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夜夜》沉埃

13、第十三章

　　那个农历新年，江玥是一人在康州度过的。

　　腊月三十那天，江珺和俞新蕊路过康州，也曾想让她一起去曲城守岁。

　　车还在路上时，江珺打电话给她，告知自己大约半小时后会到香蜜河。江玥挂上电话，呆一呆，便跑出了门，到了外头才发觉天正下着雨，只好折回来拿伞。

　　她打着伞，匆匆往小区门口走。还不到傍晚，天已昏暗，小区里每一条路都不见人，江玥走着，忽觉悲从中来，走向他的道路一直这样晦暗寥落。

　　终于走到，但他还没来，江玥看看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她握着伞，站着等他，时时抬头望远方的路，望一望，又低下头看看地上溅起的雨花。蓦然间，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一首流行歌，“我在等我亲爱的人，在这无人的寂静的午后……”

　　她是最不耐烦等的人，然而她甘愿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这个男人。

　　车开来了，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江玥看见江珺下车，同时下车的还有俞新蕊与一个年轻男人。三人笑着向她走来。

　　俞新蕊拉着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向她介绍道：“我弟弟，新果——”她转头笑着问江珺，“小玥该叫新果什么好呢？”

　　江珺说：“叫名字吧，他们也差不了几岁。”

　　俞新果去年研究生毕业，没有找别的工作，直接就去了恒洲的航运公司做事。江玥是第一次见他，但早就听说过他很得江珺重用。

　　江玥微笑着，垂下眼睛看脚上的绒面拖鞋，鞋面上白色的小绣花已经为这一路的雨水溅湿，污泥斑斑点点的粘在上面像霉菌一样。

　　俞新蕊笑道：“和我们一起去曲城吧？”

　　江玥笑着摇摇头：“不了。”

　　俞新果也来游说：“我们在山里有房子，可以去打猎，人多热闹，好过你一个人在这儿。”

　　恰巧这时，江玥捏在手里的手机响了，是陆沙打来。江玥接起只简单说“我一会儿再打给你”，便挂掉了。

　　俞新蕊像洞察了机密似地笑道：“小玥有男朋友啦？怪不得不愿意和我们这些老人家玩。”明明是对江玥说的话，却拿眼睛看江珺。

　　江玥也抬头看他。他只淡淡笑道：“随你吧，不去就不去。感冒才刚好，人都瘦了，趁假期好好养一养。”

　　雨下得越发大了，他们不敢多耽搁，说过两句话便启程离去了。

　　江玥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回走，大颗的雨点砸到伞面上，从声音听过去像是在落雪子。在咚咚的雨声里，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他穿着黑色皮夹克，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每当他望着你，总会让你产生一往情深的错觉。

　　这样好的人已经有了妻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有了许多人，她不再重要。他的生命里已渐渐没有她的位置，这种感受真不好。然而也让她明白了，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你求取而不可得的。

　　她不能继续固执下去了。

　　农历新年过后没多久，陆沙就回校了。行李放下，他便来看江玥。

　　摁着门铃，他听间她清亮的声音应道“来了”。

　　门打开，陆沙一把将她抱起，脸埋在她怀里，他的心才踏实下来。

　　江玥脚腾空了，便踢他道：“喂！快放我下来！”

　　陆沙嘿嘿笑起来：“才这么点重，一只手都能把你给提起来了。”他进进出出打量房间，感叹道：“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太不体恤民情了。”

　　“你看够了没有？来得正好，陪我玩这个吧，我一个人玩太没意思了。”江玥忽然高兴起来。

　　那个下午他们一直在玩大富翁七，掷筛子买地建房收租，各路神仙各种道具，谁也没把谁整破产，耗到两人肚子都饿了，才想起该吃晚饭了。

　　“介不介意吃剩饭剩菜？”江玥问他。

　　“只要你做，吃什么都行。”陆沙乐颠颠地跟去厨房，看着江玥从冰箱里拿出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江玥把米饭按一多一少的份量分到两个盘子，然后把菜盖到饭边上。

　　“江氏盖浇饭，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她把大份的递到陆沙手里。

　　“你这些天都是这么吃的？”陆沙挑着盘里的白饭和蒜蓉西兰花。
　　“嗯，我做饭本事很不赖的。就是总要做太麻烦，一次多做些，要吃就热一点。”江玥嘟嘟囔囔地回答道。

　　这顿饭陆沙吃的食不知味。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一直以来的疑问。

　　“江玥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没有兄弟姐妹？”

　　“死了。”

　　陆沙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隔了一会儿，才问：“那你……那你怎么过的？”

　　“就这么过呗。”她收了碗筷，打开冰箱，钻头看看，又转回来问他：“要喝什么？橘子汁？白葡萄酒？算了还是给你啤酒吧。”江玥扔一罐百威到陆沙怀里。

　　“那你也没有亲戚吗？”陆沙还在计较着她的身世，他之前也预想过，但谜底的揭晓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我有一个叔叔。”这一次，江玥想了几秒钟才给出答案。

　　陆沙语塞，不知还该问些什么，便低头默默喝着啤酒。味蕾告诉他，这罐百威比以往喝过的要苦得多，真奇怪。

　　江玥瞄一眼电脑上的时钟，叫道：“呀，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不然小西门关了，你可要绕好一圈了。”

　　陆沙咔一声捏扁啤酒罐，笑：“你可以让我留宿啊。”

　　“别闹了，”江玥推着他往外走，“赶紧回去，下次再请你来。”

　　后来陆沙的确还来过许多次，每次都与这次一样，才九点来钟，江玥就催他回去。只有有一个晚上他被允许留下来过夜了。只有一晚，因为第二天他就出国去了。

　　出国的事情，陆沙是很早就决定了的。升上研二，他就向研究生院递交了申请材料。三月时国外导师的邀请信，入学通知纷纷寄到了。随后国家留学基金委公布了公派出国名单，陆沙正在其中。拿到I20表，请人担保，申请签证，一切都非常顺利。陆沙要去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也算是世界名校，而且有奖学金和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念书。他想着四、五年后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回国工作，衣锦还乡。这是一个23岁的男人对未来人生的美好愿景。

　　陆沙要走的无疑是一条坦途，无限的风光正在前方等着他。只是他没有料到会遇见江玥这样一个女孩，并且深深为她着迷。在公派留学名额确定下来之后，陆沙开始苦口婆心地鼓动江玥申请去美国读硕士。陆沙设想得很好，等江玥过来，他们一起读学位，租房子住，买一辆二手车，他载她去上课。

　　他憧憬着即将成行的留学生活，与江玥分开的伤感也没有冲淡这种憧憬带来的兴奋。

　　2002年8月22日陆沙肩上背着一个大包，手上拉了两口大号的托运箱从老家邯郸到了康州。他原可以从北京首都机场走的，最终还是买了上海出发的机票。去上海前，他绕道康州。出了火车站，他直接叫车奔往江玥的住处。

　　江玥见到陆沙肩扛手拉的样子着实好笑：“你是去逃难吗？还是背炸药包去炸美帝国？”陆沙把鼓囊囊的背包箱子放下来，甩着酸疼的手臂，斜睨江玥道：“你别幸灾乐祸，等明儿轮到你，你知道这事有多烦人了。”

　　江玥看着形状实在不像样的背包，只好蹲下来，打开拉链，叹气道：“我还是帮你理一遍吧，不然等不到托运，包就炸开了。”

　　看着一地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江玥直摇头。除开那些个人物品，包里竟装了被套，床单，枕套，平底炒锅，清洁钢丝球，保温杯，接线板，影印版的专业书，眼药水，风油精，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药。

　　江玥哭笑不得，问他：“你确定这些都要带？”

　　陆沙很肯定的点头：“当然要，这都是我按飞行手册最新版的指示准备的，已经删减掉许多了。”

　　江玥只得一件件组合收纳起来。

　　陆沙看了叹为观止：“怎么一经你手，这些东西都规矩起来了。”

　　“呵，那是！我不知整过多少行李。”小时候江珺出差回来，她最喜欢去扒他的箱子，看看他又带什么玩意给她。后来长大了，江珺要去什么地方出差，她就查好当地的天气，备好他要带的衣物。她收拾的行李极稳妥，江珺甚至不需确认，拎起来就可以走人。

　　背包理完，箱子她帮他重新装了一遍。忙活完，她拍拍手站起来，“好了，大功告成。说吧，在祖国的最后一顿晚餐，陆大侠想吃什么？我做东。”

　　陆沙豪迈地拍拍她的肩道：“好说，好说……”接着，口里溜出了一连串的菜名。最终选了离住处最近的一家江南菜馆，边吃边说边笑，还喝掉了三瓶啤酒，这才打道回府。

　　时间已近九点，陆沙腆着脸说：“今晚你可得收留我！学校宿舍早就退了，让我这时候再找师弟挤也迟了。不然你赶我去住旅馆？嘿，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江玥想了想说：“那好，你可以睡客厅的沙发。没问题吧？”

　　陆沙咧嘴笑道：“当然，当然。”

　　江玥铺好床，从柜子里拿出枕头和薄被，笑道：“都是全新的。不算委屈你吧？”

　　陆沙连连点头：“很好，很满意!”随后，指了指身后那扇门道，“不过江玥，那个大房间是干嘛用的？自己不住，也不招待客人，老是锁着。不会是藏了什么东西吧？吸血鬼？”

　　“那是……唉，反正不关你事。别八卦了。快去洗洗吧，明天一早的飞机，连着坐十几个小时，够你受的了。”

　　说完他，江玥自己也去冲了澡。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陆沙已经洗漱完靠在沙发床上了。他看见江玥手摁着头上的毛巾，发上滴落的水濡湿了睡衣胸口和后背。那是件宽大的T恤，下摆盖到短裤那里，让人误以为那底下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双光洁的腿。然后那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开去了。

　　陆沙觉得口渴得不得了。他轻轻从床上跃起，去追逐他的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