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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落花人独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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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赦
“哥哥,人间太苦了,你放我走吧。”
爹交给他的账册凌乱散在案头,娘为弟弟缝制一半的小衣遗落榻上,前日里妹妹毒死的兰草仍摆在窗前,可是恍惚之间,温暖的笑语归于寂灭,热闹的家宅只余弱童,天地刹那昏暗,尘世一夜寒冬。
旦夕之间,家破,人亡。
怀抱中,妹妹的身体冷了很久,如再也化不去的冰,骇人的僵硬。他试图理解眼前的状况,可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怎么都想不通,只觉得好疼、好疼。
他疼得蜷缩成一团,卑微而佝偻地蜷缩着,企图逃避忽然陌生的一切,可是没有人来,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办。
他想说,不要死。
不要死。
为何,怀中的人,不肯听他把话说完。
为何,只剩他了。
好像有谁急匆匆赶来,急匆匆拉着他说话,可他耳中嗡鸣一片,只看见面前人的嘴唇不断开合,像极了一条离水翻白的鱼,他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他听见自己的笑声,仿佛是割裂的破布,碎不成章。
面前人的神情忽然变了,伸手在他后颈一击,古怪的是,他连痛感都失去了,眼前一阵发黑,终于慢慢倒下去。他莫名感到快乐和释然,因他确信自己要死去了,待他见到妹妹,一定要板起脸训她,直到她认真承认错误,好言好语地哄他为止。
他以为他会在一个群星环绕的地方醒来,因为长辈们说,人死了要去天上。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惶然的、他再也不认识的人间。莫叔叔的脸总在他眼前乱晃,他感到茫然和莫名,混乱了好些天以后,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话。
“我为什么,还活着?”
莫叔叔的神色僵硬了,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但是他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冷得打战,可明明窗外亮得刺眼的阳光,正狠狠照在他的身上。
有一天,莫叔叔不见了。
他从客栈的小窗翻了出去。
踉跄跌在街道上,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沿着回家的路走,这座城他很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路过菜市口,人潮忽然拥挤喧闹起来,他陷入其中,举步维艰,乱哄哄的声音吵得他头疼,周围的人都好高,把他的视线挡得严实,他努力向前,却被人推了一把,“哪里来的野孩子,一边玩儿去。”
他晃了几晃,刚刚站稳,人潮却仿佛被一种力量摄住,如天神拍下惊天一掌,草芥蝼蚁纷纷溃散,他勉力寻找缝隙躲藏,不至被巨浪推开。潮汐迅速退去,只有他如搁浅的鱼,赤裸面对着忽然清晰的河岸。
菜市口搭起一个刑台,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下,人群散开后,那个东西便停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
一颗头。
他盯着那颗头颅,头颅上的眼睛也在盯着他。他认出那是府上的老管家,每次妹妹闯祸被罚,老管家都会上街买一个小小的糖人,偷摸摸、笑呵呵地塞给她。
又是一颗头滚下。
那是他刚刚及笄的堂姐,上个月才和城东的读书人家定了亲事。
刑台之上,已斩首数十人,他的眼前殷红一片,祖父、祖母、伯父、伯母、老管家、账房先生、乳母嬷嬷……无尽的血色向他蔓延、无尽的眼睛向他凝视,他慌得后退一步,然而脚下发软,直直摔在地上,身后有人将他拎起,拍着他的后脑勺大笑,“小娃娃,吓到了吧,听叔叔一句,赶紧回家找爹娘去,免得被这些怨鬼邪祟附了身、勾了魂。”
又一个男子的声音插进来,“长长见识也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不怕了。”
“嗨,谁都跟你似的?眼下只是砍头,最后凌迟赵家夫人,那阵仗还不知怎样呢,咱们看个新鲜就罢了,孩子可看不得。”
“我活这么多年,可头回见到这样的事,你说,犯的该是什么谋逆大罪?唉,赵家家主本也判了凌迟,谁知在狱中便给弄死了,可惜,听说男女凌迟,竟是大有讲究,不一样呢。”
原来,他的家族,已犯谋逆大罪,他的家人,皆化怨鬼邪祟。人世光怪陆离,瞬息崩溃,他再也招架不住,在人群中无声倒下,如同被水波吞没的一粒微尘。
他再也,没有家了。
(二)原来
师父带着他,从扬州的名山大观,隐至苏州的荒山小观。师父唤他“阿寻”,教他习琴,他不知自己是何方人氏,亦不知从前于何处生长,所有的记忆,都从十岁那年,师父授他九霄环佩的一刻起。师父说,此琴为他双亲遗物。
遗物。
五年里,他总在重复同一个噩梦。
梦里只有无边的血红色,血红色之中,有数不清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他。
夜夜惊醒,皆是浑身冷汗。他怕得不敢睡觉,常常枯坐至天明,他问师父他的双亲是谁,师父却缄口不答。终于,他习惯了遗忘,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恐惧,山中一住便是五年,他从不下山,从不与旁人说话,除了练琴,再没有其他的意义,仿佛一节被砍断以后逐渐腐烂的树木,只安静等待消失殆尽的时刻。
师父喜欢絮絮叨叨地夸耀,他是广陵琴派的个中翘楚,当年奉命去大内皇宫奏曲,技压一众乐师,声名大噪,飘然而去。他是他此生唯一的弟子,倾囊相授,还望他不辱使命,将广陵琴派发扬光大,不使之后继无人。
然而不久,道观中来了一位云游的高明郎中,为他把脉已毕,竖起两根手指,“小公子这身体,至多,至多再撑两年。”
他不辞而别,连夜下山。
他不怕死,只是师父的苦心,终究不忍辜负。虽然师父放言再不收徒,但他若替他寻一再传弟子,稍加点拨,待自己死后,交由师父继续管教,也不算埋没了。
他经行扬州,见到菜市口的刑台,脑中蓦然一痛,他再抬眼去看刑台上的那人,又是一阵莫名的熟悉。刑官冷冷宣读判书,他听得明白,那人是大户人家的仆役,偷盗主人财物,并且藏匿不交,按律,偷盗罪不至死,不知怎么便判了斩首示众。
“哼,到底是赵家的遗祸。”
“当年圣上仁慈,只把小孩儿们流放充奴,结果呢,歹竹出不了好笋。”
刑官读完,瞥了眼身着囚衣的男子,“以上罪行,均已签字画押,你承蒙皇恩,却不知洗心革面,如今再留你不得。”
囚衣的男子面目轻蔑,啐了一口,仰头大笑,“皇恩?什么狗屁皇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狗屁留我不得,不留更好!”
刑官陡然色变,“竟敢出此悖逆狂乱之言!”
“悖逆如何?狂乱如何?难不成还能再诛我九族?哈哈哈哈……”
“行刑!”
手起刀落,男子的头颅滚下,面目犹是狰狞笑意,将将停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想起来了。
五年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他也是扬州赵家的遗祸。
头颅上的眼睛在盯着他,血色蔓延,是梦中一模一样的场景。这是他的表哥,那个从前见人便要低头,温柔内向,敦厚讷言的表哥。
他眼前一黑,踉跄倒地。
再醒来时,周围人已离他十步开外,害怕、嫌恶、饶有兴致地袖手看他,人群里声音嗡嗡的,说他方才形状如何可怖,定是被那斩首的厉鬼附了身,多半平生作恶遭了报应,约莫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
众目睽睽,众口纷纷,他想离开这个地方,然而浑身剧烈的疼痛,让他连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以一种任人践踏的方式躺在街道之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何事,有人抚着胡子叹息一声“真可怜”,立即便有人为之解释,“你不晓得他刚刚那个样子,实在可怕……”
他闭眸。
“哎,他刚刚还睁了眼呢,怎么又闭上了?”
“别是死了吧,听说被厉鬼附身,三魂六魄都要被啃尽的。”
他倒希望此刻便死去,然而天意莫测,竟让他清醒着,受尽指点,践入污泥。
有淅沥的雨落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倾盆,路人慌忙散去,匆匆的脚步从他身边踏过,带起无数泥水,溅他满头满身。
他终于能够站起时,眼前只余一片滂沱大雨,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再也没有什么。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无人的街道行走,跌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然而他已不在意。
忽有惊雷闪电,如天神怒目。
他浑身都是脏污,湿透的衣衫沉重而冰凉,人间予他的馈赠,实是受用,实是痛快。
(三)安宁
他买下一个奴隶。
被打得快死的少年满脸漠然,“公子不必救我,死了也好。”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如同看着自己。
“我缺一个随从。”
“公子不怕我跑掉?”
“请便。”
少年叫铭远。
起初,铭远确然对他如临大敌,总疑心他的放任乃是别有图谋,然而两年过去,铭远渐知他的脾性,言行逐渐放任跳脱。他从不约束,铭远倒也没有偷偷跑掉。
他在京里的客栈住下,似乎有个小孩子总在偷偷看他,但他对万事皆已漠不关心,只管闭门不出。铭远却闲不住,来京一月,已混熟了街头巷尾,某日,隔壁住进一个姑娘,两人相谈甚欢,喝酒吃肉,铭远被灌得大醉,竟推开他的房门,摆出一副请安的架势,“公子有何吩咐?若没有……铭远就退下了。”
“饮酒无度。”
铭远仍自顾自地说,说那个姑娘如何如何,说她其实是董鄂的千金,是九皇子的福晋,他既不知董鄂氏,也不关心皇族的风月,隔壁的姑娘急了,又是敲墙又是清叱,如此行径,无怪能和铭远玩至一处。
他只觉聒噪。
“出去。”
夜间他梦魇发作,清醒时已摔在床榻下,那个姑娘轻轻叩响墙壁,“你没事吧?”
与她何关。
“你不舒服的话,我去叫铭远来。”
倒是一个爱管闲事的。
姑娘听不到他的回应,像是不肯罢休一般,“你再不应的话,我真的去找铭远了。”
他被逼开口,“不必。”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第二日在九香居,他又遇见她。
两年间,他也算小有声名,前来应试者甚多,琴曲固然行云流水,却已成章法,他明知,择其中之一,都将免去自己许多心力,但又觉得来者皆配不上师父的琴。
直到有一个人,将七弦依次试了一遍,琴音生涩,不成曲调,可是,他却立即想知道对方是谁,仿佛那个荒唐的琴声,他曾在何处听过,前尘梦里,难以言明。
“古语云,‘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姑娘已然懂其情,可愿随我学其理?”
她转过屏风来见他,连一句场面话都欠奉,拜师的礼也没有半点,只盯着他发愣,毫无回避和羞怯。
后来,她说,“读到一句诗,想起和师父初见的情景,觉得甚是贴切。”
他问她是哪一句。
她笑吟吟地背:“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竟是……这么一句。
残损之躯,槁木之心,到了她眼里,竟是这么一句。
城外有一处隐于松林的小楼,是他两年前偶然购得,因喜其冷寂无人,倒也居住了不少时日。他将她带至此,本望其安心习琴,不料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管闲事,他早已习惯了梦魇,习惯了疼痛,然而有一晚,他清醒时,却看见她。
刹那间,他又感到那种宛如衣不蔽体、毫无体面的羞辱,他漠然地让她滚出去。
素来聒噪的她没有说话,只蹲下身扶他。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我只是担心。”
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眼中没有惊惧,也没有嫌恶,似乎只有……关切?
她为何要向他道歉。
他看到她的手腕,一串长命缕。
心神剧震,他像是疯了一样,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哪来的?”
胞弟出生那日,爹陪着娘坐在榻边,笑问:“是个男孩儿,取什么名字合适?”
他和妹妹凑在奶母的身边,仔细瞧着弟弟的模样,弟弟很不配合,只顾嚎啕大哭,五官皱成一团,实在辨不出美丑。妹妹逗了半晌都不见好,挫败地走开,加入爹娘的话题,按照家里男子的排辈之规,数着以寸为底的字,“赵尊?赵寺?赵……”
他亦想了一个字,“守。”
妹妹最先认同,“阿守!”
弟弟十分配合地止住了哭声。
妹妹指向弟弟,“爹,娘,弟弟喜欢哥哥取的名字。”
爹娘相顾而笑,“那便这么定了罢。”
妹妹在掌心划着字,“寻,守,一寻一守,倒有些相辅相成的意思呢。”
他也很欢喜,解下手上的长命缕,系在弟弟的脚腕,权当作为哥哥的见面礼。妹妹大叫一声,抬起娘的手腕,腕间是另一串有些年头的长命缕,“咱们家的长命缕都是给媳妇儿的,哥哥把这个给了弟弟,以后会讨不到老婆的。”
无数的年岁过去,他竟然又见到这条长命缕。齐眉客栈的那个小孩子,竟然是阿守。轻云散去,月光入室,他从往事里回神,却见门外送来一道小小的影,那个好管闲事的姑娘怕他再出情况,嘴上说着回去了,分明却在房外站了许久。
第二日果然感冒了。
她在腕间缠了发带,发带妨碍拨弦,他不喜她如此儿戏的态度,勒令她取下,然而却见到大片的淤青,他不觉一窒,终于明白她遮掩的用心。
“以后,离我远点。”
她不该,靠近他这样的人。
下雨了。
她迅速冲入房中,他慢慢收拾琴谱,然而一把伞已撑开,她似是恼怒似是不解,“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下这么大雨,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她才奇怪。
他本以为她是冲去躲雨,却是要拿伞来接他。
他早已见惯世间的雷霆和暴雨,连愈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有分毫情绪,何况一点零星之雨。伞面有虫蛀的破洞,她悄悄将漏雨的那侧转向自己,以为他没看见。
这姑娘不仅爱管闲事,还傻得很。
又傻,又爱管闲事。
十天后去九香居演奏,她特意叫上了阿守,不,齐恒。齐恒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东拉西扯地想说话,他已不是从前的赵寻,大多的时候都习惯了沉默,幸而那个傻姑娘和谁都能聊成一片,他不必勉强开口,只管听他们笑闹便好。
“今天白月有没有来找你啊?”
“嗯……有!”
“打算什么时候娶人家?亲事定了没有?以后想生几个孩子?”
“长大了就娶。还没有定。生一个女儿就够了。”
“不要儿子?”
“女儿更好。”
“生女儿的话,名字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齐恒,认真托腮想了一会儿,向他求助,“哥哥,你要是有孩子的话,会叫什么呢?”
她附和,“对啊,男孩儿叫什么,女孩儿叫什么?”
孩子?
他不会有孩子。
然而齐恒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只得也想上一想,孩子的名字,必是寄托了最深长的祝愿,他开口道:“长安,长宁。”
长安长宁,是他此生再也求而不得的梦。
她念了一遍,笑道:“可是你姓莫啊,莫长安,莫长宁,听上去好生奇怪,好寓意竟都反过来了。”
是啊。
他忘了。
他已经不姓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