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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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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鬼字,惊得林氏一股凉气自脚底生。那与冷氏极似的脸让人生出许多错觉,尤其是那诡异反常的眼神,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若不是鬼,此女为何突然出现在府中?
若不是鬼,此女为何性情变化许多?
“二娘莫要胡闹,这里是梁京,不是彰州城。”
“依二婶之意,彰州城可以闹鬼,梁京不允,对吗?”西月把玩着头发,一派闲适,“二婶这些年也是不易,我母亲在世时总说二婶可怜。不过我瞧着二婶才不可怜,你是这府中最聪明的人。”
林氏错愕,冷氏以前可怜她吗?她何需旁人可怜,她何需旁人同情?冷氏一朝跌落尘泥,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她?
她们共一夫而嫁,冷氏已经去世唯留下一女,而她儿女双全还是楚府的当家夫人,谁才是那个可怜之人。
“二娘,自你母亲去后你成日悲伤。二婶知你心中难受,你又何必因一己之痛而扰得满府不得安宁。”
“一己之痛?”西月忽而冷笑,“二婶说得没错。我母亲死后府中一切照旧,笙歌庆祝样样不落。倒真是我一人之伤,与你们所有人都无关系。”
冷氏死在益州,此后楚佺官至彰州。楚家仿佛从来都没有这个人,吴氏和林氏也从未在人前提到过她。
她之死,除去亲女悲痛,又有谁替她惋惜。
“二婶,我可否与你单独说会话?”
林氏不太愿意,总觉得这个侄女太过邪门。
西月叹息一声,“二婶不愿也好,我们就在此地说也使得。不过若是以后传出什么不利二婶的是非来,可别怪我未曾提醒过你。”
林氏心下一个咯噔,眼中惊疑不定。
她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莫非手中有自己的什么把柄。想到这个侄女最近的异样与奇怪,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西月犹在那里把玩着头发,那悠闲自在又冷冷清清的模样令人心生怪异。尤其是那双像是看透一切的眼睛,更是让人无所遁形。
林氏思虑再三,终是同意。
“二婶果然是个聪明人,我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西月道。“世人大多以为自己最聪明,却不知山外有山。若是我猜得不错,银香也是你的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林氏脸色一变,银香确实是她的人。
西月冷笑,吴氏和楚佺母子二人算计一生,自以为他们自己聪明过人。孰不知到最后都是给林氏和她的儿女们做嫁衣。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须得是一个极有城府极能沉住气之人,且平日里伏低做小默默无闻。
而林氏,正是那个人。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二娘,我是你的长辈,你说话岂能如此随意。难道你母亲在世时未曾教过你何为慎言谨行,女子切忌多言,言多必乱家。更忌胡言乱语,当心祸从口出。”
“二婶倒是有闲情雅致,还有心思教我如何为人处世。不过我这人颇为不识好歹,最不喜别人在我面前说教。”
林氏面露不喜。
她不喜冷氏,也不喜冷氏的女儿。
冷氏的存在于她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那钉子只要一日在,就会无时不刻地刺痛她的眼。那刺只要一日在,就会扎得她鲜血直流。
但她能忍,因为她知道楚家的一切都将属于她的儿子。
“二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话一些家常事。”
林氏是个聪明人,在如此情形之下还能保持理智之人,足见其有多能忍。她正欲义正言辞教育西月一番,不想却被西月口中三字惊呆。
西月说的是外室女。
外室女三字,犹如暗夜惊雷将林氏骇得不轻。
“你父林靖,乃庆和三年进士。曾拜左相潭元海门下,后愤气而出导致仕途不顺。他惯喜流连风月之地,借酒消愁识得一风尘女子且引为知己。我说得可对?”西月的声音不大,语气不急不缓,还真有几分话家常之态。
然而林氏惊骇之间,却是满心的恐惧。再看眼前之人,不似恶鬼胜似恶鬼。小小年纪说话如此老辣,那举手投足间完全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气势。
她惊疑不定,呼吸已乱。
西月又道:“庆和五年,林靖为那风尘女子赎身安置在石桥巷左起第五间民宅,同年十一月其产下一女。且不说当年潭元海是逆王一派,与你父曾有过师生情谊。只说养外室之举,足以令人唾弃。如今你们林家日益败落,你这外室女的身份一出,你当楚家还会容你吗?”
外室女,其低贱不亚与奸生女。
世家视外室为耻,为官者更是爱惜名声宁愿狎妓而不敢置外室。当年林靖为那女子所迷,自以为瞒天过海。谁成想多年后这桩旧事会在一妙龄少女口中听到,如何不让林氏震惊。
正如西月所问,如果她身世一经曝光,楚家绝不可能容她。
“你…你…”她欲往后退,如见鬼魅。“你到底是谁?”
“常言道不行亏心事,不怕鬼上门。二婶若是问心无愧,又何需怕我是人是鬼。”
在她骇到扩大的瞳孔中,西月像是那么一晃就来到她的面前。那张与冷氏相似的脸在她的眼中放大,她心凉如冰。
这不是人,不是那个二娘。
这分明是鬼!
“你…你是冷…你是冷如霜。不…不太像…你到底是谁?”
“我当然是西月,不过我已是死过之人又复生在世罢了。”西月好心回答她,看到的是她越发惨白的脸。
“鬼有何惧?人心之恶,比鬼更胜百倍。”
“你…你别过来…我…我不怕你。”林氏想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西月缓缓蹲在她面前。
“你既然不曾做过亏心事,那你怕我做什么。”西月笑了,“你放心,我既不会让你做伤天害理之事,也不会让你作奸犯科。”
林氏已然心乱如麻,如此天大的把柄在别人手中,自己日后岂不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比起受人威迫,她更恐惧身世败露的那一天。
“你…你到底想让我要干什么?”
西月背手望天,“两日后是个好日子,宜分家。”
树大分枝,族大分家。
分家之事经由林氏一提出,当即让吴氏动心。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家中有那么一个大瘟神杵着,越早送出去越好。
那道长曾说过冷氏之魂,被他镇压在亲生骨肉左右。如果二孙女分家另过,那女鬼自是不能在楚家为乱。
只不过儿子官途更为紧要,若真将二娘分出去旁人定会说三道四。
犹豫之时,是林氏推波助澜。
林氏之意是趁着外人不知西月已经回京的事,赶紧私下把家给分了,免得日后受累。此议正中吴氏下怀,婆媳二人商议许久之后吴氏又和楚佺再做计议,最终决定分家。
既然要分,就得瞒着西月在私下分个彻底。
大房分出去,唯一存世的西月被立女户。
分过家后,吴氏终于恢复成以往慈爱之态。
她同西月话起当年之事,言语间不无施恩者的口气。说冷氏一失节妇人,若不是楚家大仁大义怕冷氏定然无颜于世。还说她是楚家的姑娘,莫要家丑外扬丢了楚家的脸面。最后恐吓她说陛下最不喜人装神弄鬼,若是知道必是杀头大罪。
西月垂眸听着,令人瞧不清神情。
吴氏强忍恼怒,她自来不喜这个孙女,尤不喜这死气沉沉的性子。思及最近发生之事,她心中怨恨难消,咬牙切齿脸色阴郁。一时恨那道士捉弄她,一时又恨冷氏阴魂不散。想当初她儿娶一名节已失之妇,要不是冷氏身份不低嫁妆丰厚,她如何能允?
谁知那冷氏做鬼还不知好歹,竟然转头针对他们楚家。如果不是她儿心善,十六年前冷氏早已三尺白绫做了鬼。
在她看来,西月不是她的孙女,而是一个瘟神。
送瘟神,自是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既要明正又要言顺。吴氏同楚佺母子早已商量妥当,只待淮远侯夫妇上门。
淮远侯夫妇得到消息后登门,如今的淮远侯是冷氏的兄长冷致远。冷侯爷非嫡出,而是一王姓妾室所出。
当年冷氏的母亲顾氏无子,将其中之一的庶子记做嫡子。那位庶子便是庶二子冷致远,冷致远虽非顾氏亲生却胜似亲生。
冷致远之孝名,梁京人人皆知。
举凡顾氏出门做客,冷致远必亲自送接。无论是风雨交加雷鸣电闪,还是寒冬腊月冰积雪厚,他从不曾懈怠过。日常晨昏定醒一次不落,顾氏每日泡脚之水是他亲烧亲倒。
如此孝顺之子,比亲生亦是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致远生得硬朗,有不怒自威之感。这般阳刚之人,与传言中事无巨细的孝子极不相符。其妻郭氏,乃抚顺将军之女,瞧着长相性情是个爽利人。
夫妇二人一进门,目光就看向了西月。
西月身上所穿皆是楚湘旧衣,随身箱笼亦全是楚湘匀出之物。一袭七八成新的红衣,衬得她气色尚可。
冷致远不苟言笑,见到她之后眉头微皱。郭氏一见她,连连说长得像,这声像是说她长得像冷氏。
冷氏在齐国公府失节之后,楚佺诚心求娶。彼时冷老夫人气极病倒,一应婚事皆是冷侯爷与郭氏操持。冷氏的十里红妆,也是冷侯爷所坚持。他曾言嫡母之私产,皆属于嫡妹一人。此言深得世人称赞,冷老夫人很是动容。
后来冷老夫人作主,将自己的嫁妆三七分。七分陪嫁冷氏,三分留给冷侯爷。
郭氏拉着西月的手,眼中不掩欢喜,“你总算是回来了。前些日子你祖母他们归京,我还当你会随他们一同回来。我听你祖母说自从你母亲去后,你一直太过忧思。你小小年纪千万别胡思乱想,自己的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西月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服。
楚家所有人都在,楚佺三子楚钰楚铸楚铎并二女楚湘楚沁皆过来拜见淮远侯夫妇。楚家三子相貌生的都不错,长女楚湘有才女风范,小女楚沁瞧着喜庆可爱。
比起他们,西月像个外人。
郭氏突然眼前一亮,“我就知道这孩子压得住红色,你们看她穿红衣多好看。你舅舅还说我眼光不好,我瞧着我让人做的这件衣服极适合西月。”
西月刚要说什么,吴氏连忙接话,“可不是。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二娘最是喜欢夫人送去的衣服。”
郭氏似乎很满意,眼中尽是欣慰。
“这衣服不是你三年前送去的吗?”冷致远眉头皱得更深,不悦地看向吴氏。
三年前,侯府还未收到冷氏的死讯。近三年来侯府再送去的衣物皆是清雅之色为主,再无这般鲜亮喜庆的颜色。
郭氏一听,脸色猛变。
“楚老夫人,我家西月为何还穿着以前的旧衣?”
头回见客着旧衣还自罢了,岂料旧衣竟是三年前之物。她这才细细打量自己的外甥女,见自家外甥女太过清瘦,难怪还能穿下以前的衣服。
当下神情又变,“楚老夫人,这些年我外甥女在府中是没吃没喝的吗?”
若非如此,焉能如此之瘦小?
吴氏此人市井出身,以前在京外时面对一众地位不如自己的夫人们,她尚能摆款装腔作势。一旦面对身份比自己高的夫人,连讨好巴结都不知从何做起。
郭氏一连二问,将她问得措手不及。她心中虽有对策,却还是胀得老脸通红。
“她刚出孝期,我们又要上京,是以今年的新衣晚了些。”
郭氏外表爽朗,但却不是傻憨之时。
莫说是她,便是冷侯爷此时也变了脸色。
“我们侯府年年两车东西送去楚家,一年四季新衣皆有两身,为何我外甥女身上所穿还是三年前的旧衣?”
“舅舅…什么东西,什么新衣…我从未见过。”
“西月,你告诉舅母,你真的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吗?”
“我没有见过。这衣服也不是我的,是大姐姐送给我的。”
一听这话,冷侯爷当场砸了东西。
“好你个楚佺!”
“侯爷,你别怪我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吴氏拦着,“这事我可以和你们解释,并非你们想的那般。”
郭氏深吸几口气,“侯爷,莫要吓着西月。”
冷侯爷一看自己那瘦弱的外甥女,先前还当养得气色不错。现在再瞧明明快十五岁的姑娘,竟然比实际年纪看上去小那么多。
“西月,舅舅不是生你的气,你别怕。”
吴氏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亲家舅母,二娘说的都是真的,她确实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你和侯爷一片苦心,我们都知道。只是二娘她母亲与侯爷有心结,直言将这些东西扔出去。我心疼你们爱妹之心,又不忍伤你们的心,是以便做主收下了。这么好的东西放着多可惜,于是我又做主送给我家大娘。”
她说完,一脸惭愧。
“也是我舍不得浪费,想着大娘是侯府日后的媳妇,那些东西给了大娘也无妨。也怪我事先和你们说清楚,才让你们生出这般误会。二娘年纪小,有些事情我们也不便在她面前多说,免得她和你们生间隙。”
冷侯爷的表情变得十分吓人,黑沉沉的如冰块一般。嫡妹确实不喜他,当初嫡母欲认他为嫡子时嫡妹曾经大闹过。他还当那些东西嫡妹都已收下,他还以为嫡妹嫁人之后变了许多。没想到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嫡妹从不曾承认过他。
他拳头紧握,目光黯然。
楚佺将他叫到一边,低语道:“侯爷,这事不怪你。如霜性子执拗,若不然也不会抑郁成疾。她不信你也不信我,事事都防着我们。前几年她说遭了贼,那些嫁妆都让贼人给偷了。”
“什么?竟有此事?”
“侯爷你听我说,此事我查了又查心知必有蹊跷。无奈她言之凿凿,我又不能强行审问。是以她的那些嫁妆如今在何处,我是一无所知。恐怕除了二娘,没有人能知道。”
“既然二娘知道在何处,倒也无妨。”冷致远说着,忧心地看了一眼西月。
楚佺凝重起来,“我正要和侯爷说二娘的事。二娘…也是我疏乎。一直当她是太过思念亡母,不想她已心生魔障。”
“魔障?这话何意?”
“上京之前,二娘成日神神叨叨说见到如霜。一时说如霜就在家里,一时又说如霜在看着我们,弄得我母亲心力交瘁。后来她还说什么如霜化鬼收财,说是那些嫁妆已全变成了石头和树叶。”
“怎么会这样?”冷致远喃喃着,眼神沉痛。
楚佺叹息一声,“你也知道陛下最忌这种事情,是以我们先前想将二娘留在彰州养上一段时日再接回来。后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当,这才随后将人接回京中。谁知这孩子越发病得厉害,一回来就说她母亲也跟来京中,惊得我母亲彻夜未眠。”
吴氏确实是宿夜未睡之相,冷致远紧锁眉头不语。
良久,他说:“这些年你也是不易,眼下西月病成这样,我这个当舅舅的岂能坐视不管。我想将她接到府中住几天,你看如何?”
楚佺压抑喜色,假装深思一番后点头。
西月随冷侯爷夫妇离开,随行箱笼之中皆是楚湘旧物。郭氏已从丈夫口中知道一些内情,目光中自是难掩同情。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生了这样的病。
马车在中途被迫停下,冷致远在听到下人禀报之下让郭氏和西月都下马车。前路有些拥堵,不少行人朝那边张望。
带刀侍卫守护之处,有一人静默而立。那人站在街中如竹如风,像与世隔绝一般遗世独存。他像是看在人,又像是在等人。
“明王殿下这是怎么了,近几日都在这里站着。”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西月听到百姓的议论声,心中无比心疼。旁人怎知寂静无声的岁月有多难过,更不知一朝能再闻世间之音时的那种喜悦与感恩。
她的明崽,必是恨不得听尽天下之音。
西月拢发,轻理衣襟。
今日妆容尚可,宜见故人。
纵然故人不识我,我亦不愿污了故人的眼。
她随冷氏夫妇朝那人走近,跟着他们朝那人行礼。
【到底是长大了,近看更是像变了一个人。】
那人突然回头,定定看向他们。
远山眉、寒星目。
是她熟悉的那个美少年,又像是一夜之间长大后的模样。
【我的明崽真是越长越好看,这俊美的模样我瞧着都很稀罕。也不知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日后要便宜哪家的姑娘小姐。】
他朝他们走来,死死盯着西月。
【哎呀,这孩子干嘛如此看我。难道他认出我来了?这不可能!除非他有一双阴阳眼,能看到我体内真正的灵魂。】
【我的好明崽,你千万别说认出我,否则我会被你吓死的。】
【别看我,别看我。】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的脚,一低头看到一团毛色金黄的东西。那东西长着一张皱巴巴的大脸,正一副苦大仇深地看着她。
“喵。”
【原来他是找大菊。】
秦时慢慢抱起那只猫,再未看她。
她紧绷的神经一松,方才感觉他抱猫时似乎有碰到她的腿。
这孩子差点吓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