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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太白楼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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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有一座石桥,名曰照月,满河清水在这里拧个腰,袅娜转弯。从东往西过了桥,泥泞小路换作青石大路,十步开外就是一幢二层木楼,斜斜挑出一面旗,上书:照月小馆。
花窗精致,酒香轻暖,却是个清雅的酒馆。
再往前,就像有人忽地撒了把珍珠,砸出满地的流光溢彩来。饭庄,布庄,钱庄,珠宝庄……挤挤挨挨林立,勉强留出中间五米来宽的街道。而这街道,又被各种果档、菜档、馄饨档、补鞋档、算命档……见缝插针的占去近半。店面和地摊,相互锁成一道裙边。在此之后,是一幢接一幢的民居,惊人地扯成一片裙摆,嚣张夺目,生气盎然。
这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镇子,刘家镇。
从乡下来的人,过了照月桥,都免不了对照月小馆眼前一亮。第一次见的人是打心眼赞叹这小楼造得好,哪怕看不出门前瘦竹气质翩翩,却都知道那窗户上的雕花镶了铜角,实打实地贵。第二次以后见到的人,就会注意到檐下挂的灯笼换了一批,或是迎客的酒娘多了两位,或是听到院子里有高昂的读诗声,回回都有新鲜事儿。
然而,若要让他们停下,走进去,喝杯小酒听个小曲,那又是万万不愿的。他们更愿意去镇上的太白楼,一碟花生半斤水酒,就能听段地道的弹词。若是要给家里的婆娘小子开荦,一口气点上四五道菜,结账也不会超过一百文钱。而且太白楼堂面大,乌泱泱能摆开三十来张桌子,三流九教的人往里一坐,乱七八糟的消息就往耳朵里钻,回家后三姑六婆都有了谈姿。
等酒足饭饱,也便心满意足。
正是午饭时候,太白楼上下两层都坐满人,菜香和人声把空气裹得结实,教后来人实在插不进足去。但是小二绝不放过任何一位过往的行人:“客官来哟!菜好酒好价钱好,吃好喝好万事好,您几位?三位!这边请这边请,马上有桌您就稍等!来哟上好龙井这就泡,您请嗑点瓜子看看菜单,不出半刻便请您上座……”
两眼闪着光,满嘴大白牙,意志稍微不坚,就要被拉进去。
每到集市日,太白楼等座便是刘家镇一景。店小二把人引到门内,那里有特意隔出的一小块空地,摆着诸多长板凳,待人坐下,立刻就奉上热茶瓜子。有时人实在太多,就会一直坐到门外的屋檐下,和街道上的各种摊档接壤。
最新被接引过来的,是三个白袍挂剑的年青男女。三人各牵了一匹骏马,马上驮着行李包裹,有小厮忙上前把马牵到后院马厩料理,门口的小二则拿抹布使劲把板凳擦了三五遍,一迭连声陪笑:“客官这边请,咱家太白楼丰俭由人,口味一绝,保证客官吃得尽兴……”
当先一人剑眉星目,玉冠煌煌,大步踏上台阶,高冷淡漠,也不见他皱眉,自有一身威压。他扶着佩剑,袍子一掀,施然落座,好像这不是俗世里一板凳,而是瑶池边的醉仙台。
第二人是个红唇皓齿的少年郎,同是流云暗纹的白色长袍,罩在他身上却无端多出三分随意,细细一看,原来那腰带系得松,衣领都比旁人敞开些。他嬉嬉笑着去攀前面那人的肩:“江师兄,你信我啊,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好吃,排队值得的。你爱吃松花鱼还是清蒸鱼?要我说都来一条最好……”
第三人是个眉眼娇俏的姑娘家,同是白衣,分了上裳和下裙。正是爱俏年纪,乍暖还冷的三月里,她只着里衣和单衣,衬得身条修长。她从小二手里接了一把瓜子,熟能生巧的边吐瓜子皮边吐槽:“陈不忧,你不撒娇没人当你是死的!一大把年纪还装嫩,我都不好意思做你师妹!”
“那正好,我就做你师弟罢!”陈不忧毫无压力转过身,谄笑着:“王师姐,我要吃酒~酿~丸~子~啊~”
一波三折,王“师姐”抖落一地鸡皮,怒翻眼白。
若是平时,三人容貌出众,衣冠不俗,必会引起众人侧目。不过,这时却是例外,因为最近几日,途经刘家镇的出色人物实在太多,不说街上行色匆匆掠过的,就是太白楼里,也坐着好几拔背刀拿剑的俊秀青年,见多便也不怪了。
三人刚刚坐定,只听里面大堂传出个怒极的大嗓门:“好你个诸葛三!我敬你爹是条好汉,你这就瞪鼻子上眼不知好歹了!也别等纵天榜争霸,我们就在此处一决高下!”
陈不忧最喜八卦,耳尖一动,眼睛一亮:“江师兄,待我去打听打听!”
那满身仙气的江师兄闻言眉目不动:“不。”抬手一按,便将蠢蠢欲动的少年郎按回板凳:“你不去!”
只听里面响起另一个声音,清亮儒雅中透出点玩世不恭:“不敢,不敢,我爹固然是个好爹,我却是不敢仗他的势去欺人。公孙兄,还是熄个怒,纵天榜上见。”
大嗓门怒道:“怎么?怕了吗?”
“怕,怕你输了没脸参加纵天榜,这就打道回府——那车马费可不浪费了?”
“浪你奶奶个头!诸葛三,有种就到外边去,痛痛快快打一场!”同时响起的还有掀桌声和惊叫声,瞬时一片混乱。随后两条人影自窗户跃出,一前一后往照月桥奔去。两人的同伴见势不对,呼呼啦啦都拿了随身物品跟上,一下空出两张桌子来。
有乡下汉子听了只言片语,很是不解:“那纵天榜是什么?听着很是厉害?”
有人就回:“那是武林‘科举’啊,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都以登榜为荣,只要能进前十甲,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啦!”
乡下汉子又问:“那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那人啧啧连声,似嘲笑乡下汉子的无知:“纵天榜三年一届,这一届东道主便是杭州城的神剑门,南边的江湖好汉,都得从咱刘家镇过去!”
乡下汉子顿时与有荣焉:“刘家镇不得了,幸好我今日来了。”
众人聊的热闹,太白楼的小二却泪流满面,跌跌撞撞追出去:“客官请留步!客官请结账!”
半晌,小二追债成功,折返回来。嘿,江湖正派就是好伺侯,不但结了账,还赏了钱。复又是一副太白楼门面担当的模样:“客官里面请,客官您吃好!”
陈不忧在板凳上急的伸长脖子,企图透过人挤人的街道,用眼睛尾随那两帮人马的后续。可惜世上没有这种功夫,他连连叹气:“好大一个热闹看不着了,师兄,为了弥补这巨大的损失,我要两条鱼!”
却没人理会他。那江师兄目不斜视,盯着前方虚空处,默默与铺天盖地的吵闹、如影随形的异味作抗争。王“师姐”投入嗑瓜子大业,挑战一口嗑两颗的神技,同时悄悄把眼角余光搁到左前方的小摊主身上。
那是一个卖兽皮的小地摊,长不过一人高,宽不过两臂阔,七八张兔皮、三两张狼皮整整齐齐叠在粗布上,隐隐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皮肉味。从后面看去,摊主应是个清瘦的青年人,头发用一根木钗一丝不苟束在头顶正中,身上板板正正穿着灰青的夹衣长袍,鞋面上有个寸许的补丁。明明寒酸,却莫名有种松雪之姿,仅一个背影,就让人赏心悦目。
他的左右各有一个半米宽的箩筐,乡下用来挑谷子,他用来挑兽皮。左边这个,尚有几张兔皮垫底,右边那个,虚虚罩着一块软布,在王“师姐”看他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轻轻凑过去往里看了两次,不知里面有什么宝贝。看的时候,不经意露出小半边侧脸,皮肤意外地白。
王“师姐”心道:好个美人儿。
可惜美人儿生意不好。来来往往行人无数,都不愿意在夏天快来的时候买冬天用的皮料——买来长虫吗?
不是在沉默中饿死,就是在暴发中致富。小摊主握掌成拳,放到唇边轻咳几声,弯下腰,狼皮一甩,挂在肩上,在王“师姐”没反应过来时,迅雪不及掩耳张口:“哥哥姐姐父老乡亲们大家中午好!重大利好横空出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看这张灰狼皮啊灰狼皮,毛长、绒厚、灵活、有光泽,摸起来舒服穿起来暖和,十年一遇童叟无欺,反季销售血本无归,只要白银一两啊只要白银一两……”
松雪之姿咣当碎尽,竟颇得太白楼小二真传。
这一顿吆喝成效卓著,一位身形庞大、油头满面的大叔顿住脚步,迟疑问:“老板,你这,真是狼皮?”此处是水乡,远离野兽横行的深山老林,狼皮极少见,何况是这种对折后还有半人高的大狼皮:“莫不是拿狗皮来哄人吧?”
摊主嘻嘻一笑:“这位爷,来,摸摸,狗毛能有这么长?绒能这么厚?再看这尾巴,肥嘟嘟的,一掌都捏不过来。还有你看,全身上下没个洞,完好如初一张皮,一两银子绝对超值!”
这位大叔就认真的摸起毛来。王“师姐”平复心情,决定把自家宝贵的注意力收回来,打眼一瞧,惊见江师兄盯着小摊主后背,眉目微怔,神色莫名。下巴一松,瓜子仁差点掉出来,她捅陈不忧:“陈陈陈师兄,江江江师兄在发呆?”
陈不忧“啊”一声,江师兄已回神,长眉一松站起,就要绕到前面去看——那个声音很耳熟,是不是,她?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三匹快马奔腾而至,狭小的街道就像被砍了一刀的破枕头,瞬时间尘土漫天,夹杂着惊叫声、呼痛声、哭闹声,无数行人仓促间闪避,撞得摊档翻的翻、倒的倒,乱成一团。
那马神骏异常,马上的人不管不顾,似身后有阎罗追命。为首那匹特别暴躁,转眼就要踏到兽皮摊前那个油光满面的大叔,电光火石之间,大叔似有所感,扭头望去,心神俱焚,纹丝不动,站成最标准的石雕。
“你脑子有坑吗!”王“师姐”头皮一炸,飞快伸手,隔着小摊主要将他推开。
“救命啊啊啊啊~~~”陈不忧惊得原地起跳,也不知他是想蹿到屋顶避开,还是要用双臂把人抱来。
“过来!”江师兄双臂一展,要把呆愣的大叔拉到台阶上来——刚好挡住陈不忧急起的身形。
陈不忧始料未及,身子一歪,倒在王“师姐”身前,堪堪阻住她伸前的手。
师兄妹三个,救人心切,毫无默契,完美化解各自的救人招式。
当先第一匹马蹄已近在眼前,三人只听耳边一声轻叹,越过现场一切吵杂,撞入心间。然后,第四只手如鬼魅般,搭在大叔肩上。
抓、扣、提、转、放。
五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像捏着个蚊子,转瞬移了位。
师兄妹三人定睛,那油面大叔已站在台阶之上。而小摊主仍面朝大街,背对自己,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不是那只手还搭在油面大叔肩上。
骑马人丝毫不觉自己差点踩踏路人,风驰电掣地飞驰而过。王“师姐”把瓜子一扔,口水与瓜子屑一同喷出:“气死姑奶奶了!陈不忧,来不来?”
陈不忧红唇一掀,露出个皮笑肉不笑:“废什么话?师妹跟上!”
两人对视一眼,在江师兄出手制止之前,飞身掠出,跃上屋顶,几个起落已在十丈外。
街上的慌乱余波未平,小摊主脚边盖着软布的那个箩筐,忽地轻轻晃动。小摊主忙撤回手,低下头去,掀开软布,箩筐里露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她睡眼惺忪,神色呆萌,黑眼珠像是蒙了层水光,软得让人心化。
被动乱吵醒了。
小摊主弯腰把她抱起,转身踏上台阶。江师兄正好挡在身前,小摊主抬头:“劳驾,让让?”
那张记忆中的脸就这么撞入眼中,容颜艳绝,珠玉失色,直如一道惊雷,劈得江师兄魂飞魄散。
惊涛骇浪间,只余一个念头——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