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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昭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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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的守城都军眼观鼻鼻观心,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而城门过道里早已杀得血流成河。
曹小月冲过城门时,尸体已经堆得把过道堵了一半,她遥遥一望,就看见街路上云中郡主的背影飘飞如叶,眨眼间就被风催得遍寻不见。家传的从龙剑早被收在挂托上,云中郡主还是惯用短兵对敌。她一步一进,刀刀见血,所过之处暗斋的杀手像压茬的麦子齐齐倒下,快得没有挣扎的机会。
曹小月不由得有些失神。她虽在别的事上粗枝大叶,但论武学一道也可算是天赋异禀,看人招数功底更是眼光毒辣。她一看便知,云中郡主如今变得同从前很不一样了。
她出手狠辣果决,用刀快得看不见痕迹,招招毙命,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赘余,连起手和转圜的气口都消弭于无痕,灵活紧凑而又富于变化,叫人看不出章法——那与常年打仗的军士的“战法”不同,也全然不是学院里教习学子用以强身健体、偶尔打个架过过招的“武艺”,而是一种纯粹奔着夺人性命而去的杀人术。武道、神意、器用,统统弃置不顾,学院派教出来那些为了彰显君子气度的花架子痕迹更是一扫而空,还时常流露出不遮掩的阴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只为取人要害,如无必要她甚至可以放弃呼吸。
曹小月感到脊背发凉——云中郡主去哪里学的这般本事?她在杳无音信的两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过城门道冲上街后场面更加混乱了,暗斋死士浸在夜色里难以分辨。以昭阳公主为中心,周围尸体横陈遍地,府兵试图向着昭阳公主和近卫收拢,又几度被冲进队形的死士杀穿。而云中郡主走得更快,她时近时远,身如鬼魅,仿佛无所不在,而又遍寻不到,每每一击杀毙就远遁而去。有好几次曹小月感到背后一阵阴风,刚要返身出刺,云中便一掠而过,一刀从暗斋杀手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暗斋的人马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而云中郡主更已远在其上。
——是谁教授了她这般厉害的杀人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训练了云中?
曹小月来不及多想,揩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连跑几步勾住鞍踏翻上马背追上昭阳公主。
云中郡主投奔大公主以来,一直稳妥低调,不犯错,也从未出过什么风头。十五近卫里,她是无功无名的末席,除了桓媱和曹小月,没人知道她的来头和本事。此次过城,云中请命当先锋,是摆明了要在昭阳公主帐下拿头功的。
曹小月总觉得,云中郡主这次回来,是为了做一件大事而来。而在昭阳公主麾下扬名立威的第一战格外重要,她选在了回京的这一夜。
昭阳公主入宫时,已换了件干净裘袍,阴沉着张脸——折了六名府兵,她心情很差。待昭阳公主入了长明殿,曹小月才小声道:“宫墙夹道桓媱都摸过了——我想也是没有人敢在内宫动心思的。十万天枢军就在西大营磨刀候着,我看谁有这胆子。”云中郡主没做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和曹小月站在殿外阶下候着。她入宫后也被领去更衣,然而身上的血腥味仍浓得散不尽。曹小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当空盘旋而下,缓缓堆落在飞甍瓦檐上的薄雪,忽然低声说:“云中,我有话想问你。”“你说。”“这两年,你去哪里了?”
云中郡主沉默了。曹小月也沉默了。
隔了好一会儿,曹小月才闷闷地叹气。她很不高兴,但她如今不高兴的样子,也很知分寸很内敛,再没有当年在明雍时那般爽利痛快了。
“云中,西大营里你见我道是故人依旧,你很欣慰。可到头来……
“你却也非我故人了吗。”
皇帝大行,长明殿里外悲哭。殿里熏着浓重的旃檀香,榻边堆着夏天才用的冰山,可昭阳公主还是一踏进来就闻到了尸臭。她由此知道,大行皇帝根本就没撑住,是中宫和内阁联手压住了消息,秘不发丧,一直等到她归京。
宫妃官卿哭得昏厥一片,婢子侍从忙得脚打后脑勺。大行皇帝要发丧,储君半月后就得登基。
“大殿下。”凌晏如缓缓行了一礼。昭阳转过身看向他。
“陛下驭龙宾天,仓促间还有诸多事务须呈报殿下定夺,可否……”凌晏如拢在袖口的手轻轻一推,意指借一步说话。
昭阳心下了然,凌晏如肯来找她,多半是她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承永帝未留遗诏,抑或留了,而内宫里没人找到,朝上也无人知晓——至少凌晏如不知晓。而内阁和中宫甘冒风险选择她,自是有非她不可的理由。
承永十四年寒江大水后,中北接连大旱,粮食吃紧。加之熙王世子割据寒江,南边的粮税过寒江官道缴上来总得有三四成不翼而飞。户部的账早已是一团乱麻,去年春耕还是在昭阳公主的属意下,文司宥挪了文家粮库才摆平——也正是有了文家借粮这一出,昭阳公主才吃住了户部,暗地里强逼户部尚书交了账让文司宥来查。文司宥不眠不休算了将近一个月,也才把库里烂账理了个七七八八,发现国库粮食已漏得所剩无几了,税银的账更是不堪查。至于那些银钱的流向——
“寒江和蜀中。”凌晏如面色平静,似乎这些事早也在他料想之中。昭阳公主倒是为之侧目。
宣望舒在寒江要防着景南军,自然需要囤粮,他绸缪多年,身边又有花忱这个曾经的暗斋总旗作军师,要往户部埋钉子,操纵粮运也不算难事,恐怕早几年都靠着熙王旧人在户部的路子从官中往寒江刨钱粮了。而蜀中除了官中拨付的军粮,却还在偷偷做账囤补,反心昭然若揭。
“所以,凌首辅是觉得,蜀中单单是武威候屁股没坐正?”昭阳眼尾一挑,睨看凌晏如的神情,目光凌厉得像刀子。
这话已经问得非常露骨了。
“宸王殿下如今仍在京中,闭门谢客,连一个家仆都不往外走动——”凌晏如一点也不受她威胁,“这已是在向大殿下表明立场了。”昭阳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
承永皇帝去时,未见遗诏,昭阳不在京中.宣望钧素得天家亲眼,声望极高,又和内阁亲善,但凡蜀中军北上压住西大营,拿掉都军统领,朝臣一力把宣望钧扶上位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在昭阳抵京以前,宸王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宣望钧没有这么做,凌晏如也没有。可以说昭阳登基是此二人共同的抉择。宣望钧至今不动就是在告诉昭阳,他不欲与其争位,亦或是不能与其争——蜀中大约已是不受他的辖制了。
“所以你才要强拿武威候的兵权,他若再敢擅动便是坐实了谋反之名,本宫自可取之。”昭阳早已看穿凌晏如的意图,终究缓下脸色,毕竟就此事而言,她是实实在在受了凌晏如恩惠,若凌晏如选择了宣望钧,眼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她叹了口气,“若是武威候能识相些,知你是在保他性命就好了——”
凌晏如压住武威候令他不敢妄动,实则也是在保他。若武威候真的铤而走险带兵上京助宸王夺权,纵然是让宣望钧坐上皇位,等昭阳扭过头率天枢十三大营南下,他也一样是一个死字。姐弟夺储,两军互相消耗,国朝势必陷入内乱,对本就疲软的国力又是极大的损耗,凌晏如绝不想看见那种百害无一利的局面。
“寒江、蜀中连为一体终成大患,眼下若是能牵制住蜀中,寒江也会有所忌惮。”凌晏如停顿了一下,“若有一日能革除积弊,分而化之,倒也是好事一桩——眼下便先不谈吧。”
昭阳眸光一闪,凌晏如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好像没什么错处,细细一琢磨却也是很不对劲——革除积弊,就是在说熙王案要清;分而化之,化是怎么个化法?玉泽囤兵寒江,昭天下书矛头直指天家,朝廷对寒江用兵是迟早的事,怎么就算得上好事一桩?凌晏如这“分而化之”听在昭阳耳朵里倒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了,他竟指望她对熙王世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吗?两年前她率亲兵到寒江,玉泽、花忱二人席上那番拿腔拿调的做派,是摆明了寒江要自立了。若不是西边渠戎突然有了动作,昭阳要回天枢营统兵,玉泽才不得不放她离开寒江,寒江与官中也才险险避过,没到刀兵相见的地步,蛰伏了两年——戎寇乱边,玉泽要是在那节骨眼儿上对天枢元帅动手,他这费尽心机经营起来的为父雪冤的好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
昭阳一下次就听出来,凌晏如对寒江的态度还是有几分暧昧可疑在里面的,不过眼下她算是刚迈出同内阁首辅修好的第一步,便没有立刻发作。况且凌晏如说得有道理,眼下比起寒江,三境军备和来年春耕是更要紧的事——这两年粮食欠收,外域想来也是非常不好过,渠戎和漠北频频袭绕西北边境,洗劫村镇,想来今年也不会善了,夏收过后必有战事。
而官中粮仓已接连开了两年赈济民间,国库又亏空成那样子,军粮和春耕是无论如何负担不了的,凌晏如才会来找昭阳公主——自从文司宥重修茶马古道,中原走货直通西北,中北军屯和粮仓全都通过文家捏在了昭阳公主手里,眼下有能力收拾这个局面的只有昭阳公主。
“粮和银钱,本宫确实是有。”此言一出,相当于与凌晏如交了底,“户部有硕鼠,本宫是一定要抓的,粮可以给,账一定要清。”
昭阳公主很爽快,凌晏如得到了承诺,自是松了口气,他沉吟片刻,才说:“臣早就规劝过大殿下,不宜让清源伯做户部背后的话事人。”昭阳没想到他说起这个,脸色一下子阴郁起来:“少说这些废话——户部若是能争点气,本宫何至于让没有官身的商爵挑这个担子。而今文司宥出事了,还赔上一个胞弟,凌首辅,你道是怀璧其罪,还是为无能者所累?”
凌晏如不答。昭阳却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他的意思——是怀璧之罪,也是无能者之累,更是她的罪,因是她执意将文司宥放到了这个位置,是她的信赖和垂青,让文家两兄弟遭了池鱼之祸。
昭阳也不再往下说,文家兄弟出事后,她便很不愿意同别人提起文司宥,她烦躁地挥挥手。
“无妨,户部的烂账,一般人是算不来,但文家人……倒也还没死光呢。”
宫道上,凌晏如走在前面,云中郡主在他身侧,落他半步。宫中因天丧肃穆沉闷,二人也只低声闲话聊以打发。
“两年了,你倒是想起要回宣京了。”云中乖乖颔首认错:“学生惭愧。”“你还知道惭愧?”凌晏如横她一眼,“我从前就知你胆大包天,不敢想你如今连储位的浑水都要蹚,无谋至此,连我这个昔日西席都愧对先南国公了。”“云心先生今日好生严厉。”云中失笑,却还是四两拨千斤地打着哈哈。凌晏如道:“你回到宣京,甘做昭阳的马前卒,想来也不会是一时鲁莽做出的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至少如今看来,你我二人殊途同归。”云中还是带着笑,嘴上诺诺:“学生惶恐。”
凌晏如的声音却低沉下去:“你选了此路,你选了你的君王。”云中喉口一紧,道:“……是。”“此道难行。”“先生可还有上策?”“并无。寒江、宣京几成死局,大行皇帝业已去了,但寒江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步,怎么走都是下下策。”云中不答。
她想起,她选的君王。
“前嫌既往,后事不论,眼下云中只请三问大公主殿下。”“说。”
“私仇与万民生死孰重?”“万民生死!”
“道统与万民生死孰重?”“万民生死!”
云中放轻了声音,却用更为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昭阳公主的眼睛:
“万民与生死孰重?”
昭阳公主仍是眉目凛冽,中正威严,毫不犹豫地开口——她开口的那一瞬息,云中已撩袍跪了下去。
——“万民!”
“臣愿为殿下永效犬马,九死不悔。”云中郡主叩首,“助吾主功成万代,彪炳千秋!”
……
“都是下下策也无妨。”云中露出一丝苦笑,声音却很坚定,“云心先生,学生已没有回头路了,我所行经,便是道途——这次,纵使此身不返,也定要为天下万民走出一条生路来。”
承永十七年,皇帝大行半月后,储君登基。昭阳公主用惯了做公主时的封号,就择一“武”字缀于其后,称帝号为昭武,另立年号为定元。“景朝三百年江山绵延,也是第一次出了女帝,京里人都说,这是到了国运转关的时候呢。”月怜一边斟茶,一边低而轻地把最近的要紧消息都说与面前的人听,“文昭元始,武定邦国。定元皇帝这是有霸业雄图之望,千秋万代之心呀。”
“千秋万代?”玉泽轻嗤。他薄唇窝了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月怜却眼目清明,看得清清楚楚。
——“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