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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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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知心路。
这一带属于老城区,接连几个小区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步梯楼。
外墙已经斑驳,一楼的住宅往往被打通做成了小商铺。奶茶店旁边是五金店,卖文具的与卖彩票的为邻,别有一种人间烟火味的热闹。
一辆3路公车缓缓靠站停下,林千声背着个帆布包从公车上下来,沿着人行道一路向东走。
为了避免跟人接触,在下班高峰期她都是坐的士回家(为此每个月都要心疼地付出一大笔交通费)。不过今晚回来得有点晚,公车上人不多,正好能坐公车回来。
经过一间菜店的时候,卖菜的李阿婆硬塞给她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李阿婆特意挑出来的最鲜嫩的青菜。
林千声掏出钱给她,李阿婆死活不收:“这两条菜算什么,你以前给我小孙子足足补了一个月的课都没收钱呢。”
林千声只得作罢,笑着与李阿婆道别。
三分钟后,她到了“知心花园”的大门口。
“小千。”
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女子,望着林千声微笑。
“王、王阿姨。”
林千声眼晴一亮,哒哒哒地小跑过去。
王娟是知心街道办的主任,平时没少照顾林千声。
林千声高中毕业后本想在家附近找份店员的工作,王娟却说那种工作没前途,费大力气托了几重关系,把她塞进顶峰这样的大公司做办公室职员。
“我刚才开车经过这边,看见你从公车上下来,想着有段日子没跟你聊天,正好今天有时间。”王娟微笑道,“你在顶峰的试用期快满了吧?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加班?”
知心街道办下面有十三个居委会,管辖人口达十万人,困难户的比例不算多,但从数量来看却也不算小。
林千声是令王娟跟她的同事们最为印象深刻的一个。
闲暇时候聊八卦,大家都觉得小千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那么好看。就是命不大好,家里人早早因病过世,留下她一个人在老房子里孤独地长大。
林千声抚了抚鬓边的长发,没敢告诉王阿姨,今天因为自己想躲开总裁,撞到了后脑,夏薇放心不下,硬要她去医院挂急诊检查,直到医生发话说没什么事才让她回来。
“都、都挺好。”
王娟跟她聊了几句,听说同事们都对她很好,这才放心,又勉励道:“小千,你在公司要好好表现。你现在是福利院那帮毛头的偶像呢,我把你进了顶峰工作的事告诉他们,他们都说要努力学习,长大后跟你一样也进大公司。”
林千声一张莹白小脸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了红晕,“那是,是王阿姨您……”
王娟微微提高声音打断了她:“你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就在班上数一数二,考大学根本不在话下,要不是你不肯申请助学贷款……”
她看了看林千声,把话咽了回去。
当时林千声不肯申请助学贷,是有原因的,这一点她也知道。
明亮的路灯光从高处洒落,给女孩儿的秀发镀上了一圈金边。她身旁种着一棵凤凰木,鲜艳的花儿开得如火般㶷烂,身着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娇美的眉宇间宁静如画。
尽管命运不曾善待她,但她对此却没有怨怼。
“……你上了一天班,应该也累了,”王娟不忍心重提不好的事,硬生生转了话题,“回去休息吧。”
*
“啪”。林千声摁亮了灯。
眼前是一套温馨的两居室。
面积不大,没什么装修,就只是简单的粉墙加瓷砖地板,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
米色布艺沙发上放着几个布娃娃,靠墙的白色木书柜上一尘不染,书格上放满了书。
当中有两格书架摆着七八个玻璃罐,有大有小,罐子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圆润好看的小石块、闪烁的玻璃弹珠、细碎的彩色宝石等物。
林千声很快就做好了晚餐。她只吃素,炒盘青菜就着下饭,然后把碗筷洗干净,开始看书。
当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的时候,她关了台灯,上床睡觉。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墙角的桔色小夜灯亮着幽幽的微光。
床上的少女已经入睡,苗条的身段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下一瞬,少女的身躯突然消失,躺在床上的人竟然变成了一只鸟儿!
这是一只珍珠鸟,体长只有十厘米左右,肩背灰蓝,腹部雪白,鸟嘴与两爪却是鲜红色的,看起来很是玲珑可爱。
夜风穿窗而过,挂在窗边的小风铃叮咚作响,珍珠鸟慢慢睁开圆溜溜的眼睛,在白色绣花枕头上蹭了蹭鲜红色的喙,晃了晃两条细细的腿,在床上站了起来。
……又变成一只鸟了。
林千声有些无奈。
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她从睡梦中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差点以为自己中了魔法诅咒什么的。
后来她慢慢发现自己睡着后就会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变成鸟儿,白天醒来后又重新变回人。
可她怎么会变成鸟呢?难道她是妖怪?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像她这样的人吧?
林千声曾经试过去图书馆翻资料、拜访大学生物学教授、找关系混进华南区“非自然现象学术研讨会”、在□□群微信群打探……
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没有找到同类。最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很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变成鸟儿的人类。
不过她的性子随遇而安,最初的震惊惶惑过后,她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一些表现原来与小鸟的特性有关。
比方说,她的胆子特别小,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别人突如其来的碰触更是让她惊惧;
比方说,她扔小石子的准头特别好,数十米内指哪打哪;
比方说,她特别喜欢收集闪闪发光的小玩意,甚至喜欢把可爱的小碎石什么的放在自己的口袋,闲暇时拿出来看看都觉得开心。
比方说,她吃不了肉,只能吃素,尤其喜欢吃鲜嫩的菜叶子。
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不管有多么累,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打瞌睡——万一她当着大家的面变成了一只鸟,一定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她每天晚上都早早上床,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睡眠充足,这样白天才不会睡过去。
夜风愈发温柔,站在床上的珍珠鸟觉得自己的小脑袋越来越重,她重新躺倒在床上,睡熟过去。
风儿在室内打了一个转,旋即退出窗外,在万家灯火之上飒然飘飞,最后来到了“观鹭公馆”。
观鹭公馆是一个别墅小区,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正好处于中心商务区以及科技公司林立的科技开发区中间。
小区内还有一个不算小的观鹭湖,湖中有岛,岛上有树。
天气晴好时,翩翩白鹭掠过澄澈的湖面,落在青翠的树冠上,观之令人的心境不知不觉就变得平和悠然。
这样的风景在繁华的南城市中心难得一见,所以,观鹭公馆的价格在南城可谓是首屈一指。
夜渐深,上弦月如金钩,清瘦地印在幽黑天际的一角。
观鹭湖脉脉微漾。
风儿吹进了湖边一幢别墅的三楼。
屋内颇为宽大,列战云坐在真皮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
……四周燃烧着烈火。
熊熊火焰幅射出极高的热量,他被炙烤得喘不过气来,显露出白龙的真身。
明明身上没有沾染火焰,然而他的灵魂却像直接被烈火焚烧着,那种极烈的剧痛直达脑髓。
梦境中的白龙昂首发出长长的龙吟,在火焰的包围中不住翻腾摆尾。
沙发上,列战云的额上全是汗,眉头紧锁,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脑袋难耐地抵着沙发靠背辗转。
他很痛苦,神智却仿佛被囚在一个火笼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牢笼,怎么都醒不过来。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那只手轻轻一扬,手心里赫然出现了一把尖刀,闪着寒光的尖刀倏忽转向,对着他狠狠劈下!
列战云骤然惊醒,腾地坐起。
灯光明晃晃地洒在四面墙上,屋内十分安静,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列战云的眼神慢慢聚焦,终于落在面前的茶几上,那里放着满满的一杯水。
他伸出一根手指,向着水杯一招,那个水杯倏地凌空跃起,杯里的清水尽数泼在他左边的胸腔。
水滴透过薄薄的衬衫沁进了他的皮肤,为他带来清凉。
“当啷”,玻璃杯自动落回茶几面。
墙侧的空调无声地发散冷风,控制面板上显示的温度是十二度。
可列战云的身子却在发热,被火焰焚烧后的热痛感仍然残存,心脏痛得一跳一跳。
他低下头,一手握成拳顶着自己的胸腔,咬牙承受着这种痛楚。
根据以往的经验,醒来后过半小时,又或者是一个小时,热痛感才会减退。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这种痛苦,泼水也只是刚醒来那会儿能给他带来一点清凉,却无法令痛楚消失。
——他是何等身份地位,为何当日竟被宵小所害,以致今日仍要承受这等苦痛?
愤懑与不平在他心中交织,再加上心脏所感受到的痛苦,列战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伸出手臂猛地一挥,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到地面。
在别墅另一间房内,列父列母面对面坐着,表情认真肃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身材保持良好的列父穿着考究的西服三件套,目光炯炯,像参加董事会那般严肃,“所以我绝不接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妆容得体的列母文雅地点了点头:“没错,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一定要穷追猛打,揪住不放。”
两人对视了一眼。
现场静了一瞬。
然后——
列父伸手一把将茶几上的小骰子抓在手里,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你没有作弊?”
列母“砰”地一拍茶几:“你都作弊了两次,凭什么我就不能来一次?玩飞行棋你都不肯让我,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指望?!”
两人斗鸡似地瞪着对方。
突然,列父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他微微侧头,问道:“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别给我扯开话题!”列母骂意正浓,不肯放过他,“你上次也是这样……”
“嘭!”隔壁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突然同时跳起来:
“宝贝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又做恶梦了!”
“我的心肝啊……”
列父列母奔过去的时候,列战云已经把他那间套房客厅内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
他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地面一片狼籍,满是碎片。
在列家帮佣的清洁阿姨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想进去收拾,却又不敢。
列父望向自己的儿子。
几缕头发垂了下来,堪堪停在剑眉上。他那两道眉骨长得高岸,反衬得两眼愈发深邃,瞳孔黑沉沉的。
他紧抿着薄唇,目光空洞地凝注在虚空中,脸色比平日更加白。颈项与腰背微弯,就像一把隐而不发的利剑般紧绷。
列父登时心疼到不行。
战云一年前虽然奇迹般苏醒过来,但可能是出于车祸后遗症,他不时会做恶梦。从梦中醒来后,他的心脏就会很痛,痛得他不堪忍受,大发脾气。
为此,列父特地将美国的心脏科权威请来,为他详细检查过心脏,然而结论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医生们猜测,可能是因为当年发生车祸时场面过于惨烈,那幕场景一直停留在列战云的记忆深处,并在睡梦时重新翻出来。这种深层记忆中的场景令他的肉.体重新感受到苦痛。
“这什么鬼花瓶,摔到地上居然只裂了几条缝!”列父脚尖轻踢滚在地上的一个大花瓶,“战云,过两天我就去买一批更容易打烂的东西来给你砸,包你砸起来又清脆又响亮。”
“你给我走开!”列母一把推开他,走近沙发,弯下腰看宝贝儿子苍白的脸,越看越心疼:“战云啊,你别着急。妈找了一个高人,他一定有办法让你以后睡得好……”
列战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就连他都没有办法,别人又怎么可能帮他?
不过,他的这两个人类父母,对他的确一片真心,十分关怀。
“我没事,你们回房间休息吧。”他没有抬头,随意挥了挥手。
撒在地上的碎片被清洁阿姨扫了起来,就连飞溅到柜子底下的碎片也找了出来,用厚实的垃圾袋包好,带出了房间。
列父与列母心情沉重地站在套间门口,望着仍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的列战云,虽然想再宽慰几句,但又知道这没什么用。
列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扯了扯列母,两人转身慢慢地走回自己房间。
走廊上,拎着黑胶袋的清洁阿姨有些好奇地望着列父列母:“先生,太太,你们晚上在家都习惯穿得这么正式这么好看喔。”
真不愧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照她那个读初中的儿子的说法就是“有范儿”。
列父列母回过神来,笑应道:
“是啊。”
“我们习惯了这样穿。”
列母:要不是因为战云,我才不会晚上还化妆。
列父:宝贝儿子自从醒来后变得更讲究了,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有型漂亮。我们要是穿得太随便,一定会被他嫌弃。
次日清晨。
蔚蓝的天空像被清水洗过一样澄澈,科技开发区内楼宇林立,高大的木棉树上开满了花,倒映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有如一团团燃烧的红云。
“关店一个月?”
夏薇站在一间广式茶点店门前,无比失望地瞪着贴在门口的告示。
昨天她主动承诺要请小千吃早餐,原本是打算去公司楼下那间广式茶点店,据说那里的虾蛟还有及第粥什么的都超好吃,料足,味道鲜美。
然而两人到了门口才发现,人家因为重新装修,要关店一个月。
美味的早餐就这样泡汤了。
林千声倒是不介意,说去便利店买个面包就行。
“这怎么可以?”夏薇瞪圆了眼睛,“我说过要请你吃好吃的……”
“想吃好吃的,我们三十楼有喔。”总裁办女秘书从两人身旁经过,笑眯眯地插了一句,“由星级酒店的高级糕点师做的、新鲜出炉的西点,你们想不想尝一下?“
夏薇咽了咽口水。
公司职员们都知道,列战云习惯不吃早餐就来公司,爱子心切的CEO怕他饿坏了胃,便叫酒店每天一大早送点心过来给他吃。
“这样不大好吧?那是太子的早餐……”
“现在还早,他还没来公司,在他吃之前我们尝一点没事的。酒店送过来的点心份量多,几个人都吃不完呢。”女秘书笑道。
五分钟后。
“哇,真的好像艺术品啊,看上去就很好吃。”
夏薇与林千声两人一手举着小叉子,一手端着纸托盘,垂涎欲滴地望着面前的糕点。星级酒店的出品果然不同凡响,每一份点心都既精致又漂亮。
“在总裁吃之前,每样糕点我们都只能尝一块——不是一人一块,是几个人分吃一块。等他吃完之后,剩下的那些我们都可以吃。”女秘书把注意事项说得很明白。
林千声想了想:“好像试,试毒的……”
女秘书茫然:“试什么毒?”
与小千熟络的夏薇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笑道:“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好像是给太子试毒的小宫女,每次在太子吃之前我们先试吃,太子吃剩的也赏给我们吃。”
女秘书“扑哧”一声笑了,“诶,你别说,还真的像……不过,作为一个社畜,能免费吃到这么多美味的点心已经很好了,我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呢。其实,太子虽然很凶,但他在员工福利待遇方面挺大方的。”
三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阵。女秘书便去整理总裁办公室了,临走前又特意嘱咐了一遍千万不要贪多,每样只能吃一块。
夏薇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口芒果蛋奶,填进嘴里,半晌叹道:“太好吃了!就算让我当一辈子的试吃宫女我也……咳咳咳!”
茶水间的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高大的身子逆光而站,望之令人生畏。
夏薇吓得差点没被噎死,狂咳不已,她拼命伸直了脖子,好不容易才把那团点心咽下去。
林行声赶紧把手中的纸托盘放到一旁的长桌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列战云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林千声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