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皁白童话》枝头念经

7、【七】

　　次日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
　　它悄然爬上了卜茁的窗，透出的温度成为了卜茁除了自身之外唯一能温暖她的光源。

　　小县城没什么工业污染和城市废气，整片天空是卜茁常用的烟波蓝，让她的睡大觉行为变得更加舒心起来。

　　卜茁前一天晚上并没有设置闹钟，因此难得睡到了自然醒，当她眯着眼睛从床上摸出自己的手计时，上面的时间已经显示到十点半了。

　　她难得放纵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打着哈欠把手机扔开，脸也埋进被子里，整个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打算等到中午的时候再起床弄点什么吃的。
　　现在正值假期，左右没什么事情……

　　不对！

　　卜茁脑袋里想到了什么，瞌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年来养成的起床本能让她迅速从床上坐起，重新把手机抓回手上，确认着现在的时间。

　　现在洗漱换衣服冲出门应该来得及，她在心里大概估算了自己做完这些事的时间，身体非常听话地动了起来。

　　不能睡了不能睡了，再不去打印合同给折杪签好字寄回去的话估计自己也别想再回去了。

　　-

　　从印刷店回来时，已经快过正午了，她步行往家走，走着走着闻到了远处浓香的气味，是回忆里如出一辙的诱惑，激得她肚子咕噜噜的叫唤。

　　卜茁叹口气，折身稍稍偏移了足迹，打算在楼下的小吃摊坐下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馄饨摊的老板还是从前那位，十几年如一日的早起出门摆摊做生意。
　　她还记得与周围的大小孩门成群结队跑下楼，只为吃他家的混沌。混沌那叫一个香啊，浓郁的汤汁，肥瘦相间的馅料，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们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卜茁第一次见他时，老板还是满头黑发，正值壮年，如今再见，却发现他鬓角已经染了白。面上已有皱纹，笑起来时尤为明显，但身上洋溢的宽厚气息依旧是她所熟悉亲近的。

　　卜茁走过去，要了碗最便宜的混沌。
　　她仔细瞧着老板的身影——他只笑呵呵应下，便去忙碌了。

　　显然不认识自己了。她想，毕竟自己也不是这里的常客，如今更是连回来的次数都很少。
　　但在她心里，这个老板一直是个难得能遇上的善人。

　　小时候卜茁被父亲赶出门，每每路过这里的时候，老板看着她伶仃可怜，都会送一碗飘着菜叶的热汤。
　　热腾腾地暖起卜茁的身心，她脸颊冻得红彤彤，总贪心笨拙，想要一口气将热汤喝完，身边的老板还笑着让她慢点喝。

　　虽然汤喝下去暖了身子，但她那时候还是期盼吃到一碗馄饨，一碗包裹着鲜肉的混沌，哪怕混沌的个头小一点都可以。

　　卜茁就这样坐在路边小摊支出来的、油乎乎的折叠木桌上，吃完了最后一口馄饨。
　　她的手机响得不合时宜，消息预览是一条好友申请。卜茁擦干净了嘴，从悬浮窗点进微信页面。申请人备注是折杪的表哥，也正是她现在半个程度上的老板。

　　不过依照卜茁对这两兄妹的了解，这位陈析表哥大概率是奉着折杪的命令，来“关爱员工”的。

　　卜茁个人觉得这样的行为没什么必要，但出于礼貌和给折杪一个面子，她还是通过了陈析的好友申请，然后在备注栏输入“陈析-老板”后，重新回到了聊天界面。上面正弹动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她想了想，将手机拿在手里，埋头喝了一口馄饨的汤底。

　　果不其然，卜茁嘴里那口汤还没咽下去，对面就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你好你好。]
　　卜茁一只手打字有些慢，但还是没让对方的话掉到地上，回复道：你好。

　　很快，陈析那边第二条消息也随之而来。

　　[我是折杪表哥，陈析，你应该记得我吧，我们之前见过的。]

　　这卜茁倒是有印象，她没少去找过折杪，在记忆里也打过几次照面。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对方不会和自己的人生有交集，因此也只是平淡地做点头之交罢了。现在倒是有缘分，兜兜转转，这才认识。
　　她正要回复，但一只左手操作得不太顺畅，还没把消息发出去呢，第三条消息很快便发到了卜茁手机上。

　　[以后我就算是你的老板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麻烦我，和折杪那丫头一样，不用客气。]

　　卜茁看了这行字有些哭笑不得，再怎么样说，她也是给陈析打工的，哪里有员工麻烦老板的道理？
　　只是这份好意卜茁不得不口头领受。
　　不出意外的话，折杪正在手机屏幕那头看着她表哥发消息，卜茁要是拒绝，怕是两个人都要感受监工的威力。

　　卜茁想了想，还是礼貌回复：好，以后有什么问题一定麻烦析哥。

　　话题到这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两个人到底也不是非常熟的关系，没有那么多话要尬聊。
　　卜茁正打算喝完最后一口汤，打开微信扫一扫准备结账走人时，消息弹窗又显示了一条未读红点。

　　卜茁一边点开，一边纳闷还有什么没交代完的，随即便看见了来信人的备注。
　　周小姝三个字在未读栏闪闪发光，将卜茁的眼睛和神经一起刺痛。

　　这来得也太巧了，互联网狗鼻子吗，随时侦查她在没在看手机？

　　比起周小姝的消息轰炸，更恐怖的还是语音长条，卜茁看着消息界面，非常理智地点了一手转文字。
　　笑话，周余好歹还会留几分体面给他自己，周小姝的炮仗嘴可是半分情面都不给的。

　　不过小小年纪就有这样一张利嘴，她家里人还真是功不可没，卜茁难得期待以后周小姝因为这张嘴挨打的样子，肯定很精彩。

　　姝 2021/9/13 12：04：07

　　[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等着看漫画呢，一天时间还不够你往返吗？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拖拖拉拉的，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亏得我们还好心收留你这么久，你难道不懂得做人要知恩图报吗？]

　　周小姝说出的话大概称得上是周家人的耳濡目染，集大成之作，足够将卜茁听得眉头皱起。她还没来得及回一句“过两天回来”，对面便又发来了一条语音，只不过比起这一条，长度要少上一大截。

　　卜茁直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谨慎地点了转文字。

　　——[赶快给我滚回来，不然我把你学生证剪了，听到没有。]

　　-

　　按照卜茁之前的计划，她会在老房子里待个一两天再回去，为了不耽误事，还特意带了电脑和两套换洗的衣物回来。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显然上天都不同意她这个想法。
　　卜茁心里难得地腾起了一阵无名火，这个消息来得太不及时了，几乎打乱了她接下来的所有计划。只是所有想要宣泄情绪的念头都被卜茁以多年来锻炼出的理性压下，她深呼吸几口气，尽力将那股火亲手浇灭了。

　　走的时候，卜茁有过一瞬间念头，要不要将自己的学生证一起带走。可当时的她想到自己没过两天就要回来，再加上学生证这样的证件都被卜茁锁在小抽屉里，哪里想得到周小姝这小丫头，为了威胁她无所不用其极，连这样一个小地方都没有放过。

　　卜茁懊恼地长出一口气，这也算万万没想到了，离开之前没带走的学生证反而成为了她此行最大得到失误，要是她没有马上回去，周小说还真能做出剪了她学生证这样的事。

　　碗里的馄饨随着卜茁无意识搅动汤底的动作而浮浮沉沉，勺子撞在碗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事不宜迟，卜茁还是打开了手机，查询最近班次的一趟车。
　　现在也不过是中午，两点半的发车时间在她看来绰绰有余。卜茁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馄饨，而后结账付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踏上归程。

　　当年她和周余一起去上大学时，特意在家里留了一只行李箱，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以后还有用到的机会。
　　实际上周余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懒，自己的行李装够了也就差不多了，至于卜茁有多少东西需要带走，他才懒得关心。

　　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是应了当初那句话。

　　卜茁不敢耽搁，她将漫画书统统装进了行李箱里，剩下的空间就少得可怜了。

　　书籍在行李箱里的占重简直难以估量，饶是卜茁这样常年在外打工锻炼的人也被沉得直不起腰，光是从楼上搬到平地上就花了不少时间。
　　再想到还要带着这一箱东西回到城里，卜茁简直就是一个两眼一黑。

　　十月还没到彻底凉快下来的季节，小县城里的秋老虎正张牙舞爪地展开阳光直射的攻势，尤其现在还是午后，太阳直射得卜茁头脑发晕。

　　她没涂防晒，主要还是觉得这点路用不着费那点防晒，连伞也因为拖箱子不方便而没打。
　　卜茁背着来时的大包，手上拖着行李箱，吭哧吭哧地走到车站后，整个人都要被晒化过去般，浑身泛着热潮。

　　好在她这时候运气还不错，没在站台上等太久。

　　绿漆面的大巴车缓缓开进了站。

　　看着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从前门下来，门前空了，卜茁才准备将自己沉重的行李箱提上车去。
　　她手正握着拉环准备发力时，老旧的大巴车台阶上骤然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鞋，鞋带松散地绑着，突兀地挡住她原打算提托行李箱的台阶。

　　被来人一挡，卜茁身形一顿，刚运好的气骤然松了。
　　行李箱的尺寸不算太大，但提起来还不好放下，如今去路退路都被阻绝，她整个人的动作也就这样诡异地凝在了原地。

　　什么人啊，怎么到站了都没发现……
　　卜茁在心里轻声腹诽一句，下意识就要抬眼去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鞋的主人毋庸置疑属于一位男性，而出乎卜茁意料的是，对方的长相也极佳。
　　车门内虽然很暗，卜茁依旧隐约看清了那张隐在明灭里的脸，不太明亮的环境反倒衬托出这张脸的优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脸颊瘦削，细碎刘海下的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带着尖锐的锋利，这人很高，正以俯视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卜茁。

　　卜茁和那目光相撞，赶忙低下头，却看见一件草灰色的衬衫，衣扣只间隔地扣了几颗，衣领松散。外套则是一件一看就有些年纪的黑色旧大衣，反倒将他的身形衬托得纤细，像个作风老派的新古董。
　　这样出色的长相，偏偏在穿衣风格上这么潦草，实在有点违和。

　　而更吸引卜茁注意力的，则是男人身后背着的、卜茁熟悉的大画板。

　　就在她因为打量男子愣神的瞬间，对方先对卜茁的拦路行为做了打断。

　　“让让。”

　　男子的声音冷绝，让卜茁莫名有了点心虚的感觉，此刻似乎确实是自己挡住了路，因此在对方打断了她思路之后，她立刻拉扯过沉重的行李箱，露出下车的通道来：“抱歉。”

　　男人没再理会卜茁的态度，径直越过了她，踏下了地面，背影朝着远离车站的地方而去。

　　卜茁提着行李箱上了车，找到座位后，整个上半身靠在了硬邦邦的车窗上。

　　外面暖阳正好，卜茁肩上也有细碎光晕，她久违的晃了神。

　　大巴车和男人分两个不同的方向而去，卜茁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那个她看过很多年的人，和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分别，周围的一切都在变，他却像冲破洪流般丝毫未动地立在那岸头的永恒，从她的回忆中撕裂出来，背着他的画板。

　　只是不记得我了而已，卜茁心想。

　　没关系。
　　也不是什么令人难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