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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知己 ...

  •   从阡陌间,且惜愁徐徐走过。田葱菁,树茏郁,这是熟悉的情境。她身后,夜快要淡去,日将要出来。
      农舍之中,一名男子放下农具,迎前说:“刀者。”
      “南山。”
      “刀者来得好快。”
      且惜愁“嗯”了一声。
      男子返去屋里,妻子阿鹞摇摇摆摆走出来。阿鹞快要生,然而,倒也不像信中说得那么急。
      “阿愁回来了。”阿鹞十分高兴,“咦,怎么带了这么大一个包袱?”
      “西洲叫我带给你们。”
      夫妻俩一听,更加高兴。“老杜真是好人。”南山笑说。“真是好人。”阿鹞也赞同。
      且惜愁点头。“我先回家看看。”
      南山说:“刀者放心,桃林筑我照看着,知道你要回家,已经全部打扫过。少的织布器物,也都补起,就等主人归来。”
      “嗯,”且惜愁说,“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且惜愁说:“你做的鱼灯不错,也给我做一尾,挂在屋外。”
      南山和阿鹞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
      阿鹞连忙说:“阿愁别生气,那位辛娘子在这儿很多天,帮我们做了很多事,实在过意不去。呶,你看,这些大鸭蛋就是辛娘子一户户收来,我做成了咸蛋,又鲜又香,阿愁快带一点去吃。”
      说着捞起旁边竹篮,把几个鸭蛋往且惜愁怀里塞。
      “以后——”
      “没有下次,”南山忙摆手,“没有下次。”
      且惜愁点头。
      望着刀者的背影,南山对妻子埋怨:“怪你!非要吃什么咸蛋。”阿鹞说:“没生气,她没生气,你看她带走了两个咸蛋。”
      夫妻俩面面相觑。

      且惜愁端坐潭边。桃花落尽,忽而秋至。
      枯叶落潭上,风开始转凉。桃林筑的时节循环,常常很快,但又很慢;她的心在四季之中,又在四季之外。
      江湖扰攘,世故人情,不在此地,离得很远。
      她只有刀。
      困扰多时的一招,已想通了。顺理成章。她走着一条无涯的路,一向走得很稳。隐居桃林,她是且惜愁。不要有外物,也不要有别人。
      她闭目沉思。
      一时繁星满空,四下只有一抹灯影摇晃。
      寂然间,潭边茅亭里,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布裙木簪,这女人背对她,望着黑夜。
      “你还在想。”女人说,“你想了很久。”
      “是。”她说。
      “何必犹豫。”
      “你的意思是,我不必犹豫,我不该回去。”
      “你回哪里?此地才是桃林。”
      且惜愁淡淡一笑。“桃林无心,不在乎我。有人在乎。”
      “你怕他伤心?”
      “他会伤心。”
      “走出桃林,”女人平淡说,“就是喧闹世事,熙熙攘攘,无穷无尽。南屏山上,你是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用刀的人。”
      “我用刀。”
      “走出桃林,为了什么?”
      且惜愁沉吟不语,直过了很久,低声说:“为了一个值得的人。”
      她睁开眼睛,一片寂静。天飘渺,风轻轻,潭边惟有她一人。两刀置于身前,一长,一短,一曰流水,一曰碧濑。
      她轻叹一声。
      “世上值得的事,没有轻易二字。”灯熄灭,且惜愁站起,向屋里走去。

      丰收时节,南山外出劳作。阿鹞抱着幼儿,看着桃林中的刀者徐徐而来。刀者穿着家常旧衣,苍色布裙,腰间佩刀。
      “阿愁去哪里?”阿鹞问,“去江湖,还是去找杜家的郎君?”
      且惜愁微微一笑。
      “我以为阿愁不回去啦。谁知道还要走。”阿鹞有点失望。
      “嗯。”
      “先别走,先别走。”阿鹞牵着她袖子。
      阿鹞把她牵进屋,冷不防转身,问:“辛娘子的事,你还生气?”见她不答,说:“辛娘子去救她阿姐,我将心比心。”
      且惜愁点头不语。
      阿鹞一笑,说:“阿愁不要急,杜先生别的不会,最会等,不差半天。吃了饭再走。不急不急。”

      杜西洲差不多画完这个人。
      这个人佩刀,正向黄河渡口走去。
      丹青之技,他学得实在平平,既画不出大河的奔流,也画不出人的神韵。他摇头,有点遗憾,不知世上有没有妙笔,能把这个人画得传神。
      她从茫茫雪中走来,无声无息;天地壮阔,她是天地之中的一个人——擦身而过的一瞬,无关名字,无关身份,不必问从前,将来同样不重要。时间停在那须臾间,他遇到了一个不得不驻足的人。
      杜西洲微微一笑,端详画中的刀者。
      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江湖上评论流水刀孤僻不群,一点没说错,孤行之茕茕,她向来如此。她喜欢刀,胜于喜欢人。然而只要和她交往过,很快就会知道,流水刀行事坦诚,交心对人,她的人其实比刀更好。她是那种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世上这样的人不多,幸运才会结识。
      杜西洲往画中添一道衣褶。加好一看,画蛇添足。
      还好她不在。这幅画不能给她看到,要被笑话。
      不过……她倒也从不笑话他。她一直只勉励他,零零散散的习作,都被她收起来放好。她说烧掉可惜。
      过年的时候,他按照家里阿白,画了一只狗。她夸奖说画得可爱,还特地裱了起来。他坚决不肯挂起,怕朋友看到丢脸,她就挂在了卧室里。她对他一向很宽容。
      她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家务事情,她分担很多,没见她推诿过。她做事认真,轮到他做,有时做得不到位,她也不抱怨。说得少,做得多,她向来是这副脾气。
      她不习惯客来客往,可他的朋友每每来拜访,贩夫走卒,不论是谁,她都招待,好些人还吃过她做的饭,大家只当这位娘子是杜西洲的妻子,没有人知道,原来奉茶盛饭的那双手,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双手。
      她对他一向爱护。
      杜西洲又一笑。唉,此画完工,他也该出发,去桃林筑。已经几个月,也不知道,她搁在心里的烦恼了了没有。
      她不太喜欢有人去桃林,桃林属于一位孤独的刀者。
      但他想念她了。坐不住,还是要走一趟——去探探她,去陪伴她,去看看她要不要他陪伴,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什么,他也不知道。唉,先去,去了再说。
      杜西洲这时一怔。
      有人。
      顿了片刻,陡地站起。
      “难道不用去了。”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两三步到门边,发现手上还拿着笔,急忙返回去放好。
      瞬间,他站在门外。
      这天的最后一缕阳光正从树隙落下。一个女人拾级而来,黄昏有归人。
      杜西洲登时喜笑颜开。
      “你回来了。”他迎去。
      “嗯。”她说。
      一点没变,还是这样,很严肃的样子,不多说一句话。
      可也是,短短几个月,哪里会变?——不变才好,不变才好。
      不用多问,也不必多说。阿愁回家来,他就放心了。
      杜西洲烦恼一散而空。他刚刚决定出发,冷不丁她就回来,真是心有灵犀,不愧是他的女人。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杜西洲接过,只觉手臂一沉。“这么重!”他诧异,“亏你背回来!”
      “唉,人情世故,总是很重。”
      杜西洲笑道:“你学得倒快。”
      “南山和阿鹞一定让我带来,说给你的。”
      “阿鹞还好?”
      “母子平安。”她点头。
      杜西洲扛着包袱,两人走到家门口,一只大白狗冲来摇尾,还跟着一只小白狗乱蹿,一口咬住她的裙摆。
      杜西洲赶走两狗,笑说:“小崽都送走,只留了一只。你再不回家,狗也不识得你了。”
      包袱扛进门,他打开查看,田野产物,一样样拿出来,笑眯眯地说:“有我爱吃的东西,难怪你背回来。”
      他一抬头,见妻子看着那副画。噫,刚才一激动,忘记把画收起来。
      且惜愁端详着画中人。
      “这是谁?”她问。
      “这是——”杜西洲语塞,想了想,说,“这是——赛貂蝉。”
      “原来你的赛貂蝉用刀。”
      “是不是很别致?”杜西洲面不改色。
      且惜愁一笑,取出“碧濑”,放在画边。
      “咦?”杜西洲惊讶,“眼熟,好像是我的刀。”
      “我的刀。”
      “你的刀。”杜西洲说,“然而我记得,你早就给了别人。”
      “被送回来了。”
      “还有这种好事?”杜西洲很高兴,“你一路上,是不是又遇到了事情?”
      且惜愁点头,“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再说。”杜西洲看着她。
      看了很久。
      “阿愁。”他忽然说。
      “嗯?”
      想说的话,真是很多,可又好像不需多言。想说的话,她应该都知道,她如果不知道,就不会回家来。
      她其实懂他。她放在心里。
      杜西洲站着看她。
      站了好一会,拍拍头,说:“快去换衣服,休息休息,回来这么迟,灶都熄了,我再去生起来,烧一点水,再烧些热的东西吃。不知有什么——你要吃什么?”
      且惜愁还没回答,他已一脸高兴,笑眯眯地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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