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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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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棠小筑院中的海棠树百年不败,冠幅如华盖,四季皆花开繁盛,嫣红欲滴,艳艳灼目,树下花朵零落如铺红毯,浓紫红发之人立在其间观花不语,远望而去,分不清是海棠花艳,还是这人影重彩。
镜心站在更后,默默望着主人背影。
“魔界要,接续断层。”
主人的音调比平日稍沉,语速也要缓慢。
“又与旁人何干。”
镜心视线不偏不倚,始终放在主人身上,恭敬回话:“那猿猴之子乃母猿受圣行者舍利而生,吸收清圣佛气与邪兵卫之力孕化阴阳骨,此圣魔阴阳骨正是修复魔界断层的关键。”
似有一声讽笑:“那又如何。”
“魔界之事自当魔界之人来担,何故平白谋夺无辜者性命。”
她的声音沉静,口吻冷然无波,可镜心是多么了解她,当然听出她已有决断。
镜心不由进了一步:“主人——”
“魔界之事自当魔界之人来担。”她再一次重复,“我乃鬼族长公主,纵使当年两厢皆不情愿,我到底是受了公主之尊奉,正可由此一次偿清。”
恐慌、惊惧爬上了心头,常人会有的手足冰凉于镜心都不存在,她只能驱使自己更近前去,跪了下去,妄图阻止主人这疯狂的决定。
“主人何须如此,那猿猴幼子恰逢此节出生,受圣魔二气而生阴阳骨,恰恰又是异度魔界所需,这岂是巧合,当是天命所定——”
“天、命,”层层纱衣叠出浓紫,薄软的衣料流水般划出波澜,是主人转过身来。
她垂首看来,那本该是又冷又锐的一双眼,再次藏在了满布咒缚的锦带之下。
“镜心,你真是方寸大乱,竟用‘天命’来劝服我。”
一瞬间,镜心感觉到躯体内某种无形的东西重重一跳,震得她思维一空。
这是镜心最快想到,却是对主人最无说服力的一个理由。主人从不服天,从不信命,她确确实实是失了冷静,竟用了此话……
伸手,拉住了主人裙裾一角,镜心仰面,微微苦笑:“那么,主人与素还真的约定,也要抛之脑后了吗?”
她看着她,不可得见眼色,但一贯是认真,郑重:“我终究无法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自当去与素还真分说清楚。”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人偶脸颊,两者皆是柔软微凉。
“我既下决断,就绝不会更改。镜心,去准备吧。”
不错,我从来就无法劝服你。
镜心无泪深深埋下头,行叩拜礼。
我只能助你,达成心愿。无论那是什么,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魔域之外,三千里赤沙地,焚风如火,团团云翳遮天蔽日,常年赤霞不散,罗睺计都立在交界之处,魔域幽暗,赤地昏暝,他也只剩一个轮廓,定格在天地之间。
旌旗翻飞在空中,其上古老的图腾血色刺目,黑甲重重,人影幢幢,直如另一层阴郁黑云漫过了大地,将总是昏红的霞光也渐渐掩盖了去,直指九天云霄。
“阿罗,你还在执迷不悟吗?”
整装待发的修罗王来到罗睺计都身后,沉声发问。
罗睺计都望着出征的修罗大军,不愿回头。
“吾王,仍是不愿收回成命吗?”
“你——”修罗王气怒难抑,指着罗睺计都的手都有些颤抖,“那白帝柏麟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如此死心塌地,与族人都离了心!”
罗睺计都摇头。
“与他何干。”
“吾本就对整日溺杀嗜血,征伐不断的日子全无兴趣,王上何必攀扯其他。”
“你、好!”修罗王气急甩手,“那你就袖手看我修罗大军踏平天界吧!”
罗睺计都不甘,追了一步:“王,难道真要战到天地倾颓,生灵涂炭,那又有何意义?”
“休要再言!”修罗王拂袖便走,“罗睺计都,吾是绝不会退兵休战的!”
“你还在做这无用之功。”
金玉叩击一般清越的女声轻触耳道,口吻冷淡,倒不似她上次消失前长声厉笑的癫狂。
像她每次突兀地出现消失一样,她再一次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出现在罗睺计都的身后。
幽微的光线照耀在她身,孔雀绿的罗裙袖衫俱泛出丝绸莹润的光泽,金丝绣成的百鸟图反射出粼粼的光来,发挽高髻,露出笔直修长的脖颈,肤色亦白,容貌更艳,光彩夺目。
这一次,她的裙角被风微微吹动了。
因镜心无泪来去莫名,全追不到踪迹,罗睺计都也只能对其听之任之,好在其除了出言讽刺也未曾做过什么。
每次她似乎仅凭借只言片语就能透析局势人心,说的话虽不动听,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理,罗睺计都得她“点拨”,连日来深思不断,只是总也找不到万全之策,郁闷烦乱之下,偶尔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这女子能够再现,给他一点真切可行的建议。
但果然,她一来就给他浇冷水。
罗睺计都闷闷道:“吾是真心想劝说——”
“只凭真心又有什么用。”镜心漠然截断他的话,“若无法落定实行,付诸行动,一颗真心捧出来,也只能遭到践踏。”
镜心注视着罗睺计都。
“不亲自掌舵,如何能左右船只航行方向。我早就告诉你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
听她重提旧议,罗睺计都已没有第一次听闻时那般惊怒。他只是摇头:
“吾不会反叛王上。”
镜心听了也不恼,似笑非笑般转开目光,望向了绵延满赤沙地的修罗大军。
“你要强转修罗意志,要他们止戈养生,又不要掌权名正言顺地弹压,纵然你有通天彻地的能为,难道还能越过你的王,将他们全数拘禁起来吗?”
“罗睺计都,你还是这般天真。”
光影落在这修罗的眼中,琉璃彩彻,满是惘然,那分赋它灵动的生息都微弱了下去,沉在了最底。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唯有取舍,决断。”
风声飒飒,既干且燥,令人烦闷,有好一会儿,两人谁也没说话。
“上次所见,可是你的友人?”
罗睺计都看她一眼,见其仍是盯着修罗大军队尾,像是随口一问。
“不错。”
“他气势不凡,看着像是高位之人。”
谈及心上之人,修罗不禁莞尔,满心的骄傲还要胜过夸耀己身。
“君乃天界白帝柏麟帝君,掌九天权柄,位数第一,自与寻常仙人不同。”实则白帝之上还有一位天帝,不过这位天帝素来是不管事的,长居昆仑山,白帝柏麟确然算得上是统御天界,无人能及。
“如此位高权重,想必是重责压身。”镜心淡淡一笑,眼珠慢慢转动,将目光移回修罗面上,“我听天界势弱,面对修罗全无还手之力,想来重重压力全由他一肩担起,是也不是?”
罗睺计都眉心一折。
自修罗族起事,每与柏麟相会,对方都是偷得空闲,虽不欲透露心事,只谈天地闲琐,可仍是不自觉忧色愈重,猜也知晓是为天魔战事烦心,罗睺计都并非不曾察觉。
“你欲劝阻修罗王退兵止战,已是这般艰难,苦苦思虑不得其法,满腹抑郁,未知那白帝面对修罗大军步步紧逼,日破一城,时掠一地,耳听仙人陨落,眼见境域衰微,以一人之力撑持一境,”女子的声音轻而柔,“又是何等心境,何种境况?”
轻柔的话语,哪里有之前两回的咄咄逼人,却比之前的质问更为尖锐,撕碎了粉饰的平和假象,将其下惨烈的真实扯到罗喉计都面前,不准他再逃避。
他罗睺计都自是想战便战,想退便退,远出魔域三界游荡,何人能够管束他,可柏麟,怎会同他一般自由。他又是那般持重严谨,誓愿护生的性子。
“看来这个问题你也不是没有意识到。”镜心觑他神色,悠悠道:“不如你掳了他去,远避尘世,再不理会两界俗事,逃避到底。”
“吾怎能如此做!”
罗睺计都嗔怒瞪她。
“莫说柏麟孤高,吾绝不会如此折辱于他,他修无情大道,以维护三界众生为己任,又怎会抛下自己责任,甘愿远走。”
镜心眸光闪动,平静的冷面冰裂一丝,悄然泄露出真实情绪。
“无、情、大、道?”
她一字一顿,直勾勾盯住修罗双眼。
“你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人。”
那声音竟若啼血,为谁悲鸣?
与镜心不同,被直接说破关键的罗睺计都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唯有他的睫毛微微颤动,若蝶翼蹁跹,让旁人无法窥见他的眼色。
“吾知晓。”
“就算君永不会动情识爱,却与吾倾心相待有什么干系。”
修罗眼睫一动,抬目望来,圆柔黑瞳异彩涟涟。
“吾最初恋君慕君,本也只求他真心一顾罢了。”
恍若雷霆霹雳降下一罚,打得镜心无泪脑中嗡然震响,竟似天旋地转,不自觉退了一步。
难道是她自己贪求过多吗?
她不自觉吸气。做了之后又是讽笑。
她竟也会做此行为……边笑,镜心边深深望向罗睺计都。
不计得失,不求回报,惟愿其人安好,得偿所愿,这样一颗无暇真心呵,她远不及也。
既是如此,我便再提醒你一次吧。
“无论修罗族抑或白帝,皆与你非是一路人,罗睺计都,你想要两方皆保,两不相伤,何其难也。可你执意如此,”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