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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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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我国国民,对于友邦,务敦睦谊,不得有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尤不得以此目的组织任何团体,以妨国交……” 赵又廷“啪”地一声关上了收音机,跟着骂了一句:“数典忘祖!”
眼下日本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明摆着要把华北五省成为“第二个东北”,可恨南京政府还在步步退让,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可惜他没能把国民政府骂醒,倒把另一个人骂醒了。
“又廷啊,你骂谁呢?”
来的是赵老太君,她是赵又廷的母亲,也是湘州茶园巷德济堂的当家掌柜。说起赵家,在湘州也算望族了。老太君的丈夫赵永年曾是宫中的御医,医术之高连慈禧老佛爷都赞不绝口,宣统退位后就在湘州开了这么一间“德济堂”悬壶济世。后来赵永年过世,老太君执掌赵家门户,更是把“德济堂”打造得红红火火。可她终究年纪大了,这偌大的家业迟早要交给儿子的,可究竟交给谁,却让精明能干的老太君犯愁了。
赵老太君快七十的人了,一生心血哺育了两个儿子,长子赵又庭自幼好学,年纪轻轻就考了秀才,可惜却是个书呆子;媳妇赵白氏大家闺秀,却个性柔弱毫无主见;次子赵又宁倒是秉承祖训,只可惜……哎,就不去说他了。
总之,下一代没一个成器的,赵家将来怎么办?老太君心头一团乱麻,连着好些天睡不好觉,本想趁着午后难得的暖阳,在天井里打个盹儿,结果又被吵醒了。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搀着丫鬟,由媳妇陪着走进东厢,就看见儿子背着手,在那里激动地踱来走去:
“这大中午的,你发的哪门子神经?”她忍不住问道。
“妈!”赵又廷恨声道,“我泱泱中华已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可恨这些当官的还在对日本人卑躬屈膝,我怎能不骂?!”
原来是为这个……
他的话才说完,老太太冷冷地一眼就压了过来:“你就是骂哑了嗓子又能怎样?能把日本人骂走吗?”
“我……”
“有那功夫在那里骂人,还不如去前面铺子里看着呢。”
听母亲提到这个,赵又廷写满脸上的激愤立刻变成了羞愤:“妈~我一个读书人,钱这种俗事……”
“俗事怎么啦?”老太太斜乜着看他,“没有这些俗事,这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
于是儿子的羞愤又变成了羞愧。
他支吾了半天,把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才嗫嚅着说:“可,可我又不会收账,您让我到铺子里能干什么呀?”
“罢啦!”
看着儿子面露难色,裹足不前的模样,老太太长叹了口气,终于摆了摆手。
这个儿子,五十出头的人了,平日里除了舞文弄墨,针砭时政,对于生意、理家一窍不通,怎由得她不叹气?
“你啊~,还是出去把翎翎给我找回来把!”
老太太口中的“翎翎”是赵家的第三代,也是长子赵又廷唯一的女儿。
赵又廷生了一子一女,大儿子赵明从小叛逆,年纪轻轻就出门闯荡,如今不在家中;只有这个小孙女赵翎还在身边。她自小聪明上进,成绩优异,还考上鼎鼎有名的湘州大学,老太太命根子一般,宠成了心尖儿肉,指望她能够学有所成,将来招婿入赘,撑起赵家门户。可不料两个月前,赵翎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神经,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学人家上街搞起游行来。
这可把老太太唬得不轻。
可她一说找人,赵又廷又犯难了: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您这个孙女特立独行,她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我哪有什么办法。”
“拉不回也得拉!”老太太毫不松口,“小小年纪的学什么不好,偏生学人家搞运动……”
“民族兴亡,匹夫有责!”
“有责也轮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去扛!”
老太太搀着丫鬟,拐杖在青石板砖的地面上顿得咚咚作响。
“我不管,你赶紧想法子把人给我找回来,不许她胡闹!”
“胡闹也是您惯的……”
“你说什么?!”
儿子的嘀咕显然没能逃过老太太的耳朵。赵又廷不敢再说,苦着脸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长衫、围巾。
媳妇赵白氏见他翻箱倒柜,忍不住问道:“你磨磨唧唧地干嘛呢?”
“我是读书人!总不能就这么出门吧?”赵又廷指着自己身上的便装。
老太太一听又不舒服了。
“衣服怎么啦?”她问,“再说让你出门找女儿,又不是让你去相亲,穿那么齐整干嘛?这身衣服又不是见不得人。”
“这……有辱斯文!”
老太太这下终于火了,哆嗦着手正要数落儿子,大门忽然“砰”地一声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一下子冲进了房中。
“翎翎,你怎么啦?”
来的正是赵翎,她穿着属于这个时代特有斜开上襟的旗袍,深蓝色的裙子,两条发辫扎在胸前,五官精致的瓜子脸上写满了惊惶,一进门就嚷嚷开了:
“奶奶,大事不好啦~!”
赵老太君不由得一惊:赵翎这孩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从来没见她这么慌张过,敢情小丫头闯下了什么泼天大祸?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同学受伤啦,您快给看看吧。”
赵翎一边说着,一边拖进来一个鲜血淋漓的男生。
老太君见孙女无事,这才略略放心,拄着拐杖上前察看那人伤势。谁知刚伸手搭上脉搏,心头就是一沉,又吩咐丫鬟褪下外套,只见全身上下青一道紫一道,都是二指来高的瘀痕,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干的?怎么就打到了这步田地?”
“还不是警备司令部的那些人!”赵翎说得咬牙切齿。
“胡说!”老太君训道,“好好儿地,警察干嘛打人?”
赵翎秀美的眸子立刻喷出了怒火:“他们蛮不讲理!硬说我们扰乱社会治安——您说说看:咱们上街请愿,要求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有什么错了?他们分明是迫害进步学生!”
老太君这一回算是明白了,看来是孙女跟人家上街游行的时候遭到了警察的弹压,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这是造反!要杀头的!这种要命的事情,以后不许你再掺合!”
“奶奶!”赵翎立刻犯了倔,“日本人欺人太甚,咱们必须要唤醒国人,奋起抗争!”
“说得好!”赵又廷忍不住击节赞叹,“我儿巾帼不让须眉,果然是……”
一句话未说完,老太太一眼扫了过来,吓得他后半句话立刻噎回,蔫巴了。
见儿子没了声音,老人家这才放缓了语气对赵翎说:
“翎翎啊~不是奶奶不让你爱国,可爱国也有很多种方式,不是非要造反不可。咱们赵家家大业大,可不是那些泥腿光棍烂命一条,你一人造反,咱们一家子人都要跟着受牵连,奶奶我一人受累事小,但赵家百年基业,绝不能坏在咱们手中!你……你得叫奶奶将来有脸去见你爷爷!”
她痛陈利害,说得更是语重心长,满以为能劝得孙女回头是岸,可不料赵翎一听更急了:
“奶奶~!”
她张了张嘴又要分辩,但老太君可听不进去了……
“你不用说了,这事得从长计议。”
“还怎么从长计议?”赵翎道,“日本人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咱们再不起来抵抗,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胡说,日本人还在关外呐!”
“关外也是咱们中国的土地!”
“你……跪下!”
厉声地斥喝打断了赵翎的争辩,看起来奶奶真的生气了。
出于对长辈的顺从,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而小脑袋却仰得高高地,撅起的小嘴简直能挂油瓶。
老太君久经人世,如何能不明白孙女的心思?一时气得胸闷心堵:这小祖宗怎么就这么不懂事?非要把天捅个窟窿不可?
“你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是吧?”老太太颤抖着手指沉声喝问,“敢学人家造反了是吧?你觉得自己是苏三娘,还是红娘子啊?那你也得有那个本事,就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还想翻了天不成?你有几个脑袋够人家砍的?”
她又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男生:“你这位同学就是榜样!”
湘州城里人人知道赵老太君慈眉善目,可一旦发起火来,却是没人不怕。她这寥寥几句,语气虽不如何严厉,但满屋子人竟连大气不敢出。
可赵翎偏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奶奶的话音才落,她立刻就顶了回来: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你!”
老太太被气了个手脚冰凉。
这孩子,看来真是被自己宠坏了……
她两眼一厉,就要请出家法,可就在这时,门房老福叔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老太太,不好啦~!外头来了好多警察,要来咱们家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