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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九、
      出来看时间不早,夏家兄妹便要告辞,思澜如何肯放,明伦的本心也不是真的想走,于是又跟着他们回到了何家。晚饭开在思涯房中,思涯看了看左右,年长的兄弟姐妹中,独缺蕴蔷,便道:“咱们把二妹也叫过来吧。”明伦听了,不由心中轻轻一颤。
      明仪笑道:“我刚才就想说这句话。”正巧晓莺端着果碟进来,思澜便吩咐:“你去把二小姐请过来,如果她不在房里,就到五太太那里去找一找。”蕴蘅笑道:“你们若真想请她,还是明仪亲自跟晓莺走一趟的好。她看在你是客人份上,不便拂你的面子。否则我打赌她是决不肯来的。”明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便跟晓莺出去了。
      这段时间里,明伦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颗心浑没个安放处,抬头正和蕴蘅的目光相对。蕴蘅只皮里阳秋地一笑,便不再看他,倚在思涯的书桌前,顺手翻那几本杂志,开始只是无聊,不想渐渐真看了进去。半本堪堪翻过,指着其中一篇问:“二哥,这个淬石,也是你的同学吗?”
      思涯道:“不是。我见在别处见过他的文章,觉得不错,便跟他约稿了,你觉得怎样?”蕴蘅笑道:“这人的一支笔真刻薄,不过,刻薄得有趣。对了,他本名叫什么?”思涯刚要回答,明仪已偕蕴蔷进来了,便把话题打断。过了片刻,备好了酒菜,相偕入席。蕴蘅见没有别的什么事,便打发晓莺早燕她们回去,只留下自己房里的迎春杜鹃两个。
      明伦一见蕴蔷,眼睛便舍不得自她身上移开,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心中矛盾之极。蕴蔷却始终不和他眼光相对,只偶尔和明仪小声对答几句。
      蕴蘅道:“这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总要行个令吧。”明仪道:“什么令?可不能太难。”蕴蘅想了想道:“自然是击鼓催花令,一句《千字文》一句《西厢记》,要叶韵。酒底一句时宪书,须有红蓝之类颜色的字样,数到谁便谁喝酒,够简单吧。”思澜道:“元明曲便是了,何必一定要限《西厢记》。”思涯笑道:“那就这样吧,可是我这里没有鼓啊。”蕴蘅道:“五娘那边有思沛玩的拨鼓,叫迎春去取。”明仪笑道:“早知道我们刚才带来就好了。”
      不多时迎春取了鼓回来,手里还折了一枝桂花,众人都笑了,蕴蘅笑道:“看你想得这么周到,鼓吏这差事就便宜你了。”接过桂枝递给思涯,吩咐迎春背过身去敲鼓。鼓点停了,花枝在谁手上就是谁。
      思涯下手是思澜,然后依次是明仪、明伦、思源、蕴蔷,蕴蔷刚要递给蕴蘅,鼓点便停了,只好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枇杷晚翠,晓来谁染霜林醉?赤黄紫。”明伦赞道:“说的真好,又切时又切景。”对着蕴蔷微微一笑,却见蕴蔷目光瞥过来,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于是他的笑便也凝在唇边了。
      明仪笑道:“这里面有三个颜色的字,可怎么办?”思源笑道:“那自然是三家都喝,这酒令好就好在这里。”于蕴蘅、思涯、思澜各饮一杯。
      迎春重新开始击鼓,这一轮停在思涯处,思涯举杯道:“辰宿列张,一天星斗焕文章,金匮玉堂。”蕴蘅笑道:“大学生气象就是不同,好一个一天星斗焕文章。”思澜饮罢笑道:“二哥,你害我啊。我已经喝了两回了。金是颜色,玉便不是吗?”逼着明伦也得喝,明伦拗不过,也只得喝了。鼓击三巡,恰巧到了明伦,明伦迟疑不语,蕴蘅催道:“我数三声,再说不出就要罚了。”明伦忙道:“有了有了。亲戚故旧,画堂箫鼓鸣春昼,宜结婚会亲友。”
      众人哄然而笑。明伦大窘,红了脸道:“宜结婚会亲友,有什么好笑的。”思澜笑道:“没颜色,没人该喝酒,只好你老兄自己喝了。”明伦辩道:“怎么没颜色,结婚不就是红色吗?”众人都道:“哪有这么算的,喝酒喝酒。”
      笑笑闹闹,时间过得也快。思源说自己还有事情未办,第一个离席。别人还不觉得怎样,却喜坏了明伦,伊人近在咫尺,衣袂相接,馨香微闻,顿觉全身暖洋洋热烘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苦了蕴蔷,被一个年轻男子这样灼灼注视,又不能发作,心中直是后悔来这一趟。此刻若要换位置却嫌太着痕迹,主客面上怕都不好看。
      到后来令也不行了,吆三喝四地划起拳来,自然属思澜和蕴蘅两个闹得最凶。酒酣之际,蕴蘅猛想起厨房里还剩几瓶莆田荔枝酒,这种酒颜色深红带黑,味道类似于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是别人送给何昂夫的,于是吩咐迎春去取。思澜离座道:“我陪她一起去。外面霜重路滑,跌了她是小,砸了你的名酒是大。”
      迎春提了灯盏走在前面,听得身后思澜不住地喊:“慢点走,当心滑倒了。”迎春缓下步子等他,问道:“四少爷,你没喝醉吧。”思澜笑道:“这点酒算什么?我要是连蕴蘅都喝不过,可不用活了。”
      灯光明明灭灭,一摇一摇地拖出两人细细长长的影子。风吹着身旁的桂花树枝叶轻颤,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悬悬欲坠的样子。月光柔和地洒在思澜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得如月光,唇际欲笑未笑,少年风光尽在疏眉朗目间。
      迎春催促道:“还是快点走吧,怪冷的。”思澜伸右手去握迎春的左手,道:“这么冰啊,我给你捂捂吧。”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袖管里伸。迎春轻轻挣开,摇头道:“不用了。”思澜道:“那你把灯笼给我,你自己双手搓一搓。”迎春还是摇头,又加快了脚步。思澜只得跟上,笑道:“你这人真是别扭。”迎春道:“我又没让你陪我。”思澜叹道:“难怪人家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害怕嘛。”
      迎春抄近路,穿过前面那片梅林,她还记得,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被思澜害得她撞伤头,结果反而是他吓得要哭了。恰巧思澜也想起旧事,笑问:“喂,你额上那块疤还有吗?”迎春道:“差不多看不见了。”思澜道:“前几天人家送我一瓶外国雪花膏,说是去疤的,明天拿给你。”迎春道:“不用了,反正有头发挡着,又看不见。”思澜急起来,“哎呀,我留得又没有用。”
      迎春正待说什么,忽见前面树林之间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忙提起灯笼去照,思澜伸手拦时已然来不及,灯光下亮晃晃地照着一对乍然分开的人,几乎没有一丝犹疑,思澜一把扯住傻在当场的迎春转身就跑,迎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能跟着他无目的地一路狂奔。
      终于停下,两人靠在墙上吁吁地喘气,迎春的思绪也慢慢地清晰,刚才是她是眼花看错吗?那明明是思源和晓莺,抬头来和思澜面面相觑。半晌,思澜笑道:“有意思,他们不跑,咱们倒跑起来。嘿嘿,刚才三哥逃席,原来逃到这儿来了。”见迎春受惊不胜的样子,宽慰道:“没事的,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迎春白着脸道:“可是他们看到我了。”回忆两人方才的神情,除了惊惶外,晓莺略带羞惭,而思源脸上却半是懊恼半是愤怒。
      思澜道:“那又怎么了?你怕以后见面尴尬,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就算以后事发了,也绝对不是你出的首。”迎春忍不住噗哧一笑,“你怎么敢打这种保票。”思澜笑道:“别人的保票我不敢打,你的保票我就敢打。”
      迎春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呢。”说不出的,心里觉得有些惘然。思澜在一旁自言自语:“晓莺这丫头,我早该看出了。”看了迎春一眼,又道:“他们两个也是的,哪里不好去,偏挑这里,岂不知有人专爱穿林子走近道的吗?”迎春白了他一眼,顿足道:“走了。”
      这个时候,厨房早就锁了门,只好去找珠儿拿钥匙,珠儿好梦被搅,自然有气,碍着思澜在场,不便说什么。迎春暗想,多亏思澜陪她来了,否则少不了吃珠儿一顿排头。
      取了荔枝酒回来,众人继续酣饮。明伦多饮了几杯,越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蕴蔷只怕再坐下去,他连嘴巴也管不住了,说出什么让彼此尴尬的话来。于是便推说身子疲倦先走了。到后来大概夏家人也等急了,派了汽车来接,明仪还好,明伦摇摇晃晃的连路也不大会走了。蕴蘅和思澜都喝得东倒西歪,只剩思涯一个清醒的,送他们兄妹出门。
      迎春和杜鹃两开始收拾残桌,思澜伏在桌子上,手还握着杯。杜鹃将他手里的酒杯取出来,推了推他肩膀,“四少爷,我要抹桌子,请你让一让。”思澜懒懒地抬起头,乜着眼看看杜鹃,又看看迎春,咂咂嘴,慢吞吞地道:“渴了,茶呢。”
      那边书桌上还有半壶茶,迎春取了来,握一握,好在不算太冷,还没等她拿来茶杯来倒,思澜已伸手夺了过去,对着壶嘴咕嘟嘟喝了起来,右手颤了颤,啪地一声,壶盖跌在地上碎成几片。
      迎春皱了皱眉,蹲下去拾碎片,杜鹃也跟着拾。思澜站起来,“别,别捡了,仔细扎了手。”迎春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他说话,倒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只是一张脸红得骇人,眼睛也是迷迷蒙蒙睁不开的样子。看他也要弯下腰来,杜鹃一把拦住,嗔道:“哎呀四少爷,你就饶了我们呀,别跟着添乱了。”
      思澜从杜鹃肩头望过去,见蕴蘅闭着眼斜偎在沙发里,嚷道:“怎么这样就睡了,来来来,我送她回去。”杜鹃笑道:“你还要送人家,还不知道谁送你回去呢。”思澜笑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当我跟他们一样不济事么,你家四少爷的酒量好着呢!”转过身持杯长吟:“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虚-名-何-处-有!迎春,我没背错吧。迎春,你倒是应一声啊!”迎春正忙着收拾这满室狼藉,哪有功夫理他,见他不停催问,只敷衍道:“没错没错。”
      思涯回来时,正见思澜在那里缠杂不清,扶他坐好问道:“你怎么样?”思澜望着他笑:“你怎么样我便怎么样。”思涯见蕴蘅在沙发上睡得正酣,不忍心吵醒她,便嘱咐迎春杜鹃说:“天太晚了,我送思澜去他那儿,你们俩今晚就陪三小姐住这里吧。”
      迎春看看蕴蘅,点头应是,思涯把蕴蘅抱回卧房,出来架弄思澜,思澜一边撑持一边嚷,“二哥,你倒是没喝几杯,怎么,想众人皆醉我独醒啊,可是常言说得好啊,未必不饮人,便是独醒者。是这样说的吧。”声音渐行渐远。
      杜鹃打了个呵吹,“总算可以睡觉了,可累死我了。”迎春忙了一天,身子也倦极,刚拿了被子出来,却见蕴蘅翻身直呕,她迷迷糊糊地顺手扯过帐子,全吐在上面了,迎春服侍蕴蘅躺下,只怕夜里她还要折腾,便叫杜鹃睡沙发,自已只在床外面一偎胡乱睡了。
      第二天一早,蕴蘅起来直叫头疼,杜鹃陪她回自己房里补眠,迎春在留在这里打扫。思涯回来时,见纤纤一影侧身而立,桌上放着那柄失了盖的曼生壶,她正拿着一枝黄菊花往壶里插。
      迎春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对思涯腆然一笑,“二少爷早。”
      思涯笑道:“这几朵菊花,要是再配上一串苟杞子,倒像是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一瞥间,她身后的书案上正放了一串猩红的苟杞子。
      迎春心中一动,低声道:“只是觉得这壶丢了怪可惜的,才胡乱插的。”说罢不再看思涯,放下那把旧砂壶,抱起刚刚撤下的帐幔一路低头走了过去。

      思源果然践诺,下午带了众人去了凤鸣玉家里,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说了不少客气话,看得出思源和凤鸣玉的确很熟络,台下的凤鸣玉也算一位翩翩少年,只是比一般男子生得更娟秀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倒不及台上那般勾人心魄。
      思源也能票戏,和凤鸣玉合唱了一段“五家坡”,众人听他做张做致地一句一句调戏,不免好笑。一旁思澜低声问明伦:“老实说,你对我二姐是不是love at first sight?”明伦脸上一红,吃吃地道:“你看出来了?”思澜叹气道:“老兄,你都做得那么明显了,我要是再看不出来,不成瞎子了。”
      明伦央求道:“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那你就帮帮我吧。”思澜看了蕴蘅一眼,“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喜欢我三姐呢。”明伦啜嚅道:“其实,其实我以前对蕴蘅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你也知道,她一向瞧我不起,每次见面总要奚落我几句。昨天我一见二小姐,我就知道我完了。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更温柔的女子了,如果我这辈子能够娶她为妻,让我少活十年我都愿意。”
      思澜冷笑道:“你这么说,倒像我的姐姐妹妹由着你挑似的。”明伦急道:“我哪敢啊。我要是有那个心--”思澜双手一摆,笑道:“行了,你跟我起得哪门子誓。我又不是三哥,你也不是凤鸣玉,还用得着对着双星盟誓愿么?”那边思源听到他们提自己,插口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思澜笑道:“没什么,说你们唱得好听呗,三哥,今年母亲过生日,你怎么也得露一手啊。”思源笑道:“算了吧,我唱得又不好,没的惹人笑话。”
      从凤鸣玉家出来时,明伦将思澜拉到一旁,小声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定肯帮我的,等咱们做成了亲戚,我一定重重谢你。”思澜笑而不答。自从蕴芝出阁后,他们兄妹几个的亲事也都陆续敲定,联姻的都是江南名门。思源定的是华通银行经理的女儿,蕴蘅许的是上海商会会长的三少爷,至于思澜,何昂夫看中定的苏州前清进士许文瀚的孙女。只有蕴蔷,一直高低未就。
      思澜觉得,夏何两家是世交,只要明伦上门提亲,没有什么不成的道理,只是怕蕴蘅的心里会不舒服。她看不上明伦是一回事,昔日裙下忠臣突然倒戈别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倘若她从中作梗,在蕴蔷和何太太跟前说上一两句什么,那事情就难办了。
      明仪扬声问道:“你们两个走不走啊。我们还要去捡料子呢。”思源道:“对不住,我还要去古玩市场一趟,就不奉陪了。”明伦道:“不如一道去吧。”思源道:“不用了,有思澜陪我就行。”思澜略微怔了怔,心道好端端叫我陪什么。
      思源见蕴蘅他们走远了,便问:“咱们去哪儿呀?”思澜奇道:“你不是说去古玩市场吗?”思源笑道:“认晦气罢了。人早没影儿了,还上哪里找去。”思澜心若所悟,知道他是有意支开旁人,十有八九是为了晓莺的事。笑道:“你放心。”
      思源也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思澜暗笑自己,人家还没提,我倒先许诺,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吧。哼一声道:“那就算我没说吧。”思源还是微笑,淡淡地道:“你跟蕴蘅屋里的迎春挺好的。”思澜一惊,他想不到思源会这么说,那意思分明是你三更半夜撞见我们,我何尝不是半夜三更撞见你们,大家彼此彼此,各缄其口罢了。心里不禁有气,讥道:“只怕不及你跟晓莺好。”
      思源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又何必恼。你知道母亲最容不得这种事,否则我又何必偷偷摸摸呢。若真的闹开了,只怕三娘塌了面子,第一个饶不了她。”思澜听他这么说,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怎么会告诉人呢,迎春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可是你马上就要娶亲了,那时候晓莺怎么办啊?“
      思源叹口气,“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思澜忍不住笑道:“家里一个晓莺,外头一个凤鸣玉,又是凤,又是莺,哈哈,你也真够忙的。”思源笑道:“瞎说什么,凤鸣玉不过是个唱戏的朋友,我可没有那个龙阳君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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