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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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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少衾修为已可上窥天道时,道门风雨飘摇。这些年道家流派四起,妖怪与修士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几乎成了正道与奸邪的争斗。不少修士圈养的妖物都遭到大肆捕杀,纷纷反叛或者逃离。上阳宗将何苗这片后山也就看管得特别紧,生怕自己宗派养着妖怪的事传出去。
终于有一天,妖怪和修士彻底对立。为了保住自己修为已不凡的妖宠,修士们定下规矩——杀死最多妖怪的妖宠最忠心护主,可以留下来继续圈养。凡不肯杀妖或者杀妖最少的妖宠一律捕杀。
庄少衾过来时,何苗冬眠的树洞已经被冰雪覆盖,他叹口气,命弟子将何苗从树洞里刨出来。何苗冷得像团冰块。
他将何苗带回房里,放在暖炉边上,让她慢慢苏醒。
何苗睁开眼睛看见一屋子暖暖的火光,庄少衾一身浅色道服,倚在壁炉边安静看书。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华陀被曹操斩首,庄少衾从其夫人手上抢下数卷免遭火噬的医书。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坐在荒山古树旁,一看就是数月。
当时他已是地仙之体,辟谷多年,不惧饥寒,不知病痛。何苗静静地趴在他身边,天渐渐寒了,雪落下,她冻成了一团,最后只能冬眠。庄少衾发觉时也是这样将她带到了客栈,将壁炉烧得暖暖的,他用烧酒替她暖身,那目光心疼极了:“对不起苗苗,对不起……”
庄少衾知道她醒了,他搁下手中的书卷,神色沉缓:“明日去趟华蓥山。”
何苗点头,没有问做什么,她很乖,八百多年来从没问过庄少衾做什么。
庄少衾似也想起什么,轻叹一声,略略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何苗猛然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反应太突兀,双方都有些怔忡,见他的手停在中途,何苗讪讪地将头靠过去,高耸的蛇冠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
很轻微、很小心翼翼的碰触。从一个叫司马炎的人拜他为国师之后,他们再没有这么亲密过。时间太久了,连掌心的纹路都已陌生。
窗外的积雪开始融化,偶尔有枯枝被风雪折断,其声喑哑。庄少衾古井无波的心突然起了一丝涟漪,他轻声唤她:“苗苗。”
何苗隐约还记得那种眼神和声调,她知道庄少衾的心思。她有些怕,可是她不敢拒绝。如今的玄天妙弥真法无尘无垢净醍正悟九御真人已经不是当年会宠她,会心疼她的庄少衾了。他会打她,往死里打。
而且她还很冷,身上掉落的鳞还没有长好,屋子里很暖和,她不想出去。
那夜她宿在庄少衾房里,服伺完他之后仍然变回蛇身,却不敢如很久以前那样盘在他身上。她下榻,默默地盘在壁炉边,默听风雪。
华蓥山在蜀地,钟灵毓秀,是修仙者的洞天福地。
何苗跟着庄少衾一起前往,庄少衾御剑,她腾云。临到山前,庄少衾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上山拜访华蓥,盒内寿礼贵重,不许私自打开!”
何苗认得华蓥,他是这座山的主人,何苗初初得道的时候还曾拜访过他。如今听庄少衾一说,她接过盒子,欣然前往。
今日是华蓥的寿辰,他为人豪爽,也不歧视妖族,这些年结交下许多朋友。每年这日,总有无数妖族前来贺寿。何苗自小在华蓥山长大,妖藉本属华蓥山,很顺利地就被引到席间。
庄少衾令何苗送去的寿礼是一尾超屏琴,华蓥甚爱,还当众弹奏了一曲。岂料席未过半,华蓥突然暴毙。众惊怒之下查殓,只知其身中奇毒,却殓不出奇毒来处。
华蓥在道派一向声望甚佳,如今突然被害,道宗认定乃妖怪所为,当即围住华蓥山,对在场所有妖怪展开一场屠杀。事发之时何苗坐在席末,接引的修士杀光了山上所有的妖怪,唯独放了她。
何苗站在空中,脚下曾是她的家,是生养她的地方。可如今鲜血染尘土,繁花覆枯骨,她没有家了。
她的尾巴扫过满山古木,刚刚生长的鳞片又被刮得七零八落:“你骗我,你骗我!你要杀光我们!!”
她声若哀嚎,庄少衾只是将锁妖轮扣在她尾巴上,冷眼看着这场屠杀,他的声音漠然到冷酷:“是他们,你和我、才是我们。”
何苗在山间嘶嚎,那把超屏琴是用箭毒木做的,华蓥之死,不过是道家屠妖的一个借口。而她,她亲自把超屏琴送到华蓥面前,因为她是华蓥山出去的妖,华蓥毫不设防。
“庄掌教,这一次你的妖宠立了大功,日后道宗怕也不会为难她了。”九尚宫的宫主缓缓行来,甩甩手中的拂尘,他笑得仙风道骨。庄少衾只是看着脚下的何苗,他看得见她的痛苦,他觉得何苗对他,已经不再忠诚了。
从战国到大唐,八百多年的时间,大家都改变了。
“昊天还好吗?”他不咸不淡地问起自己的弟子,不再去看匍匐在地的何苗,是改变了,这岁月长河本就是一场变幻,江山、帝王尚且瞬息万变,何况他与何苗?
“掌教放心,令徒的手臂虽被鲲鹏所伤,但经我宫秘方调养,已无大碍。”他凑近庄少衾,颇有得色,“我宫新研制出了一种丹药,以帝休木粉加忘忧草秘制而成,名为疗愁,食可忘忧。若是喂掌教的妖宠服下,她必会忘记那些不愉快,对掌教驯服如初。”
庄少衾接过他递来的羊脂白玉瓶,倒出一粒青色的药丸,他掰开何苗的嘴,强喂她:“也好,既然不快,莫若忘掉。”
何苗醒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山林中树木新吐了嫩芽,候鸟从南方迁回,阳光穿透树梢,细密如五彩丝绦。
何苗很开心,她在山间追逐松鼠,有时候会遇上庄少衾,她依然粘他,会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不准他走。为了脱身,庄少衾应下她许多事,比如去抓乳田鼠,比如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比如带她去看昆仑丘。
可是他从不兑现,他只要喂她一粒疗愁,她就会忘记所有令她不快乐的等待,也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庄少衾经常令庄昊羽带她下山杀妖,她每次都以为是第一次、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她一直很快乐。
不多久,九尚宫宫主亲自带自己的妖宠前来上阳宗作客。他的妖宠是一匹黑狼,修为亦不下千年。他领着狼妖坐在堂中,脸上笑开了三月春花:“庄掌教,贫道妖宠贪禄,如今一千二百六十一岁,贫道一直苦于无法觅得神兽与之匹配。今观庄掌教座下的何苗倒是极好的,只不知掌教是否愿卖贫道这个人情?”
庄少衾微抬眼帘,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只叫贪禄的狼妖。九尚宫宫主何等奸滑,立时就开口:“庄兄,如今您的道行已臻化境,得道飞升指日可待。有些东西就算是舍不得,终究也是要舍下的。”
庄少衾举着茶盏将饮未饮,并不言语。九尚宫宫主出言犀利:“道友,贪禄虽是本宫妖宠,但本宫主向来将其视若己出,日后得道,说不定继承九尚宫也未可知。你我至交一场,莫非道友还担心贫道薄待了后辈不成?”
他句句击中要害,庄少衾许久之后终于出言:“你且回去,容我考虑两日。”
第二天,何苗再次被带到庄少衾的房间。他的房间布置简洁,窗前的花瓶里插着很大一束樱花,淡香隽雅。庄少衾坐在花前的红木椅上,神色疏淡:“你收拾一下,过两日……嫁到九尚宫。”
何苗抬头看他,他侧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人带了她出去,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突然回头:“少衾,苗苗一直很乖的是不是?”
庄少衾低着头,许久才应:“嗯。”
她的目光困惑而悲伤:“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你说我很乖,我才跟你下山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
那年华蓥山,山花烂漫,清泉如练。一无所有的庄少衾轻抚着何苗的头,语声温柔:“苗苗真乖,苗苗跟少衾下山去好不好?”
“山下有乳田鼠吗?”
“有,到了山下,少衾可以天天给苗苗抓乳田鼠,等赚够了钱,少衾带苗苗去看昆仑丘。只要苗苗听话,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那秦汉之前,战国春秋。你说过的话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可你又为什么不要我了?
庄少衾站在原处,在八百多年的尘埃覆盖之下,那颗心枝枝蔓蔓地疼。
两天后,何苗出嫁。
庄少衾着天青色道服,沉默相送。那鲜红的嫁衣在他眼中燃起了火,他觉得或许自己也需要一颗疗愁。原来这一路相依相随,不过只是为了最后的这场相送。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不是人间婆娑。于是那些引人迷失的歧路风光,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倾出一颗疗愁,最后又缓缓放回玉瓶之中,既然已舍,可否不忘?当千秋花落,我为般若,何物是我?
一个月后,庄少衾修行期满,大劫将至。闭关前他广邀好友,共期一聚。席间华阳真人无意间说起:“听闻前些日子九尚宫欲制长生丸,缺千年蛇胆一枚,如今可是齐了?”
庄少衾猛然回头:“缺何物?”
华阳真人浑然不觉,字句重复:“千年蛇胆。如今的妖物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哪里去寻这千年……”
庄少衾再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御剑赶往九尚宫。
九尚宫的密室里,一条长有五丈的大蟒被紧紧缚在墙上,它腹下接着一根尾指粗细的竹筒,专供人抽取胆汁。
那一年的邯郸城,秋花满地。庄少衾替人驱邪时遇恶兽梼杌,身受重伤,无钱医治。就是这条蛇抽了胆汁去付诊金。那时候她捂着伤口,笑如剪影:“苗苗不痛,苗苗是妖嘛,很快就会好的。”她揉着伤口,自己哄自己,“很快就会好的……”
而今昏暗的密室里,那条蛇抬起头,声音低若呻吟:“少衾,苗苗疼,好疼……”
那一滴眼泪,从公元前282年流淌至今,穿过八百多年的尘埃岁月,落在他的掌心。
他抱着何苗杀出九尚宫,心中涌起滔天恨意,厌人也厌己,恨不能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他怀中何苗奄奄一息。
那以后何苗就非常怕人,即使他亲身接近,她也会拱起身体、吐着信子摆出姿势准备攻击。
他知道自己劫期将近,那是一道天雷,能渡过即成仙,渡不过则飞灰烟灭,但他实在不放心这样的何苗。他日日为她捉乳田鼠,她伤口疼痛,也不怎么进食。只是日日躲在树洞里,谁叫也不应。
庄少衾无奈之下,再次喂她服食疗愁。那一晚是五月初夏,星星宝石一般撒满了天空,蝉鸣四起。何苗从他掌心中叼走那枚丹药,特别特别安静。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起身欲走,这些天一直不曾亲近他的何苗突然攥住他的衣袖,庄少衾回头,便见她化为人身,熠熠星辉下,伊人眉目如画。
庄少衾不觉就放柔了嗓音:“苗苗乖,好好睡。明天我们去捉田鼠。等苗苗伤好了,我带苗苗去看昆仑丘。”
何苗轻轻地放了手。
当第一缕晨曦破开浮云,何苗睁开眼睛,见山林浮翠、万壑争流、霞光无垠。
庄少衾拉着她的手:“走吧苗苗,我们去捉田鼠。”
何苗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弟子,他温言道:“这是我的二弟子庄昊羽,苗苗不认识了么?”
何苗又转向另一边,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这是我的大徒弟庄昊天,你们以前经常一起玩的。”
何苗最后望定他:“那你呢,你又是谁?”
庄少衾的笑容凝结在她眼中。
何苗忘记了许多事,她只记得自己叫何苗,是华蓥山的一条蛇精。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也不喜欢上阳宗。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庄少衾闭关,悄悄地逃回了华蓥山。
华蓥山变化翻天覆地,她早已没了洞府。但她依然喜欢这里,她在山泉边捡了个山洞,又请了只穿山甲过来修整。不几日也整出了个洁净的地方,足以容身。
华蓥山北有一条紫晶蟒,自二蛇在山泉里相遇后,他便经常过来何苗的洞府作客。何苗伤没好透,行动不便,他就天天替她捉乳鼠,甚至四处讨伤药任她内服外敷,耐心细致。
六月某夜,暴雨。
雷声隆隆从天际一路滚来,咆哮着似要毁天灭地。何苗从洞府里探出头来,滂沱大雨中,一个人倒在水洼里,风雨湿透了他天青色的道袍,血迹斑驳狰狞。
何苗在旁边瞧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把他衔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庄少衾昏迷了很长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渡过了仙劫,很快就将位列仙班。只是那劫雷几乎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碾成了粉末,他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痛到极致时,那条蛇摇头摆尾地从雨幕重帘中爬来,它脖子上挂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好些伤药。它将篮子放在地上,用头拱到他身边。
风雨疏狂,惊雷将陈年旧伤撕裂,现出鲜血淋漓的过往。原来这红尘多蹇,他八百余年寻寻觅觅,最安稳的地方竟然是她身边。
那时候穷困潦倒的江湖术士庄少衾如今已是九天神仙,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改变了,包括当年的爱和立场。而八百多年之后的今夜,他才发现那条蛇从未改变。
疗愁拭去了光阴的尘垢,她一直停留在公元前262年的邯郸城,自始至终心怀温柔。
夏夜简短,当风住、雨歇,天将破晓。
一个声音清亮如银:“苗苗?你在哪里,快出来,我们走了!”
洞府里何苗将醒未醒,声音娇嫩得如同绿芽春花:“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不是说想去昆仑吗?”
“我可以睡会再去吗?”
“懒虫,过来,我背你去!”
“咦,这是什么?”
“田鼠啊,捉了给你路上吃。”
“嘻,紫晶你真好!”
“嗯哼。”
那仲夏时节细雨纷纷,他得道飞升,她找到一个人、带她去了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