柏被她一激,脸涨得通红,却又敢怒不敢言。一是那位远春君还在上面,二就是那谢道之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跟她那个师傅一样,他还真不敢惹她。
中陆城方方正正,初建之时边已然规划好了各区功能,各条道路都横平竖直,像云栖上那样弯弯曲曲的小径是没有的,整座中陆城都一览无余得让人心惊。
此地是一处炼器铺子的后门,向来行人廖廖,铺主算是欠了他个大人情,自从那张通缉令出现在榜单之上,他便知道,时候到了。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青衣人的影子在暗淡的日光显得隐隐约约的,像极了那一块斑驳的铁片。
银甲守卫披风裹雪,见怪不怪地看了眼二人,远远喊了一声:“中陆城禁止私斗啊!”
说罢,便匆匆而过。
守卫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了那男人的颓然。这不是她们要关注的目标——这样的人打不起来。
仲平缓步而出,抬头看着檐头薄薄的积雪,眼中陡然多了几分热意。
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会给他从极北之地带来一罐雪,替他沏上一杯热茶。
他还记得那热气蒸腾的模样。
当初改了阵法的时候,他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悔,只是可惜自己终于太过软弱,又是个实实在在的贪生怕死之辈,偏偏还生了些无用的好心肠。
其实,那人想做什么管他什么事呢?
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青衣人,“我是阵法师,也是炼器师,你既然找到了我,难道不想再知道些别的什么了么?”
他说得隐晦,但闻世芳听明白了。
听云和观海。
“好。”
闻世芳干脆地点点头。
“说吧。”闻世芳放下清茶,盯着眼前衣衫落魄男人的眼神说不出的锋利。
照月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热气缓缓升起。
窗外落雪声簌簌,纤长的竹影在窗纸上摇曳。日头落得早了,屋内夜明珠早已亮起。
仲平半垂着头,神情隐没在阴影里,许久才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青衣人嘲讽一笑,“怎么,方才没有想起这个?你既然敢说,想必也有所依仗,怎么现在才拿这神魂锁来搪塞我。”
仲平呼吸声渐重,抬起头紧盯着茶案对面的女修,眼底已然发红。
花冠依旧,风雪不沾身,仿佛是世外之人。
为什么呢?像是有些人偏偏就生了一条好命,世道再怎么翻腾都碍不到身上。倪涯葬身镇魂塔,闻世芳却还能好端端地成就元君之位,这便是命么?大器晚成的阵法师忍不住想,如果当初烟霞客从未到过第一城,如果黎元不曾在造化门故地逗留,那当初那场争斗就根本不会有!
他忽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闻世芳回望过去,眼神如刀似剑,声音轻缓却带着露骨的寒意,“还是说,你打算让我去东阳城,找一位精通大回溯术的杨家人,来让她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三洲交界,九面朝宗之处。”
“九黎门黎元。”闻世芳欣然点头,“不过,你得说些我不知道的。你在云栖中枢放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天南火在谁手里是不是?”
落雪声渐大,仲平一哆嗦,几乎觉得窗外寒风已然卷上了身。
这雪,许是从万丈冰原而来。
许久,他才颓然道:“旧物归旧主。”
话音落下,茶案陡然倾倒,仲平蜷缩起来,鲜血自口鼻喷涌而出,眨眼间已经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闻世芳眸光一沉,伸手送去一道灵力,却立刻被拒绝了。
“……不、不需要!只有、只有这些!”
照月阁大门轰然洞开,冷风骤然卷着雪花袭来,仲平捂着脸,跌跌撞撞爬起来,一头扎进风雪中,眨眼便消失不见。
照月阁内,茶水混着鲜血淌了一地,寒风吹过,瞬间便化作冰霜。青衣人拎起茶案,轻敲两声,刻在砖石上的法阵亮了一瞬,污渍陡然消失。
明烛是旧物,但黎元肯定不是旧主,造化门覆灭之时,黎元还去凑了回热闹呢,那九黎便只是个障眼法了。
不过,有谁能让黎元甘愿做掩护呢?
风雪中,有人大步而来,跨过门槛的瞬间顺手带上了门,呼啸风声顿时一减。
杏花洲的主人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俯身端起新茶,觑着青衣人道:“老三,人已经拿下了,保准给你看得好好的。不过,他怎么逃过神魂锁的?”
“前辈,留步!”
讲学第三日,闻世芳照例讲了大半日,待到听潮处人流散去之后,便打算回静雪亭。神魂锁素来是无解之物,但看仲平的反应,倒不像是随口胡诌。好在杏花洲也算是传承已久的世家,又离青州很近,典籍并不少,这几日她便一直在翻故纸堆。
但这次,守在门口的谢棠将她截住了。
“前辈,下午景明台有一场拍卖会,会上有一瓶四海真水。”
一身湖蓝风雨山庄弟子服的谢棠在一众雪青色谢家家袍的弟子中格外显眼,好在她这张脸还是很有辨识度的,只一眼,散学了的弟子们便脚步一歪,一下绕了个大弯躲开她,颇有几分搞笑。
谢棠浑然不觉,只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闻世芳。
闻世芳轻咳一声,谢棠这孩子不知道是为什么,倒像是极喜欢她的模样,这喜欢还跟某位剑客的不太一样,谢棠如此,她尚还能招架,但若是倪霁露出这副模样,那便是……
有些古怪了。
至于四海真水,她琢磨了片刻,有些意动,四海真水不算难找,但也是当世奇珍之一。她估计要在不归海呆上一年多,才能凑齐需要的仙人金。若是先把四海真水凑齐了,那就能省下不少时间。
“帖子我已经给您带过来了。”谢棠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绝,立刻风雅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烫金花笺。
那帖子背后端端正正地印了一枝杏花,花心带着微微的紫色,正是谢天影的标志。
换句话说就是,这是景明台单独送给谢天影的。
闻世芳接帖子的手一顿,心道:春和台背靠琅嬛福地,又不可思议地和十二阁关系很好,天影能有如此待遇,定是花了不少钱换来的,百万玉钱?
谢棠矜持地笑着,但脸上的神气半点没少。这活儿可是她特意找母亲要来的,至于风雨山庄找徒弟?不还有祁师叔看着呢么,少她一个没问题,反正,又不是她收徒!乱七八糟的酸腐书生常见,最年轻的元君可不常见啊!
白珧的关门弟子在这里想得荡漾,而几里外风雨山庄的招生处已经充斥着祁梦鹤的怨气——今年,风雨山庄格外受散修们的欢迎,哪怕是上句出风雨下句对太阳的人都敢来一试!
闻世芳跳过中间的一大段花团锦簇的废话,直接看到最后的举办时间。
若她没有记错春和台位置,那现在过去应当刚好。
闻世芳:“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