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骨》云酿雪

5、相互拉扯

　　贺泠白日里便心绪不宁，夜里睡下了，脑内也是波涛翻涌。

　　她梦到承淮参军那日的情形，桌子上堆着他的全部家当，具体有些什么，她也不大记得了，但多半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她后来都未在家中找着，想必是承淮一件不落地带走了。

　　承淮搂着她，许久都未松手，夏日里，两人身上全是汗。

　　冷水和毛巾拿上来，承淮便给她一寸一缕地擦，给擦满意了，贺泠才准他出门。

　　到校场的路上，贺泠没有送他，一是她清楚，县主与吏部尚书家未来的女婿，自然有人多加照拂，必然能平安归来，二则参军是承淮执意而为，贺泠心中多少有点怨气。

　　她站在朱门前望着他一步步离开，还在想这般清瘦儒雅之人，是如何提起剑扛起枪的。

　　接着——

　　转眼间，身后不再是府邸，而是尸山血海，眼前不再是渐远的模糊背影，而是清晰的、被鲜血勾勒的身影。

　　紫天之下，承淮头发凌乱，身上披的盔甲破损不堪，隐约见着皮肉。

　　褪去往日的温润平和，从额角留下来的血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戾气，更何况他眉头紧拧，黑眸幽深，像是对眼前人有着极大的怨恨。

　　可他眼前，只剩下贺泠一人。

　　对视一个瞬间，贺泠在心中道，这不是承淮，

　　只这一个念头，便让她浑身如置冰窖。

　　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渐渐蔓延至颈部、唇角。

　　太冷了，是血液中灌了冰似的冷。

　　贺泠猛然睁眼，入目是透白不见血色的一双唇，再往上一看，是承淮紧闭的双眼，浓睫覆下一层阴影。

　　她撑着席子起来，倒也没觉得身上哪里疼。

　　往背后一摸，还有些温度，由此推测，她应当没在这地上躺多久。

　　不过承淮便是在这般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

　　这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好在承淮一听到动静便醒了，只是等贺泠点了烛灯，他才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睡觉不老实，天刚亮时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将你接住，但这手上有些伤使不上力，便未再将你抱至床上去。”

　　“手上的伤？”贺泠瞥过去，只是他两手都半掩在棉被里，看不真切。

　　“嗯，是为了斩断那日你朝我射来的剑。”承淮淡淡道过，却又似乎在无形中夹杂了些埋怨的情绪。

　　贺泠察觉出这股情绪，冷笑一声：“我那两个仆从不过是丢了命，而你可是伤了手。”

　　他原想让她怜惜自己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提及伤也是想让她生些愧疚之心，却没想到她铁石心肠，见此话题不对劲，他连忙话锋一转：“我们早些上路，速度再加快些，兴许今日夜里便可到萍县。”

　　“也好。”贺泠不愿一大早上便败坏心情，与他没聊两句便出门洗漱用食。

　　下了楼，缘满已给她端来早膳，当她坐下时，便见手边还有一碗腾着热气的茶，仔细闻来，还有些熟悉。

　　“今早我出门觉着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盒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承淮写的字条，说里头是他先前制的红茶，叫我今日早上煎给大人喝。”缘满解释道。

　　贺泠想他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穷，扩大撒网范围，总能拿捏住她几点。

　　比如说这茶的味道，她是极喜欢的，醇厚清甜，连宫里赏赐的龙井也比不过。

　　不过不知是水不好，还是茶放太久变了味，贺泠喝来比记忆中要苦涩许多，倒不似红茶该有的味道了。

　　缘满不知何时离开了，回来时手里多了碗药。

　　“这药也得喝，是我按张医士的方子煎的。”

　　直至起身，贺泠嘴里除去苦味，再无其他味道，甚至时间长了，连嘴里头的味道都麻木了，她也感知不出什么了。

　　去萍县的路上也还算顺利，为了掩人耳目，承淮身边也只有一人跟着，只是与贺泠他们不甚交谈，大抵是因为不会说中原话。

　　夜间城门紧闭，驿馆的房间也都被商队的人给住满了。

　　唯有原是驿卒住的一间房空着，贺泠说明自己的来历，见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腰间又挂着令牌，驿丞便信了她的身份，准许他们歇下了，只是的确只有一间房，四人不得不挤在一处。

　　夜黑风高，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了。

　　贺泠在前头走着，然而还没穿过门步入后院，便听到大惊失色的一声，她回头一看，只见承淮身边身形粗壮的男人被拦下。

　　“何事？”她转身走来，望了那男人一眼，又看向承淮：“怎么称呼？”

　　“叫他老幸就好。”

　　驿丞面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惶恐还没有缓下去，贺泠轻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此人……”收到她的安抚，驿丞也冷静下来，犹豫了一下便道：“近来城内城外都有些不安宁，小的是怕被有心之人混了进去，不过既然是与大人同行，想必是没问题的。”

　　“不安宁？”贺泠皱着眉投过去目光。

　　“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人明日到城内，想必会有人同大人说的。”驿丞的声音实则有些发虚。

　　贺泠想想，再往北去些有军队扎守，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左不过是有些猖狂的人。

　　老辛五官深邃，毛发旺盛，瞧着确实要比寻常人粗犷很多。

　　不过他这般相貌身形的人，在西北也不在少数，也不知驿丞何故如此紧张。

　　再看老辛，对于驿丞的反应似乎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平静地看着一切。

　　无论贺泠怎么打量他，他都没投回来一个眼神，

　　贺泠朝驿丞颔了下首，示意他退下，随后又叫缘满和老辛先他们一步离开，她还有些话想与承淮说。

　　二人慢下脚步，先是贺泠道：“若你成功阻止顾岸一事，你那些……”

　　她停顿一下，斟酌出一个词。

　　“你那些部下该如何？”

　　“戴罪立功，收编为军。”承淮答得很快，似是早有准备。

　　果然，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

　　贺泠一笑，索性不再问，可她人清醒得很，回屋也睡不着，又记起今早做的梦，想着夜深人静，聊这些最适合不过。

　　“你可恨我？”这话出口，她却有些想替他回答了。

　　怎么会不恨。

　　若是恨她，那他五年未归，也说得通了，但以私情来决断公事，似乎也不太妥当。

　　承淮一阵沉默，又或是有些话说不出口。

　　“当年我把你从向家千金手上抢来，扰你心思，耽误你仕途，你可有怨我？”贺泠紧追不舍，她冥冥之中感觉，这次不问，以后便再也问不出了。

　　她不知，承淮对她所说的话，揣着另一番心情。

　　明眼人能看出来的东西，只有贺泠看不出来。

　　比如说，他刻意勾引她这件事。

　　他一贯会甩锅，次数多了，愧疚之心就难再有了。

　　“若你不是因我与顾岸有些相似，而对我起了心思，我便不怨你。”他回避贺泠如炙的目光，竭力平静道。

　　“你和顾岸……”贺泠从他身上挪开目光，“的确有些相似，可我又不是分不清楚”

　　*

　　次日进了城，贺泠先是写了拜帖，叫缘满呈到那位县丞府上去，看看对方是否有立即放权与她的意思。

　　想必是县衙里的事还没忙完，府上寻不到人，但贺泠也没打算此刻便到县衙里去，只把缘满留在那儿等着，自己转身离开。

　　她须得先找到与顾岸联系的线人。

　　但阿昭死了，书信被她烧了，便只能全凭记忆了。

　　承淮识趣地没有跟着她，又或是做贼心虚，只说是衣裳有些破了，需要再去购置一套行头。

　　于是贺泠孤身前往城中唯一的一家画铺。

　　店面朝着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店内却十分冷静，贺泠猜想他们表面上做着卖画的生意，背后勾搭的人恐怕不少。

　　店内小二一见着她腰间的令牌，便主动迎了上来，请她到楼上去坐。

　　窗边的桌上盛放着炭炉，上头热着一壶茶，壶口处白烟袅袅，飘向窗外。

　　这小二先请贺泠入座，随后自己从书架上拿出来一个木箱，用钥匙开了后，再把里面装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最后从一本书中取出信件来。

　　这小二便是线人，不过有信的话，估摸着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简单传个话罢了。

　　果然小二未曾多言，将信递过，继而道：“此处安静，大人饮杯茶再走吧。”

　　贺泠道：“多谢。”

　　她低头看去，这封信上头的确是顾岸的字迹，只是纸页看起来还算新，也不知他何时写的。

　　她一边喝着茶，一边拆开。

　　除去那些问候，便是道：军器监以次充好之事我早已察觉，虽军械已运往西北军营，且从品相上看无甚差异，难以追回，但我早已命人将一批优良军械藏于商队之中，以替代那批劣品，劳请允他们通过，并私下进行护送，直至军帐之中。近来丹庾骚乱，军械不可出岔子。

　　贺泠边看，心便愈发咯噔起来，此番说辞，乍看没有任何问题，况她也受军器监一事牵连，深知其中厉害，顾岸也是早知军器监背后的勾当，才能在她受牵连时迅速反应过来，将她尽量撇清，只是一人难抵千军万马罢了。

　　可因承淮所说，她不得不仔细思量，大梁与丹庾暂且还算和睦，军械管控虽重要但也没那么紧迫，何不得了圣上的执意，光明正大地派人运送过来？何必让民间商队来帮忙运送？

　　贺泠不信顾岸察觉不出这其中的漏洞，以他的性子，哪里会放这么大个空子给人钻，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转念一想，换做是旁人，不了解他为人，又惧他权势的，说不定就这么照着做了

　　贺泠走出画铺，想了一路，顾岸究竟是何用意。

　　忽地，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是个有些富态的人，他点头微笑，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玉制扳指，压低声量道：“小的同是顾相的人，有请大人抽空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