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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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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音在静堂的门前站了许久,领路的人已被他遣退,如今只余他一人留在门口。
四周静谧无声,他垂着的双手却似千斤重般抬不起来。
两万余年啊……
他曾小心藏起的那些经年回忆,就隔在这道门扉之后。
仿佛他伸手推开,那人便会站在里头转身看他,同他浅笑轻语叫一声:“小元音。”
“小元音,御灵之术可不是这么施法的。”
他说着,从身后环住元音,将双手覆在他的双手上,调整了他施法的姿势。那截灌木像得了生命一般,竟真的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元音感受着身后之人的气息,脑子里全是嗡嗡乱撞的飞虫,他羞赧地开口道:
“仙…仙君,我虽然修为浅薄,但已经活了一千两百岁了,实在算不得小…”
身后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微暖的气息扫过他的耳畔。
“你可知道在仙界,但凡位分低的都是要称小辈的,就算是活了几千岁的土地老儿,上了天庭也是要称个小土地的。”
他那时懵懵懂懂信以为真,从未想过仙君也会玩笑自己。
只是守了四海六千年后被重提上天界,纵然天庭中位列自己之上的仙君多不胜数,也再无人叫自己一声“小元音”了。
元音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最后一点囫囵的杂念掩去,伸手推开了静堂的门。
静堂里寥寥无几,只有供奉的案几上放了一对花瓶,插着几株伽蓝香。
正对的墙上挂了一幅画。
画中之人一身孑然风姿,是他初见时所穿的紫色长袍,仰首睥睨,脚下是东海的济济众生。
仿若真是云端那遥不可及的仙人。
只有他知道,那双眼睛中,曾有盛不住的百转温柔。
“仙君……”
元音走近一步,俯身恭谨一拜。
“小仙元音,来看您了。”
他拜完又走近了一步,手拂过案上盛开的伽蓝香。而后顺着案几缓缓坐到地上,头靠着桌脚闭上眼睛。
“你可还记得我?”
东海的暴雨下足了一整月。
龙君上奏的表文生了效,仙帝终于是下了道指令,撤了这场无妄之灾。
大雨初停的这一个夜晚,元音随着敖兴一起回了东海。他们站在高处,俯瞰着这一片早已面目全非的海域。
“你看这东海的夜色,多美啊。”敖兴突然低声说。
冽冽长风吹鼓起他的衣袂,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凄切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上涨的水位开始褪去,露出了曾经被吞没的农田和岸堤。此刻海面平静无波,月色粼粼,仿佛悬在海上的一盏夜灯,照着东海境内万千生灵。
“这里曾居住过成百上千的凡人”,他抬起手指了指海岸边,“每到凡界立春之初,总要在此设坛,祈求海神护佑,来年能够风调雨顺。”
“可是如今,他们因东海而痛失至亲,只能匍匐在此夜夜恸哭,请求海妖不再作怪涂炭生灵。”
他自嘲地笑笑,声音里是无尽的颓然与无力。
“东海从前是福泽之地,如今却成了人们口中的无间炼狱。”
“可惜东海如此美景,再无人有闲心欣赏了。”
清月朗朗,那人站在他身前,面向广袤无边的东海,明明受着千万生灵的膜拜,身姿却如此孤寂。
他把整个四海的平和安生扛在了自己的肩上,这些天来,元音瞧着他为水患奔波,将东海内的水族与凡界的凡人分开安置,指导凡人们如何开渠引水。元音曾为他们造的幻境,如今早已被龙君加固了几道,有更多受水患影响流离失所的人们住了进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元音在他身后轻声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元音,你为什么想做神仙呢?”敖兴突然问道。
为了你啊……
为了离你更近一些,可以站在你身旁,不需要再隔着万水千山地仰望。
“我长生龟一族,原本生活在浅海,因为此次水患的缘故,只能被迫向内海迁徙。”元音说道,“我族已是大幸,还有许多水族,甚至来不及迁移,就被风浪卷走了。”
敖兴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我决定留下的那一晚就在想,如果我修为更精深一些,或许就能庇佑到更多的人,我的同族,东海的其他族类,甚至于凡界的凡人们,或许都能有机会幸免于这场灾难。如果……如果当时是仙君在这的话,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元音的声音越说越低,说道最后,已是羞愧地抬不起头。
“天地聚合的灵气,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利用它,天机给了我这份额外的垂爱,叫我变得更加强大,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庇佑比我弱小的人吗?强者生来就该保护弱者的,不是吗?”
一只手盖在了他的脑袋上,掌心的温热若有似无地包裹着他。
“连你都晓得这些道理,可是如今的仙界中,有太多人都失了本心了。”
敖兴微微弯下腰,凑近到他的身前,与他面对面相视。
“元音,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往后飞升成仙,也要做个好仙。”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鼓噪的心在胸口清晰地撞击着,叫他曾压制着不去面对的某些情感,突然再也无法隐藏了。
他忍不住偷偷地翻个身,小心去瞧另一端卧着的那道身影。
龙君于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人,是他愿意用一生去仰望和崇敬的人。
他从不敢有其他过界的肖想。
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又一次见着龙君,隔着不过数丈的距离,他觉得自己探出手,便能勾到龙君的衣襟。
但他是决计不敢这么做的。
元音只能放缓呼吸,在深沉宁静的午夜睁开眼,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有时只能瞧见他呼吸起伏的背影,他也能饶有兴趣地看一整晚。
有时候运气好,那人刚好翻了个身,便能看见他熟睡时的模样。他用眼神一寸一寸地描摹,带着锋利的剑眉,睡着时轻合的扇睫,秀挺而流畅的鼻子,还有……
元音深深吸口气,仿佛在做着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还有他薄而温柔的唇线。
说话时吐出的低沉声音,轻笑时勾起的嘴角,甚至是第一次瞧见元音时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的嘴。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努力想将手心的一点滚烫同心口扑通扑通的动静抹平,将它们埋进这漫长的黑夜中。
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秘的佳酿。
元音一夜便这么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再醒过来,身上多了一件盖着的衣物,龙君早已一如往常地离开了山洞。
少了雨声的侵扰,洞中一下变得寂寥,他清修了半日便觉得烦闷。
元音忍不住朝洞口望了一眼,时日尚早,离龙君回来的时间还有小半日。只是可惜了这难得的晴朗,无法与他共赏雨后的山景了。
元音叹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索性走出山洞往山中走去。暴雨将山路冲刷得一片泥泞,交错茂密的树林如今落了满地的残叶和花瓣,倒是显出别样的景致。元音漫无目的地在林间穿梭了一会,忽遇一处转角,竟是密密麻麻开满了花。
他一路走来皆是落红,唯有此处,不知是否山林茂密的缘故,竟将树冠下的花丛护得十分完好,抬眼望去,皆是饱含生气一片灿烂。
这花的颜色也生得十分特别,似蓝非蓝,似紫非紫,花瓣小巧而柔嫩,元音看得心中惊喜,想着洞中景致到底有些凄凉,索性折了几株含苞待放的花枝,欢欢喜喜地捧回山洞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敖兴回来了,一眼瞧见石桌上放着的几株花枝,颇为惊讶地问道:
“这山中竟然有伽蓝香?”
“这花叫伽蓝香?”
“嗯。”敖兴将石桌上的花拿起来细看,“是个挺稀奇的品种,六百年才开一遭,花期却只有数月之短,你倒是运气好,竟然能碰见它开花。”
元音瞧着他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日在山中碰巧遇见,觉着这花颜色倒是特别,便想着带几株回来给仙君瞧个新鲜。仙君若是喜欢,明日我再去摘一些回来。”
“可惜这花期短暂,若是能长长久久地开着便好了。”敖兴不过小声嘟囔了句,元音便暗自记下了。
他每日里除了修炼,又多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便是去山中寻那种叫做伽蓝香的花。
清晨将尚且缀着露珠的花采摘回来,细心地放好,待日落西斜那人回来之后,便能第一眼看见。夜幕降临,等弯月挂上梢头,那人有时会煞有介事地将他抓过来,一本正经地说要提点他几句道法,没聊几句,话题必定会跑远,他会眉飞色舞地同自己说起白日里遇到的趣事。元音每日最期待的便是这个时候,他可以托着腮坐在石凳上,听他讲如何指导村民重建家园,讲他如何将东海的海水化作干净的活水,又假扮作托梦的仙者引导大家找到活水的源头。
他逆着光的脸上带着叫人移不开眼的神采。
春去夏至,这一季的酷热仿佛都被雨水冲刷得失了影踪。这一场水患之后的重建,龙君足足忙活了四个多月。
元音看着他将这副破烂的景象一点一滴地收拾好。
他一千两百年来度过的岁月,似乎都没有这四个多月来得长。
又似乎,这四个多月十分短暂,甚至来不及叫他握住,细心收好,留给余生慢慢品味。
而那时候,他满心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修炼,待到飞升成仙的时候,就能长长久久留在龙君的身边。
天气逐渐转凉,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元音的心情也随着逐渐阴沉的天气,慢慢地沉重起来。
这一日难得晴朗,元音将自己手中捧着的伽蓝香仔细地插好,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伽蓝香的花期将过,若不是今天这样的好气候,恐怕已经寻不到开得如此娇艳饱满的花儿了。
想到这里,元音忍不住叹了口气,山中岁月如驹,不知觉间已跑过了数月。遥想洞中初遇时,东海境内尚是一片涂炭生灵,现如今,已是袅袅聘聘布满了人烟。
“远远的就听见你叹气,又是遇着什么修炼上的困难了?”
元音转过身来,瞧见龙君正从洞外走进来,脸上端着十足的笑意,手里头还拎着两坛子桂花酒。清晨离去时穿着的束袍已经换了,一身的火红色长袍,袖口还加了两道金丝绣的龙纹。
元音心跳漏了半拍。
“仙…仙君怎么换衣服了?”
“我同你提过的,那位村落里头的族长,非要搞个劳什子清平会,开坛设宴,说是要敬谢海神护泽。喏,还奉了两坛子桂花酒,今年头一次开的桂花,味道香得很。”
他说着,将酒壶朝元音递了递。元音这才晓得他这身物什的由来,脸色登时变了,一边接过酒壶,一边磕磕绊绊地说道:
“这…这是人家用来供奉海神的…仙…仙君怎可……”
他窘迫的模样惹得龙君哈哈大笑:
“怎么不可?本来不就是供奉给我的么?”他说着,抖了抖衣袖,“这酒是酿给我喝的,衣服也是绣给我穿的。”
“好看吗?”
元音捏了道术法,化出一个温酒的炉子,正将酒壶放在上头。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好看。”
世道清平,百姓阖乐。正是仙君最祈盼的事情啊,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嘴角牵起一个开心的笑,将心底里的一点愁绪埋藏起来。
“伽蓝香的花期还未过去吗?”
龙君拂过石桌上的花枝问。
“快到日子了,今日暖和点,所以还能寻着几枝。”元音说。
“我看你日日都换新枝,倒是比修炼还要勤勉,看来是真的喜欢这花。”龙君说。
“我修炼也很勤勉的……”元音红了红脸,“花期短暂,能有一日,便珍惜一日吧。”
他低头搅动着壶中的桂花酒,清香的酒气溢散在狭窄的山洞中,混着他明明灭灭藏在话里的一点小心思,虽未入喉,已经醉了三分。
他将温好的酒放在石桌上,伸手替龙君倒了一杯。
“如今变幻之术倒是学得精进,连花纹都幻得如此细致。”
龙君说完,手指往石桌上一点,也幻出一只琉璃瓷杯。
“怎就变了一只杯子,你是要干坐着看我喝酒吗?”
元音见状,连连摆手道:“不行…我不会喝酒…”
龙君将手中的瓷杯往他怀中一塞:
“今日高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凡间酿的酒没什么力道,不会醉人的。”
清冽而甘甜的酒香卷过舌头,穿过喉间,在胸膛里氤氲成一团温热的气息。像一团柔软蓬松的棉花,瞬间涨满了元音的胸口。
元音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杯里的酒,他酒量浅,唯恐喝多了出什么洋相。再抬起头,便见手掌大小的酒坛子已经空了一坛,身旁的人右手支着脑袋,正凝视着手中的空杯出神。
“仙君?”元音小心翼翼叫道。
坐在身旁的人抬起头来,嘴边噙着笑意。
看来心情真是很好啊。
元音想着,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他伸手替敖兴倒了杯酒,将自己的琉璃瓷杯端起来,轻轻同他的碰了一下。
愿君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两只空坛被收在一角,桂花的甜香弥散在空气中。
元音伸手戳了戳身旁合眼轻寐的敖兴。
不是说…凡间酿的酒…不会醉人的吗?
“仙君,不要睡在石凳上。”
元音只好加重力道,推了下他的肩膀。
龙君抬起头,迷离的眼神中映出琉璃的光彩,他怔怔地望着元音,带着三分的茫然。
元音将他扶到了塌上。
“你是谁?”
“我是元音。”
元音半跪着将他脚上的鞋子小心脱下,头也不抬地回答。
“啊…”塌上的人仿佛这才想起。
“小元音。”
他伸手在元音头上揉了揉。
“嗯。”元音答。
头顶上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帮我宽衣。”
元音正将鞋子收拢整齐的手顿了下。
塌上的人丝毫未察,好整以暇地躺着,手指不安分地敲着塌边的石板。
嗒,嗒,嗒。
像叩在谁的心扉上。
元音深吸了口气,轻解开他火红的外袍。他将头别在一旁,轻声问:
“仙君喜欢红色吗?”
“嗯…”他皱眉想了想,“更喜欢蓝色。”
“伽蓝香的那种蓝。”他补充道。
元音低下头,像是要把所有表情都藏进阴影里。半晌,他才终于开口:
“东海之祸已平,再过一些日子,仙君就要回龙宫了吧?”
空气里一时静谧。
“大约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