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39、人魂俱渺

　　却见君宇“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正喷在那已然灼热逼人的青铜圆柱上，激起一阵血腥味浓重的雾气。他后退两步，睁眼望向弓梳宁，握着长箫的右手，已颓然垂下。
　　便在此刻，玉麟王出手如电，屈指上前，堪堪扣住了弓梳隐咽喉。不过是略有接触，那颈间顿时便鲜血蔓延，却原来玉麟王方才戴上的手套，外皮镶嵌了无数细碎利刃。
　　他道，“无双，你知我要什么。”
　　话音刚落，已觉颈间一凉，耳边是瑞扬阴恻恻的声音，“忠勇亲王还是放手的好。”
　　这玉麟王一路尾随，所为何事，自是昭然若揭。瑞扬方才长剑脱手，便飞身入了阴暗角落，取了袖中短箭，只等玉麟王出手。此刻眼见神兽之愿要被玉麟王夺取，自要出手阻挠。
　　玉麟王怒道，“瑞扬，本王可以封你为岛主，自然也可以废你。”
　　瑞扬不发一言，眼睛里都是冷意。
　　玉麟王换了口气，“就算身受天谴，扬却可享受至上荣耀，缘何阻止本王。”
　　瑞扬道，“只因我不愿再做这不男不女的妖孽！”
　　玉麟王恨极，提高了声音，“无双，你是早已不在乎我的，如今我若赴死，尚能拉上你的公子垫背，倒也不亏！”
　　弓梳宁双眼紧闭，嘴角，却忽然诡异上扬。
　　面前青铜圆柱，隐隐浮现赤红大字。

　　无道无常，不灭不生。

　　半个时辰之前，已过子时，此为七日天谴第二日。故而方才弓梳隐凌空一抓，得以自瑞扬手中轻易夺来长剑。然而此刻，饶是他已回复一成功力，但失血若此，已然力竭。
　　《弓梳神策》带给他自愈的体质，但每当伤口愈合一分，他便以内力再自行震开。此刻眼望那八个大字，但觉一线曙光，出声道，“宁儿，神兽已现！”
　　弓梳宁不动不言，笑意兀自诡异，眼角却有泪水汹涌而出。
　　瑞扬高声道，“宁儿，要神兽破除天谴！锦和颜，亦可得获新生！”
　　君宇四肢百骸，无不剧痛，想自己如此内力也已难以承受，更何况南宁体质……想到此处，他挣扎道，“宁儿，凝神屏气，莫要……莫要被神兽控制！”
　　又待片刻，众人只觉心中沉重，似有一股戾气弥漫压抑。
　　那八个赤红大字已然灼灼生光，亮到极致之时，忽而消散无影。
　　便在此刻，弓梳宁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一眼霸气非凡，眸中紫光，再不是被女鬼附身之时的妖异，此刻将在场之人一一扫视，便似君王驾临，俯瞰臣民一般。
　　瑞扬与玉麟王也不知为何，手竟不能自控，僵着姿势不能动弹。
　　弓梳宁仍是不说话，只是盯着玉麟王的手套看。
　　玉麟王只觉心中惊惧至极，此前遭遇任一凶险，均不能与此刻心境对比。意识烦乱之间，他不敢与那紫目对视，却忽觉掌间剧痛，不由得惊呼一声，眼见手套居然焚烧起来，忙迅速脱下甩在一边，饶是如此，脱手套时却撕下手心掌背一层皮，狰狞无比。

　　弓梳隐遥遥望着那双紫目。
　　何其霸气的一双眼，却是何其哀戚的神情。
　　她定是已然许下了破除天谴的愿望，自己……应是命不久矣。于是他向弓梳宁淡淡一笑，“无妨，如此也好。”
　　他确然早该殒命，在六年前。
　　《弓梳神策》煞气浓重，当日在弓梳祭坛，若非有扬锦颜宁四人一同受天谴，自己定是练成当时便即刻奔赴黄泉。而六年之间，弓梳扬成为双性，弓梳锦双重人格，弓梳颜命格遭受诅咒，所爱之物尽皆损毁，弓梳宁更是当场便魂飞魄散，即使如今为异世离魂所附，却也是筋脉耗损。
　　为了十四年前弓梳岛一役，他们，都失去太多。
　　弓梳宁望着他，便似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弓梳隐道，“你走罢，离开这里，我愿埋骨于此。”
　　她不动，不言，仍然痴痴地望着他。
　　弓梳隐垂下眼睛，低声道，“《墨灵诀》主，驾驭神兽，宁儿，你此后再无需我庇佑。”顿一顿，他声音颤抖，“我……不愿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
　　弓梳宁眼中流泪不止，忽而仰头望向黑暗无边的地宫顶端，便似望着遥遥天际一般。
　　时间仿佛停滞，众人望着她凝望苍穹的侧影，均觉心下升腾起莫名的凄凉。来自于对亘古时空的畏惧，还是对天意命格的屈服，抑或是，这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这许许多多的不得不。
　　笛声清越。
　　弓梳宁复又横笛按指，幽幽吹送《墨灵诀》。
　　这一次，她似乎顺手拈来，便在不经意间，依照上中下阙的顺序，吹曲完毕。
　　她已不是从前的弓梳宁。

　　“天谴已破，然三国陆地，天灾蔓延。”弓梳宁的声音，没有情绪，“纵借《墨灵诀》之力，亦不解乱世之难。”言语之间，她一步一步下了祭坛，微微上扬的下颔，挺直的背脊，再不看众人一眼，向地宫出口而去。
　　远远传来的声音，异常虚空飘渺，“公子，宁儿总是……不忍拂君意。”
　　弓梳隐早已支撑不住，颓然倒地，此刻勉力睁眼，以仅剩的一线意志，去捕捉她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的背影。
　　他不知道耳边响起的声音，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那是她的声音。
　　公子，你不愿我亲历生离死别，那我便转身离开。在我心中，便永远是你活着的样子，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一声一声回响在耳边。
　　他渐渐失却光彩的眼睛，最后所见之物，惟有她安然离开的背影。
　　他在心中回答她。
　　如此，甚好。

　　瑞扬俯身，轻轻阖上了弓梳隐的眼睛，眼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哽咽道，“扬怎会……背叛弓梳岛……我只是恨天谴，我只是……”
　　玉麟王呆立原地，怔怔道，“他死了？”半晌无人回应，又问道，“神兽已出，天谴已破？”
　　仍然无人回答。
　　君宇踉跄前行，亦下了祭坛，向地宫长廊来处走。
　　玉麟王愣一下，便随他一同离开。
　　瑞扬长叹一声，“公子，你累了，好好歇息罢。”
　　但见弓梳隐灰发已然完全褪为白色，面容憔悴，眉眼疲累，但神色却见欣慰，唇边兀自留有一抹笑意。
　　人魂俱渺。

　　地宫之外，正欲拂晓。
　　麒徙墨三国方向，却有血红云彩，几乎燃烧了半壁天空。
　　弓梳宁迎风而立，手中墨玉笛隐隐生泽。
　　君宇与她并肩，一同遥望天际，问道，“宁儿方才所言，何为天灾？”
　　弓梳宁答道，“四方土地龟裂，麒徙山脉塌陷，瘟疫四处，战火连天。”
　　他见她神色辽远，竟似望见了苍生百态，神色间却仍有悲戚，不禁叹息一声，“你……还愿做我的皇后么？”
　　她转头望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经自从前的浅褐色，变成了永夜一般的墨色。
　　她却忽而有了转瞬即逝的笑意，“君宇，我都记得的，我……欠你许多。”
　　被封印的记忆，因为驾驭神兽的灵力，而恢复了么？
　　因解下了束发玉环，此刻她长发翻飞，便似要乘风而去。但是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宁儿随君宇回家。”
　　欠了的，终究要还。
　　年少时的誓言，终究需要自己来承担。
　　方才她在地宫又将《墨灵诀》演绎一遍，便是在向神兽许愿，要让公子再世为人。然而《弓梳神策》的煞气毕竟不凡，公子仍需在地宫中沉睡三年，方可醒来。
　　三年……三年。
　　她紧紧握住墨玉笛，这三年，便让自己来还债罢——三年之后，她要做回那个毫无牵绊的南宁，回来此地，接公子出地宫。

　　玉麟王自地宫而出，正望见二人携手并肩的背影。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还站在很久以前那一天的晨风里，无双带着自己去看海，转身，旭日万丈的临城，便在他与她的脚下臣服。
　　他黯然离开，四下观望间，忽觉异样——跟随自己来灭太师残兵的大军，此刻，却在何处？难道这几万大军，统统被麒王亲信灭了不成？又或者，难道皇兄趁自己孤身犯险而夺回军权？
　　他抬头，正望见天边快要落下的一弯残月，泛着猩红的妖异之色。
　　神兽现世，莫非——
　　要变天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结束。
添加关于南宁为何说“公子，等我三年”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