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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二章 君使臣以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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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浆菰米饭,蒟酱露葵羹,是我怀念的家乡味道。可惜没有什么胃口,一碗米饭过半,还是气闷难消,嘟着嘴斜睐拓拔烈一眼。这人,何以霸道至此,人也要,心也要!
伸筷子戳了段茭白要往嘴里送,墨童忽然领了人来,未经通报就直冲入殿:“皇上!”他进屋之后匆忙环视,墨碳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惧,见我正在用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直直盯着我瞧,见了鬼似的。
拓拔烈抬起头,喝道:“说!”
墨童跪倒在地,焦急禀报,声音也有些发颤:“皇上,御膳里有毒,刚才试毒的公公突然倒地……太医说,此毒需大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下毒之人想是知道皇上会用人试毒……发作之后当即毙命,且无药可医……”
拓拔烈闻言,倏然起身,险些掀翻桌案,他快步到我面前,剑眉倒立,绿瞳紧缩,已不复冷静。
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深怕他又来捣我的喉咙,要死也不能死得那么难看,尤其在他面前。我忙问墨童:“哪道菜里有毒?”
墨童道:“在蘸羊肉的佐料里。皇上的御膳都由可靠的专人烹制,今日不慎打翻了佐料,厨子怕误了皇上用膳的时辰,曾假借过他人之手……”
拓拔烈飞快扫了一眼案上的佐料,我忙说:“我没有吃羊肉,今日十五,我是如素的。”
拓拔烈合上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很快的,他就作出了反应,冷冷道:“墨童,那公公你去厚葬了,若有家人,就多给抚恤。找到下毒之人,让他供出主谋,而后秘密处死。厨子办事不谨,不能再用。切记,此事不许对外声张!”
墨童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领命带人退了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懊恼地爬过头发,转身对我道:“狸奴,这就是我的战场,你当真不怕?”
险些横死,我怎么可能不怕?但我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就算怕,如今也没有退路了。“是不是拓拔宇?”我问。
他蔑笑一声:“还会有谁?”
“那你为何不彻查?他这次害你不成,定有下次,暗箭难防,你是要给他几次害你的机会?”
“可我现在还不能动他。太子之死,谁才是既得利益者?多少人以为三哥是我害死的!我刚继位,就要相残手足,即便他下毒弑君的证据确凿,也难会免遭人烦言。现在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际,汉人不是最讲究兄友弟恭、君仁臣忠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落得个不友爱兄弟的暴君名声,日后还有谁肯来归顺?”
我低头不语,拓拔宇动念之时,他的生死簿就早已被人打下红勾了,只是迟早的事情。白石先生说,拓拔烈想要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有得是高明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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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诬陷刘翀母子谋反,派下重兵在半路之上围堵。刘翀十万人马连番大战,已疲于奔命,只好逃去北方的统万城。统万城原是北帝龙兴之地,城围数里,内有宫殿,外有高墙,可以屯兵休憩。北朝里有不少大臣不堪刘鹏暴政,纷纷逃往统万投靠二皇子,周遭的地方官员也带兵带粮前去归顺,如今一整个河套地区都在刘翀的统治之下。
刘翀得知其兄弑父烝母,耻于与他同姓,便改回了胡姓——赫连,建国号为夏,誓与刘鹏不共戴天。慕容斐趁刘汉内乱,又侵吞了不少北朝的土地。如今的天下,已经分崩离析,正如先生当日在地图上所绘,也正如拓拔烈多年来的精心布局。
刘汉已无暇自顾,代国南境暂得太平,可北方却备受柔然侵扰。柔然也是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夏日里北上放牧,冬日里无牧可放时,就南下劫掠。多年来,代国与柔然时战时和,边境上的战争互有胜负,两国之间也有过几次和亲,大皇子拓拔宇的夫人就是敕连可汗郁文闾之姊。
代国也是以游牧为主的国家,但拓拔烈以为,发展经济还是以农耕为好,故一直想将国都改迁到关内。可要是贸然变法,大改祖制,难免引起群疑交集,又谈何容易。
那些都是放在拓拔烈书案上的要紧折子,他的手指一直抵着睛明穴,眉头不展,想来已经头痛不已。
我眼前的一摞是已经拣选下来的,多是一些新皇登基的贺表,还有皇宫里年节的宴请开销,甚至,还有老百姓为了家里的牛羊来告御状的。
我提起笔来,凡我案上的折子,事不分大小,不遗巨细。拓拔烈以他的天下为天下,老百姓也许只以一只羊,为全家的天下。
我手头上最最要紧的一件是拓拔宇呈上来的。柔然自深秋开始就不停地劫掠北境,百姓不胜其扰,他倒也想了法子:在拓拔宗族里选个年轻的女孩子册封为公主,送去和他们的敕连可汗和亲。又推荐妻妹,同是柔然公主的郁文闾阿兰为代国皇后。联姻向来是国与国之间维系短暂和平,争取战争时间的有效方法,可惜,又要出送无辜的女孩子。
我斜睐一旁专心埋头的拓拔烈,怎么把这折子也放到我的案子上了,事关他的终身大事,我可作不了主。我将它放到无法处理的几份折子里,叠放整齐,交给永平。永平是他近身的公公,年岁不大,有点瘦弱,但很有一些机灵劲儿。他替我将折子转交到拓拔烈的龙案上,拓拔烈抬头扫了一眼,视线落在那本蓝皮的奏折上,停顿了片刻,问道:“几时了?”
永平答:“回皇上,子时二刻。”
“时候不早了,叫墨童送小姐回去……辛苦你了,回去以后早点休息,记得吃东西要小心。”
我退出东宫,又回头看了一眼,红墙黑瓦,檐牙高啄。可惜这个不是平常人家的屋檐,我不禁轻叹,屋檐底下两个口,这样的宫,从古至今,我还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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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第一天上朝就不太平,这朝直从卯时上到了未时。老代王久不理政,前太子拓拔浩监国时,相信不言而化,无为而治,也偏废了国事。有几个鲜卑贵族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来,官服不整,言语轻慢,行为放肆,宛如在自家的牛皮大帐里。也不知道是代国远离中原,这些本是化外之人,还是,故意要给这个年轻的皇帝一个下马威。
这些事沸沸扬扬传到的了后宫,又入了我的耳朵。傍晚时分,拓拔烈出现在我的屋子里,宦寺伺候他换下龙袍,梳洗过后,还是一脸倦容。听说他昨夜里改折子,直改到寅时,只闭了一个时辰的眼,就上朝去了。
我留他一起用膳,问他可要先休息一会儿。他躺在我的榻上,没一会儿就入睡了,我以为他睡熟了,手指才离开他的额头,他就把眼睛睁开了。
香祖和木犀把食案送进屋子,我见他也睡不着,干脆拉他起来吃饭。吃到一半,他忽然停箸问我:“狸奴,你要是换作我,打算怎么做?”
我知道他在问我今日朝堂上的事,也知道他此刻来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我想了想,挤出两个字来:“教化。”
他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示意我往下说。我道:“那些人不知礼数,你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他们或许会害怕你的惩戒而有所收敛。可他们犯得都是小节,你又不能治以大罪,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怕你的小小惩戒。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的,你的惩戒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和你作对。你也说要施仁政、尚礼乐,那些仁人志士才会来投奔你。你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他们才会发自内心对你尽忠。那些贤达之士,也会前来归顺你啊。”
他低头扒了几口饭,对我笑道:“妇德尚柔,你真是朕的贤后!……圣人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这礼,也要看待谁。你也说这些人是故意的,我还指望他们对我尽忠吗?德化他们,你道我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在这些人的身上?”
一顿饭用完,拓拔烈没有和我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叫人把没有改完的折子送到我这里,我又帮他处理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直到夜半。
永平一直伺候在拓拔烈的身侧,我掩嘴打了个呵欠,看见香祖这丫头在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永平努着嘴,表示不知道。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在猜测,皇帝今天晚上赖着不走,是不是有心要留宿。
拓拔烈始终为眼前的政务所困,根本就无心其他。我只担心他的身子,只好打断道:“夜深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这才抬头看天,又看了看我,起身笑道:“呦,小姐下逐客令了。是我忘了时辰,耽误你休息,你也早点睡吧。”复又低头看了眼刚才拿在手里半天的折子,吩咐永平把它们都送回东宫去。出门的时候,我听他咬牙念了句鲜卑话。
我问木犀,皇上刚才说了什么,木犀的脸倏地就红了,推说不敢讲。香祖在一旁添灯油,我见她偷偷吐了吐舌头,好像暗自庆幸我没有问到她。她回头见我正盯着她,忙上前陪笑道:“小姐就别问了,皇上是恼那些不知事的大臣们,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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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上朝第二天,就在朝堂之上开了杀戒。一个颇有些威望的鲜卑贵族在他面前倚老卖老,说到激动处,一口痰啐在地上。拓拔烈当即就下令,拖出去斩首,以下犯上,就是死罪。有人立刻将这件事报到太上皇那里,想让他出面救人,但太上皇只说,现在是皇帝做主,他不管这事。随着此人人头落地,大殿上下一片静默,那些桀骜难驯的贵族们一下子就老实了,之后再无人敢在朝堂之上对天子不逊。
拓拔烈的上任三把火烧得轰轰烈烈。此举让所有的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老代王,也不是前太子,有人若想以轻君作为自己身份地位的炫耀,在他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条。儒为表,法为里,这才是他的治国之道。他的仁德,向来都是因人而异的。
我得知此事以后,想到了一个曾经在寺庙里听到故事:朝天吐口水,口水就只会落到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