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１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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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声南心头一阵痉挛，那一夜伯母半带疯狂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不自禁堵住耳朵，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其实你们也不是饶了我，只是要教我活着受苦，活着受苦，我也不感激你们！”
那夜后来又是怎样？他已记不清了，依稀在那笑声之中，又清清楚楚听到了几句说话，是大伯自门口折回，伸手按在他肩上所说：“声南，你怀恨也罢，懊恼也罢，事已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我只愿从今往后一切了断，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也不要再来打扰鹃儿，一应恩怨……就此两清了。”
萧声南心头有如滴血，只记得伯父凝视自己的眼光，既非愤怒，也无哀戚，却是空空洞洞，这一副淡漠的神情，这几句轻声的说话，竟比伯母那般锐利目光、冷酷言辞更加刺心魄，任怎样也驱逐不去，逃避不了，心头痛苦到了极处，放声大呼：“我不要，我不要！我害人也害了自己，可是谁又教我害人的，谁又教我！”
身间已不再有树枝抽打，他放下双手，茫然四顾，才见已出了花林，到了玉鉴湖畔。他跄踉走近湖边，弯腰掬水，忽然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蓬头散发，满脸血痕，这模样已七分似鬼。他失神凝视，良久良久，清水从指缝间不绝漏下，溅得这倒影支离破碎。
忽听有人齐声叫道：“声南，声南！”萧声南惘然回头，只见两人急步奔至，一个女子自然是袁若英，另一个却是父亲的弟子，与自己也有表兄弟之亲的钟振南。
这钟振南原是钟文的遗腹子，当年钟氏兄弟不愿受旧日的本门弃徒徐林轩挟持，暗中通知萧和香逃走，二人随即上玄圃堂主袁信之那里请求主持公道，岂知事机不密，在玄圃堂外遭徐林轩追及，狠下杀手，钟景惨死，钟文重创致残，挣扎着逃到玄圃堂中，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徐林轩叛逃门户已久，如今不告而归，又犯下杀害师侄的大罪，本是不可原宥，但玄圃堂主袁信之面软心活，听了徐林轩一番狡辩之辞，竟自将他轻轻放过。钟文当时重伤昏迷，也无力指证他尚有杀害钟素晴之嫌、图谋本派掌门大位之举，待得能开口说话，徐林轩早已携了萧鹤幼子逃逸无踪。袁信之自认行事有欠公允，又见钟文伤残之余，一生已成废人，不由心生怜悯，将自家的一个远房姨侄配与他为妻，钟文终是郁郁，不上半年便即病故，其妻生下钟振南后也即改嫁。钟振南在玄圃堂中长大，萧思平回山后他便投入了天墉城门下，虽比萧声南年纪为小，入门却比他还早了三年，兼之精明强干，素来是萧思平的心腹臂膀，萧剑平此来天墉城，还是他奉师命去促请的大驾。
这时钟袁两人到了近处，看见萧声南狼狈情形，都不觉一愣，袁若英尚未说话，钟振南已道：“唉，声南师哥，你怎么老是这样子？不是我说你，今儿是本派论定掌门的正日子，我天墉城能不能重振门户，全在眼下，你却躲在这里发痴发颠，可不是教师父脸上无光？不管怎地，你还是过去的好，适才众人都问起过你了。”袁若英低声道：“声南，你还是快去罢，我祖父也来了，一直问起你呢。”钟振南和她也算表亲，自来熟悉，笑道：“袁师姐，你先教训声南几句，再带他见你家老爷子罢，我还要找小师叔他们去，失陪了。”说着便走了。
袁若英明知他是奉命去请萧剑平到祠堂，只是当着萧声南的面不便提起“大师伯”这三个字，也明知他回避开去是让自己和萧声南说几句梯己话，可是看着萧声南丧魂落魄的模样，不觉幽幽的叹了口气，竟没有和他多说的心肠了，只道：“声南，我们走罢。”萧声南摇摇头，避开了她手，自己却默不作声的径自向祠堂而去。
萧氏祠堂位于天墉城东坳，地势颇隐，竟连那回五毒教来攻也未将之焚毁，算是如今天墉城内仅剩下的一座古屋了。昆仑派历来都是由萧家子弟接掌门户，因此这祠堂既是萧姓宗祠，亦是昆仑派历代掌门的灵堂，虽然昆仑一派门户分裂已近百年，天墉城又衰弱不振，另四城门人也久已不行拜谒掌门之礼，但到得这祠堂之中，却仍有肃然起敬之意。
袁若英跟着萧声南到得祠堂，一进门便看见祖父袁信之坐在客座上首，袁家的子侄辈都侍立在侧，下面一排坐着的便是积石圃、阆风苑、樊桐庄三城之主。萧思平虽是小辈，却是主人身份，也自坐在主座上首，只是在主座中微微侧身，以示不敢与师叔伯辈平起平坐之意。昆仑五城的头面人物如此济济一堂，且并非为着争执纠纷而至，在派里也算是百年难得之事，因此萧思平虽然看见儿子一副失神狼狈模样进了门来，却也不便当众斥责，只是皱了皱眉，低声道：“站后面去！”萧声南跄踉了一步，却不全听，自己在祠堂正中的神案旁站了，望着香炉中袅袅青烟，只是发颤。
袁若英已到了祖父身后，轻唤一声：“爷爷！”袁信之看着萧声南这般形相，委实也觉不过意，安抚的拍了拍孙女肩头，便问：“思平，你兄弟怎么还不来？”萧声南叹道：“我怎么知道？胜平多半和大哥在一处呢，我已派人找他们去了。”袁信之愠道：“那怎么行？是你的兄弟，你也不管教管教？”萧思平道：“虽说是我的亲兄弟，可是他爱和谁亲近，我哪里管教得了？”
樊桐庄主玉京子嗤的一笑，道：“萧师侄，你别是存心的罢？你大哥怕是属破败星的，但凡沾着他便没好事，你自己一家领教得不够，莫非还要胜平小师侄也领教领教？”萧声南堂兄妹之间的那一段公案，虽说是萧氏门中丑事，不曾张扬，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昆仑五城中几乎无人不知，自然众人只听过萧思平一面之辞，并不说萧声南始乱终弃，倒觉得萧剑平纵女□□，无耻之极；何况天墉城中种种变故，连带得昆仑一派难以重振声势，论起根由来便是萧鹤娶错了第一房妻子，众人其实都没有见过萧剑平，骨子里却对这个萧家长子深觉鄙薄，玉京子这句讥诮话一说，积石圃主冷西昆登时哈的一声，大笑出来。
萧思平脸色却是微微一沉，正色道：“玉京师叔这样说，可就是不应该了！我这回请各位师伯师叔前来，便是因我天墉城城主之位始终没个着落，城中无主，怎么振起这门户来？本来先父临终之时，也曾指定大哥继任，但一来父亲生前曾将大哥逐出门户，至今也未恢复他昆仑弟子的身份；二来大哥也一直住在外面，并不理会天墉城的事体。我萧思平无可奈何，只有请各位前辈过来，论一论我天墉城该是我兄弟三人中哪一个做主，大家要是还没见过我大哥和三弟，便已有了什么偏见，只怕却不能公允处事了。”
他这一番话侃侃道来，玉京子倒不着恼，只是笑道：“思平，你很有长进啊。”萧思平道：“不敢。”袁信之点头道：“记得头一回见到你，还是你十来岁的时候，你父亲叫你出来拜见我们，那时你只会贪玩，什么事也不懂呢。后来萧师弟钟师妹都过了世……”念及前事，不觉喟然，叹了口气才道：“你才回昆仑山的时候，可是憔悴不堪，比声南现今更失魂落魄，想不到十年一过，你竟变得这般明理起来，到底是年轻人……”他本来对萧声南甚有不满之心，已决意今日过后便带孙女一齐回玄圃堂去，不欲将袁若英的一世姻缘毁在这小子身上，此时听了萧思平一番话，倒又觉得不该如此，年轻人一时糊涂，谅必自有知改之日，自己倘若就此薄待了他，岂非辜负了掌门人一家？想到此处，不免又道：“思平，其实本派掌门，理当是上任掌门亲定的，但萧师弟在外面身故，谁也没听到他的遗言，不能当真。况且你大哥到如今，料来也没颜面做天墉城主……”阆风苑主君清樨插口道：“本派这挂名的掌门之位，你也知道定是你了，你大哥三弟也没有争的，还当什么正经事巴巴的唤我们来！”
这君清樨是五城城主中唯一女子，自来最是看天墉城不惯，这番看在袁信之面上亲身赶至，商略这议位之举，心里本来不乐，也不曾将这当作一回大事，此刻久坐无趣，不免出言中带了几分不耐烦。萧思平站起身来，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原是麻烦各位长辈了，思平在此谢过。四城同门对我天墉城的照拂之情，五内铭感，其实我请大家来还有一番用意，片刻便有分晓了。”
君清樨见他这般谦恭有礼，倒是愠怒全消，刚问得一声：“什么用意？”猛听砰的一响，却是站在香炉之侧的萧声南无端端向后便倒。袁若英失声叫道：“声南！”欲待冲去扶他，却也是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下来得突然，众人一个吃惊，不约而同的便要站起，却只听“扑通”连声，侍立在四城城主身后的低辈门人纷纷摔倒。袁信之脸色大变，失声道：“香中有毒！”想要直冲过去熄灭炉烟，却是周身软痹，再也起来不得。那边君清樨惊呼一声，身不由己跌落椅中，玉京子冷西昆齐声大喝：“萧思平，你干什么？”
一时之间，堂上诸人或倒或坐，均自难以动弹，只余下萧思平一个人抄着双手，笑吟吟的站在主座之前。袁信之一时尚自未解，喝道：“思平！你……”萧思平笑道：“袁师伯已经说对了，怎么还问？正是香中有毒，不过这毒也不致命，大家尽可放心。”
这时众人均已明白，知道定是他在香炉之中放置了一种迷毒，能于一瞬间将各人都迷倒无力，连功力最深厚的袁信之也无法抗拒，此毒自非小可。但耳闻他如此说话，又见萧声南也被迷倒，心想他还不至于将亲生儿子也要害了，这毒多半并非致命，众人虽然江湖经验都不甚足，这等关系却还是想得通的。
原来昆仑五城远在西域，自来少跟外派结交，又因近百年来门户衰微，一直闭居深山，于这些江湖伎俩原不在行，五城之内虽也明争暗斗，到底还讲究君子之风，素来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也就够了，竟没使过什么阴谋诡计，这番全没提防便着了道儿，乃是破题儿第一遭，由不得惊惧中生出一万分的张皇失措来。这时既知性命无忧，惊怕一去，愤怒便来，不禁七嘴八舌，纷纷声讨，君清樨尖声骂道：“好你个天墉城，干这等下三滥的勾当！我昆仑五城一直洁身自好，只有你萧家没事就去招惹外人，娶了天山派的妖精，学了这些……”猛然想起天墉城与天山派结亲早是陈年旧事，和眼下情势更无半分相干，骂到这句话也觉没意思，一下住了口。萧思平冷冷的道：“君师叔怎么不说了？我爹爹娶错了人，只是一年，你们却拿这由头来压了我天墉城二十年！你们洁身自好，怎么又去勾结中原七派，害得我父母都客死在外面，尸骨不得还乡？”
袁信之究竟比各同门多几分见识，如今年纪已老，也不复壮年之时的火性，此刻倒是分外的沉住了气，问道：“思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四城几曾逼过你天墉城来？你父母过世，更与别人无关……”萧思平道：“是啊，那是我爹爹不顾大局，怎么敢怪上你们四城同门？你们要去协助攻打天山，我原也开心得很，我恨不能他天山派早一日死绝了才好呢！可是你们明知道我爹不同意，却硬逼他挂这个名，明知道他为了那姓竹的妖精，可以连我们都不管不顾的就死了……”他说到这里，语音不由得哽咽了，狠狠一咬牙，指着袁信之道：“袁师伯，我也知道你为人不错，还知道看顾我们几分，可是你也不该！当年我妈已经是疯了傻了，一心要上天山去，你劝她不住我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该撇下她一个人自顾自的走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大漠里遭那惨祸，你理会过没有？到后来还当面放走了我的杀母仇人，你也问问良心！”
袁信之原本一直为当日轻易放走了徐林轩愧疚不已，这时听他当面指斥，不觉老脸一红，黯然低头。萧思平手指已指到了君清樨身上，却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妖妇不过是舌头长，我懒得骂你！说起来到底不是你害死了我家和香，当年你怎样招待她的，我也就不提了。” 君清樨气得眼前一黑，便欲晕倒，却听他一声冷笑，悠悠的道：“冷师叔，玉京师叔，你们两位当初想对天墉城干的勾当，还是跟人家来当面质证的好。今儿这事的主谋人物，也算是各位的旧识，大家可要见他一见？”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１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