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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天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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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看顾家明,想了又想。
“那你去啊。”何玮听多了,凉凉地答。
可他有空见我吗,他想见我吗,如我想他这般?
否。
我甚至不敢说出我对他的仰慕,怕他觉得唐突。
怎么下得了决心?
有天为琐碎和同事争,对执不下。很清楚的一件事,来龙去脉我绝不会错,可惜未有笔证。对方突然说,好吧,当你说过。高抬贵手的姿态,我全身都凉了,总不成补上一句:我真有交待,是你忘了。怕别人不当你祥林嫂?张三李四的目光早说明问题,可怜,这女人!
忍住气过了整天,班车上刚和人提一句,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他都说当你对。
除了闭嘴还能怎的,恨不得拍胸大叫:不是当我对,是我真的对。
郁郁寡欢。
我想顾家明。认识他的时候是五月,七弦河边樱花已开得散散漫漫。远处看去,只看见大团粉色的云悬在半空。风过,细碎的花瓣四下飘零,不少随河水淌走,有些落在发上衣间。他也不拂,兴致勃勃地仰头看蓝天白云。
“永丰是好地方。”他的结论。
当然,杨柳岸,碧水河,傍着青山大江。
“可惜这里的人太臭美。”他笑吟吟地说。
我嘴一撇,“永丰永丰,长年永丰。自古以来,雨多稻好,天旱棉好。”
何玮在旁边听见,瞅没人时长叹,“程越,我怎么说你。喜欢他,何苦凡事和他顶;若无意,又何必和他多话。”
能医者不能医己,我不是不想温柔婉约,只是这次是自己不是别人,故尔看不穿。
顾家明是何玮的主治医生,五官科的牙医,殊不浪漫。她拔完智齿补盘牙,完了定时洗牙。我问她是不是看上医生了,她无语,想想不舒服,跳起来揍我,“我可是有夫之妇。”叫得惊天动地,喊得比窦娥更冤。
风和日丽的某天,何玮终于约他出来。
“顾家明,帮我拔过三颗牙补了两颗盘牙。”
“程越,我十二年同学。”
何玮的女儿明明才三岁,脱了冬衣跑得飞快。何玮的老公打声招呼去追明明,她跟着他们也走远了,剩下我俩大眼瞪小眼。他是大眼那个,睫长眼深,我更加怀疑何玮因为口罩上那双眼才一次又一次看牙。他笑,一口雪白整齐的牙,足可以代言牙膏,“大家都怕牙医,其实干吗怕,如果不是讳病忌医,怎么会有蛀牙。”
我怕见医生,总觉得经过七年苦读,少有心理不变态的。
他疾呼:偏见!
可能,起码他不像,头发极短,手修长白皙,白衬衫黑裤子,灰袜子,系带皮鞋,没一点肥肚。天晓得,现在的男人,剃须的像中年妇女,留胡子的又像老阿飞。我承认,见到顾家明我是惊艳了。
何玮看牙时替我打听了下。
顾医生没有女朋友。护士长说。
顾医生有不少追求者。小护士嘻嘻哈哈地补充。
我嗔,“何玮,听说结过婚的女人都是三姑六婆,你也不例外。”
她气,指着我鼻子骂,“好心被狗咬,不是看在你我六岁手拉手看电影的份上,我绝不会厚着脸皮帮你。”
她说过就忘,过两天问我顾家明有没有私下约我。
没有。
大概没入他的法眼。
他不找你你可以找他。何玮BH地说。
女追男,跑断脚。没前途。
时间一久,大家搁到脑后,偶尔听何玮说起去医院,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双睫毛长得像扇子的眼。
无胆匪类,何玮给我下的鉴定。
我怕被人拒绝,如今还是。
我想去看他,却不敢。
又是一年,六月底梅雨绵绵,没一天放晴,雨打得梅子青杨梅红。马路给雨水冲洗得明亮清洁,白墙黑瓦衬着浅灰的天色,雨丝斜飞,倒也另有一番味道。楼下的孙家好婆说今年是潮黄梅,枇杷不甜。她没关院门,评弹从里面星星点点溅出来,弦子与琵琶齐响,“…,拣净闲枝不肯栖,…”
院墙上爬着七姐妹,枝头开满嫣红的花朵。
上班闲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查航班信息,虹桥往返丽江,单程是不是便宜点?
“准备度假?和谁?”吵过架的同事端着水杯打量我的电脑。
“随便看看。”我想关网页,但怕他嫌我小气。做人有时只好硬挺,哪怕厌倦到吐,恐怕也只得忍,心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常年累月插着,为五斗米,为锦绣衣。
何玮嗤之以鼻,她在银行做柜台,所在分理处偏偏处在贸易市场,天天数钱数到手抽筋,“你试试我这工作,今天有个老伯,愣是和他讲十次都没明白过来,结束户头要去开户处,完了他投诉我声音大。回家又遇到婆婆来看儿子,把纱窗全拆下来等我回去洗。要和你见面,还得周末哄孩子睡了,陪笑脸请假三小时。”
大概找不到快乐人,所以见到顾家明我一头栽进去。他做什么都兴头,像前方有啥好事等着。
再见到他,是去年的七月,流火般的天气,何玮不死心,叫他出来游湖。他还是白衬衫黑裤,一见面给明明包不二家的棒糖。
“亏你是牙医,给孩子吃糖?”我取笑他。
他笑着解释,“孩子都喜欢甜味,适量吃糖无妨,关键在吃完及时漱口。”
湖边翠柳成行,初蝉试鸣,长一声短一声,何玮同老公孩子划一只船,我和他另一只。波光潋滟,湖水从桨上泻开,哗哗的水声有些单调。
“你是这里长大的吗?”他扬起眉有些诧异地问。
我红着脸用力拨桨,可惜船不听使唤,依旧在湖面打转。
“我来。”他按住我的桨,独力划船,果然船缓缓地向湖心前进了。
阳光穿过玻璃钢的顶篷,热烘烘得似烤炉。他脸红通通,额头有汗沁出。我也觉得脸上热,估计好不到哪。幸而湖水清且深,每一阵风拂过湖面,带着水气,卷走不少暑意。
“我是山里人,读大学才学会游泳。”他说。
“哦,我是水乡人,可童年时大河小河已经被工业污染,近几年治理有效水才又清起来。”
他和我说去山里捡柴,在坡上远远看见炊烟升起背着柴回家,落日像农家鸭蛋黄,大且深,挂在树梢,暮色渐起,山间弥漫淡淡的轻雾。他考上山外的高中,一月才回家一次,回校时背上两大饭盒咸菜,弟弟送他到村外公路边搭过路的货车。
“多谢好心人赞助我们学费,我弟也快大学毕业了。”他把船划到桥洞的阴影里,一股凉意油然而生。何玮的船泊在柳荫下,明明的笑声在湖面回荡,脆生生的。
“我申请了去西部,希望能尽快批下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也算对社会有点回报。”
“你不回家乡?”我问。
“家乡十年来发展很快,我快不认得了。”他笑,“像你长在富庶之地,估计很难体会这种心情吧?”
可能,我的烦恼无非是一毛买雪糕吃还是集到三毛买冰淇淋。
他伸手揉了下我的短发,像对孩子。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傻笑。
约他十次出来三次。
“空的时候做什么?”
他只是笑。
“睡懒觉,上网打游戏,看书?”我掰着手指数。
他笑着摇头。
我逼得紧,他才告诉我,周末去福利院帮手,替老人孩子看牙理发。
汗颜。
我是俗之又俗的庸人,出钱有之,出力做不到。
“干吗难为情,每个人最主要的是做好自己,把自身维护好之余,还能抽出部分精力兼顾他人当然好,做不到也没什么羞愧的。我们只是凡人。”他说。
顾家明如是说,顾家明又说。
何玮捂住耳,“程越中了毒,那种毒叫顾家明。”
我干笑,过会还是顾家明。
连父母都惊动了,“越越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叫顾家明的医生?”
我不承认。
父母不好蒙,速速找人查他的生辰八字。
父母为此吵了架,父亲想把这个外来的臭小子赶出宝贝女儿的眼,“虽然是医生,人长得也不错,但婚姻讲门当户对,越越你光鞋子就三个柜,受得了老公两件衬衫过整年?”母亲赞成,“医生,人长得不错,出身差点无所谓,反正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有点积蓄够你们买房置业。”
哪里跟哪里!
顾家明眼里,我最多好算个朋友。
父母反应相同,“什么?程越你秀丽活泼,又是国家公务员,哪有男孩不喜欢的?”
我喜欢一朵花,不会因为它是蔷薇而不是玫瑰。父母眼中,我雪白可爱,是世上最可爱至尊贵者,更应享有世上最好的人,然而别人是否这样想,大大地打个问号。
父亲差点去医院把他拉出来质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家女儿?
我疰夏,整个三伏瘦了一圈。
“瘦了好,眼更大鼻更挺,楚楚动人。”何玮赞。
秋天时顾家明走了,走时甚至没和我打招呼。
秋雨飒飒下起来,漫无边际,无休无止,每天上班走的路有一段铺满金黄的落叶。
胡思乱想。
天天都去他的博客,极简单的界面,没有文字,只有照片。辽远的雪山,澄清的湖,孩子们咧着嘴笑,脸上带着紫外线灼晒的痕迹,叫高原红。
有次晚上梦到他,晒黑了。刚要说话,被雨点敲窗的声音吵醒,风摇撼着门窗,气势不小。我突然想起“秋风秋雨愁煞人”,失笑,掖紧被角再睡,却梦见高考试卷发下来,一字不识,居然还有旁白:这是法语考试。我团团转,怎么办,作弊?铃声响起,惨了,作弊也不够时间抄。我惊出一身汗,醒来发现是手机闹钟。我已成年,无需担心考试。
父亲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上班,母亲替我热牛奶煎鸡蛋,我急急忙忙吃过出门。
何玮叹,女大不中留。
我也觉得自己过分,娇生惯养到二十多岁,为着男人茶饭不思,实在对不起父母的宠爱。好在快入冬了,否则得当心天雷劈到我。
圣诞节过了,元旦过了,春节也过了。
偶尔和顾家明通短信,不敢多说,无非问候。
下过两场雪,沸沸扬扬的小雪花,晶莹剔透,落在睫毛上,凉;飘在外套上的,可以看见六角的形状,呼吸间就化了,还没来得及美多一会。坐在班车上,只看见雪簌簌地下,地上薄薄地积了层。
天气冷得很,晚上我窝在床上上网,母亲临睡前进来叫我早点睡。
我突然内疚。二十几岁的人,人家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我呢,多吃父母的老米饭。
母亲坐在床边替我顺头发,“傻瓜,父母生你出来,只想你快乐,又不想靠你养老。更加没什么要求,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我偎在她怀里,母亲有点发福,旧衣毛十分软熟。
“听说顾医生去外地了?”她问。
“嗯。”
“喜欢他,不妨表白。否则你不说,他不知道你的想法。”
是不是母亲闲下来在看周星驰啊?
她去睡觉,我拿起手机想半天,要,不要?
答案是:否。
人家走的时候甚至没通知你,已经说明一切。
让我保有一点自尊吧,我轻轻地放下手机。
一转眼,七弦河边的樱花又含苞待放。
过了清明,又是端午。
偶尔我也会去相亲,二十七了。穿得端正,坐得笔直,捱过两个小时。
应该算受欢迎,临别时他们都向介绍人要联系方式。
可是我想顾家明,想他笑起来雪白的牙齿。
何玮也想他,“别的医生粗手粗脚,有次我怕痛叫了声。医生笑话我,说做妈妈的人了,还娇滴滴的。不像他,非常细心。”
她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去看他?”随即泄气,“没假期,就算有,也不好抛下明明出去玩。”
女人,任性的时间不过短短二十多年,等做了他人的妻子孩子的妈,只好凡事考虑别人感受了。
端午已经热了,我穿件中袖,这次相亲对象是何玮的同事。不是不好,只是男人太挂着前与钱途,少讨人喜欢。浪漫是种奢侈的浪费,比如顾家明,扔下三甲一级医院主任医师的名头,跑去远方做小医生,听说他在云南忙起来接生也做。
“你去看他啊,你又没老公孩子。”何玮说。
是,可是他想我去吗?
爱情面前没有自尊,不试过怎么知道。
等等吧,如果我等的人不出现,那我就去找我等的人。
梅雨天,天空像有口子,不停地落下雨来。家里整天开着空调除湿,只有楼下的七姐妹,野头野脑开了一墙。七月十日那天,雨水突然来了个急刹,放晴了,到处是绿树红花,简直可以听见石榴花卜卜绽放声。
热,热到没有一丝云。
我天天赤足穿凉鞋,晚上洗澡,身上有阳光的印子。
做久一份工,闷得不行。
我想顾家明,看见街上的白衬衫就想起他。其实他穿的是极便宜的那种,六十几元一件,很多民工也穿,只是没那味道。
有天在公交车上我看见个高而瘦的男子,白衬衫黑裤,在后门下车。我刚从前门上车,急忙追过去。售票员以为我想逃票,追到车尾,我来不及解释,赶紧塞给她两元钱跳下车。人已经远去,人海茫茫,地上腾腾地冒着热气,汗涌出来,背上全湿了。
我决定去看他,订了机票。这种时候,还细细地挑打折最大的航班,大概爱自己超过爱他人。
母亲替我理行李,三件T恤两条仔裤若干内衣。她在箱里放了晕车药、止痛片、消炎药,…零零杂杂地收在小药包里。另一个包里有零钱。还有一小包楼下的土。
“出门带上家里的土,去到哪里都不会水土不服。如果不舒服,只要倒点在水里喝下去就会好的。”
父亲背着手看她忙。
临走前他塞给我两张卡,“卡上有三万,好好玩。不够打电话回来,我再给你加。”
他俩站在阳台上看我走。
我挥挥手。
孙家的墙上只剩仙人掌在开花。
那么远。
两小时到机场,等起飞两小时,机上五小时多。我买两本杂志,醒了看,困了睡,当中经停一次。我喝了两杯热茶,吃过一次饭。不少人是游客,兴奋地讨论攻略,前边坐着对情侣,女孩把头靠在男孩肩上,喁喁私语。等我醒过来他们还在说话,讲不完的话题。隔座是中年男人,像我一样闷,听音乐,看杂志。不拉隔板嫌日光太亮,拉下又嫌暗。他笑,问我是不是去旅游。
“去看朋友。”我没有和他聊起来。
路人,没有话题。
时间实在长,等降落时恍若隔世,早上父母在阳台上凝望的样子,想起来好像过去很久,其实不过一天。
天已经黑了,夜空沉沉,随时能泼雨。
我站在机场门口等预约的车。
“白T恤,短发,提小行李箱。”
手机里交换接头暗语。
几个电话后,一辆小面包停在我面前,上面喷着丽江古城区的字样。司机黑且壮,帮我把行李拎上车。累,我顾不得小心,颠簸中睡去,到地方他叫醒我,“到了。”
我打着呵欠付钱。
一一客栈。
网上找到的地方,深圳白领游玩后动心留在束河,开客栈作金镶玉。
传奇!多少人能这样任性地圆梦?我想的太多做得太少。
老板娘鸢尾和住客在院子里烧烤。顾不得寻欢,我略洗洗赶紧睡觉,半夜醒过来。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声音,胃痛。我摸到楼下,老板娘在上网。她倒杯温水给我。
“这里是高原,有高原反应正常。”她闲闲地说。
“文海在雪山背面,要翻过山头,明早还找今天的车送你,好吗?”她又说。
她有小巧的脸慧黠的眼。
我想问她寂寞否,绮年玉貌埋在此处,又怕冒失。
欲言又止。
她抬眼看我,“怎么没有?跳闸的夜,冰雹的天。”
嘴角挂着调侃的笑意。
可见嫦娥不悔偷药心。
“找人?说说,不定我认得?”她问,又给我加点热水。
怎么说,脉脉不得语。
窗外哗哗地下起雨来,鸢尾忙着关窗闭户,我起身帮她。
“雨季来了。”
去年夏天有次和顾家明看电影,散场出来半路下雨。他和我躲在屋檐下等雨停。滴水如帘,裙角粘在小腿上,凉意袭人。我连打几个喷嚏,他拥住我。这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怕心跳出卖了自己。万籁俱寂,睡去的城,或有孩子的啼哭和着父母的呢喃。雨水打在河面,唰唰作响;空气湿漉漉,冒着土腥味,柳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摆。他的衬衫已经尽湿,潮湿中透着温暖。他没有说话,我偷眼看他,却是一脸平静,无波无浪。
雨天留客住。
可惜终是停了。
他松开我,伸手出檐估摸雨的大小,“小了,我们走吧。”
一路无语。
送我到楼下,他目送我上楼才走。
他不知道,我偷偷回到底楼,看他离开。昏黄的路灯光下,他大步走远。
风从窗棂间潜入,我握紧热水杯,暖意从手到身。
“顾医生?哦,我认得。他知道你来吗?”鸢尾问。
如果我来看你,你会高兴吗?
我发过短信问他。
当然。
他复。
然而他不知道,我不是戏语。在他走后的二百七十三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来看他。从永丰到束河,走了三千公里。当飞机跃出云层,金灿灿的阳光射入眼中,我的感慨不是一点点。终于,我踏上看他的路,而不止于想。
我想看顾家明,已经想了又想,从他走的第一天起。
“早点睡吧,明天有山路要赶。”鸢尾淡淡地说。
回房后我怎么也睡不着,“留得残荷听雨声”,实际上雨天很麻烦。理想与现实总有段距离,不少人觉得公务员不错,薪水丰厚,实际上我做小科员,天天做的事让高中生来做,一般能应付,大概比我更耐心。不拘一格降人才是种理想,现实是一班过五关斩六将考进来的人天天喝茶上网斗嘴,枉费每人有张高等教育的学历。
“做得不开心干吗不试着改善?”顾家明听完我的牢骚和我说。
怎么改善,出来到企业或当教师,可以想象,有人的地方就有烦恼。母亲并不想我升官发财成名,“越越,妈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在身边。”如果我兼济苍生,只怕愁坏了她。她曾经纳闷地问,“那个地方怎么洗澡,又可以吃什么?”
他理解地笑,“呵,父母在,不远游。”
我只是暖房里精心培植的花朵,不必经霜,只需放我到外面广阔天地,怕就要枯萎。
他却是天空翱翔的大雁。
他和我,始终不同路。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有人敲门。
我努力睁眼,爬起来去开门,是他。
脸晒得黝黑,人瘦了,还是往日的白衬衫黑裤,水滴滴搭搭地顺着头发裤角流下来。
“是你。”我惊讶,“怎么来了?”
他温和地笑,乌黑的睫毛上挂着小水珠,“那么远你特意过来,我当然要来看你。”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我眼一热,找毛巾给他擦水。
聊永丰的天气,束河的游人,何玮的牙齿,少数民族的习惯,…。
心里话,像游戏中的兔子,时时从洞里钻出个头,没等逮住,又缩回去。
终于他问,“你好吗?”
不好,我想你,很想。
然而说出口的是,“不好不坏,老样子。”
他凝视我,不信的样子。
我急了,争辩似地说,“我好好呆在永丰,好好地上班过日子,为什么会不好?”
突然就哽咽了,泪水断线珠子般掉下来。
醒来的时候还在哭,枕上濡湿一片。天蒙蒙亮,雨下得更大了。我爬起来靠在床头,太阳穴隐隐作痛,房门关着,刚才的人刚才的话原来全是梦。泪倒是真的。风呜呜地卷过,客栈的窗与门发出震荡声。没到约定的时间,我拿本杂志随手翻着,千篇一律的广告,华衣美服,生命如一袭华丽的袍子,如何说再见,以泪、以笑?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天亮点,困意上来,我怕睡过头误车,起来洗漱好和衣躺在床上。
隐约觉得顾家明站在窗边,知道是梦,然而留恋梦境。他挺拔的身材,修长的手指,只有在梦里,我才敢放肆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喜欢他?”何玮问我。
一语难尽,怕被拒绝,又怕如果接受,也有种种现实问题。
提不起放不下。
鸢尾拍门,我一下醒了,不过不是好消息。
她说,“雨太大,今天得看雨能不能停,不然开山路有危险。”
我愣愣地看她,“不是说都是阵雨,时下时停的?”
她歉然,又似叹息,“老天的事,谁想得到。”
雨实在大,住客都没出去,全窝在客栈里聊天打牌。我坐在门边,玩手机等雨停。天台有积水,拐角接水槽满了,鸢尾的老公忙着堵漏,她忙着上网。有人宠爱,毕竟不同。何玮偶尔抱怨丈夫,可她打电话给他时眉间眼角全是甜蜜,甚至有点爱娇。
我始终没找到爱我而我又爱的人。
雨一直下,天色是明亮的灰,远山的轮廓层层叠叠,院里飘满落花碎叶。
我忍不住发短信给他,“我来了,在束河。”
没有回复。
鸢尾过来,“早上我打过电话去医务所,他可能在来的路上。”
我坐立不安。
“没事,开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用脚爬慢点。”她安慰我,“我们走惯山路的人,不会有事。”
中午的饭很香,我食不知味。
鸢尾和老公说笑着,也有别的住客想和我聊天。我只看见他的嘴张合,全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好道歉,“对不起。”
对方一笑。
焚心以火。
没有消息,打电话到医务所,“顾医生早上接到电话出去了。”
说不出有多渴望母亲的声音。
打回家没人接,奇怪。母亲已经退休,早上出门买菜,下午总是午睡,然后做晚饭,我和父亲到家时饭菜已经准备好,夏天的粥配清爽小菜,冬天热腾腾的暖锅。
我想听她的声音,一点点苍老一点点沙哑,可是说不出的温暖。过一小时再打,依然没人接,可能出去逛街,我试着打她的小灵通。
接电话的是父亲,“越越,有事吗?”
怎么妈的电话在父亲那,我诧异。
“你妈有点不舒服,痛了一晚上。今天我陪她到医院,检查下来是胆结石发作,现在挂水,看能不能止住痛。”父亲的声音十分疲倦。
我呆呆地听。
“希望能好转,不然只好开刀取掉胆。前阵子她总说有点胃痛,没想到是胆结石,也怪我太粗心,没放在心上。虽然割掉胆也不会有大碍,毕竟也是手术,偏偏医生不建议做微创手术。”
粗心的是我,别人总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背心,我却只想着自己。
我冒了一头汗。
“越越你不用担心,没事的,你难得出去玩一次,好好散心。”
我应了几声,自己都听不出在说什么。
挂了电话,又打电话,问航班信息。
“哎呀,胆结石痛起来不得了,脸黄得像土,人弯成只大虾。而且腹部动个刀,起码睡上半个月。”别的住客听见了,议论纷纷。
“下午只有二点十五分有航班回上海,现在过去倒也来得及,不过太赶了。要不明天走?”
心乱如麻。
我改了航班,呆着脸等车来送我去机场。
“那么要不要叫顾医生一会去机场?”鸢尾轻声问。
“谢谢你,不要了。”我无力地说。
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路上雨过天晴,司机笑呵呵地说,“程小姐,你运气好。”
我笑笑。
手机响起来,“程越,我刚到一一客栈,听说你母亲不舒服?”
是顾家明。
“是啊,本来这次旅游还想找你做向导呢,毕竟我人生地不熟,看来只好以后了。”
我平静地说。
“希望在人间,一定有机会的。”他的声音如梦中一般温和。那真是梦吗,我疑惑起来。
我闭了闭眼,努力阻止泪水滑落,“嗯,祝你每天都快乐,心想事成。”
他笑,“也同样祝福你。”
飞机准时起飞,越来越快,终于头一昂飞向蓝天。阳光刺目,青山碧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终于来了这里找顾家明。
我想。
有人惊叹着风景的壮丽,有人闭目养神,而我,默默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