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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 ...

  •   朱兰言跟在萧钟夫妇之后而来,一直垂首站在一边,这时才抬起头来,轻声道:“大师哥,你没事罢?你怪我么?”
      萧剑平伸手背擦去嘴角沁出的一丝血渍,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良久良久,缓缓的摇了摇头。
      朱兰言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安,上前一步,低声道:“我见你们动手,没有法子,只能去叫师父师娘……你怪我么?”萧剑平淡淡的道:“你这样做也没有错,我怪你什么?”
      朱兰言低下了头,半晌道:“大师哥,其实……其实二师哥虽然说错了话,可是你们毕竟是兄弟啊,你真的不该下那般重手。”
      萧剑平怒道:“我不该,他就应该了?我妈妈是给他胡说的么?朱师妹,难道连你……你心里也相信他那些胡说八道?”说着踏上一步,紧紧的盯着她脸。
      朱兰言低声道:“我……我不会信那些话的。而且……你母亲的事,本来也不同你相干。”萧剑平冷笑道:“我妈妈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嘴里说不信,其实心里早就信了他那些脏话,是也不是?”朱兰言不敢做声。
      萧剑平伤心、愤怒、恼恨、悲哀,诸般滋味交杂在一处,只觉胸口窒闷,难以宣泄,心想别人尽可以错会我、辱骂我,信不过我的亲娘,你怎么能跟他们一般想法,便认定了萧思平的污言秽语句句是真?一时之间全身冰凉,心头却如火烧也似,既想纵声大呼大叫,又想放声大哭一场,种种情意复杂,尽数在目中迸将出来。
      朱兰言道:“大师哥……”萧剑平大声道:“你既然信不过我,还理我做什么?还不赶快跟了你师父师娘救他们的宝贝儿子去,当心他已经让我下重手打死了,那些鬼话你可就再也听不到啦!”
      朱兰言从未见他到自己如此发作,一惊之下,退了一步,脸色又已变得苍白,颤声道:“我……我……”说得两个“我”字,心头难受已极,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萧剑平转头不去看她,道:“你又怎么?反正你不相信我,走开好了。”语气虽然生硬,口风却已柔和了许多。
      朱兰言拭了眼泪,定了定神,道:“大师哥,师父现下忙着给二师哥治伤,你最好先避开罢!待到他怒火过去了再向他老人家请罪,不然的话……师父正在气头上,定会重重责罚你的。”萧剑平道:“我有胆子敢做,便没胆子承当?凭什么要逃跑?”朱兰言急道:“你别赌气,这一次可不同寻常,师父当真气得厉害,只怕立即便要来找你了。你……你快避开,避得越远越好,过得几天,师父气也生过了,你再回来不迟。”
      萧剑平道:“我又没错,他爱打爱杀都随他去,反正我是决不逃跑的!”
      朱兰言急得又要哭了出来,刚叫得一声“大师哥”,便听有人在后面笑嘻嘻的道:“大师哥,好胆气呀!”二人一齐回头,只见钟氏兄弟站在十步开外,两张脸上都是似笑非笑,颇有得意之容。萧剑平道:“是爹叫你们来的罢?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
      钟文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大师哥,师父有请。”说到最后一个“请”字,声调拖得长长地,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气。
      萧剑平一见他们现身,便知道定是父亲来找自己了,倒也不如何的惊骇,此刻心中满是愤恙不平之气,看了朱兰言一眼,心道:“你劝我避开,当然是为着我好,可是你到底还是信我不过!我偏要到爹面前去,是非黑白,大家说个清楚。”于是淡淡一笑,道:“那正好,免得我还要去找他,你们给我带路罢!”
      钟氏兄弟见他泰然自若,倒觉吃惊,使个眼色,钟景当即前行,钟文却站到了萧剑平身后,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齐声道:“走罢!”
      朱兰言见他们三人齐去,只有跟在后面,中心栗六,思如乱麻,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转过几道弯,便到了大厅,钟景回身一让,道:“大师哥,请了!”萧剑平笑一笑,道:“干嘛恁地客气?”钟文在后面道:“死到临头,亏你还笑!”萧剑平道:“正是死到临头,这才要笑,等我死了,还笑什么?”
      钟氏兄弟一噎,正待还口,猛听厅中一声暴雷也似的大喝:“剑儿那个小畜生,还不快滚进来?”
      萧剑平听父亲声音中充满了怒意,微微一震,倒有了几分惧怕,但已当此际,便怕也是枉然,索性全作不闻,百忙里还伸手整了整衣冠,不紧不慢的走了进去。
      只见父亲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满脸煞气,愤怒已极,继母钟素晴坐在一旁,脸上掩不住关怀焦虑之色,只是瞧着身侧的儿子。萧思平想是已请过了郎中,全身都包扎得整整齐齐,右臂上了夹板,吊在颈中,满脸红紫青黑,宛如开了染匠铺般粲然可观。萧和香、封瑜之都侍立在侧,钟氏兄弟与朱兰言见过了师父师娘,也垂手退在一边。
      萧剑平不敢多看父亲脸色,目光只是盯在弟弟身上,眼见他狼狈不堪,心中既是痛快,又有些微不安。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将出来。
      萧鹤重重一拍椅背扶手,喝道:“畜生,你还要笑,你还有脸笑?”
      萧剑平也不害怕了,笑道:“我又没被人打成这样,当然是有脸笑的。思平弟弟,一转眼工夫,你怎么就胖了许多,脸上又多出各样颜色来,教我险些就认不出来了,莫非你是在搞什么易容改装的把戏么?”
      萧思平本来一直在椅中呻吟呼痛,做出全副的重伤身份来,忽听得他如此调侃,这一气可是不小,原本已止了痛的伤口立即便大痛特痛了起来,不由得“哎哟”一声大叫,钟素晴急忙扑过身去看他,连问:“思平,怎么了?”萧思平呻吟道:“妈,我痛得紧,我……我要死了!”
      萧鹤大怒,霍地立起,厉声道:“你还有胆子跟我这般贫嘴?给我跪下!”
      萧剑平昂立不动,道:“我既不是你门中人,也没坏了萧家家法,凭什么要跪?”
      萧鹤怒道:“你还犟嘴?你说!你把你弟弟伤成如此模样,还说没犯了家法?对亲兄弟都下得了这狠手,你还配作兄长不配?”
      萧剑平伤了弟弟,自觉那最后一掌下手忒也重了些,不免也觉得不安,但对着父亲,想起无母之苦,哪里还肯服软?一时忍耐不住,伸手指向萧思平,大声道:“你说我伤了亲兄弟,可是他……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字,心中愤懑,满脸涨得通红,隔了好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来,接下去道:“反正他不当我是哥哥,我也不认他这个弟弟!”
      萧鹤怒道:“这是什么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剑平指着萧思平道:“他自是钟阿姨生的,我自是我妈妈生的,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何况他说……他说……”心里想说:“他说我不是你亲生的。”但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来?一呆之下,只听父亲喝问:“他说什么?”他一横心,大声道:“我们是不是亲兄弟,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句话一出口,厅中群相哗然,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萧鹤这一怒比前更甚,萧剑平这一句话正刺中了他平生最大的创伤,一时之间,疑问、恼恨、痛楚、愤怒,诸般激情在胸中交迸,只觉全身一时沸热如火,一时寒冷如冰,依稀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一日的心境。众人但见他脸上忽而铁青,忽而雪白,不由自主的都感害怕,连萧思平也吓得止住了呻吟。
      钟素晴颤声道:“师哥……”萧鹤回过头来,看向蜷在椅中的萧思平,沉声道:“这句话是你说的?”萧思平甚是害怕,登时连伤痛都忘了,连忙叫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说这种……这种……这些鬼话,肯定全是他编出来的!”萧鹤转头再看向萧剑平,厉声道:“这些谣言你从哪儿听来的?”
      萧剑平听弟弟矢口否认,冷笑一声,也不分辩,只是昂头正对父亲目光。
      萧鹤见他神色中满是敌意,心中怒火复炽,喝道:“你还听到了什么谣言?都说出来!”
      萧剑平听他一再说“谣言”两个字,显然对萧思平的那些言语全然加以否认,突然间心头竟是一宽,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轻松起来。他心底里虽然时时怨恨父亲,但倘若真是母亲对不起父亲而生下他,自己却也觉十分难受,究竟是为了维护母亲清白名声起见呢,还是对父亲仍有未尽之情,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淡淡一笑,笑容中竟自含了几分宽慰之意,说道:“既然是谣言,我说来干什么?”
      萧鹤如何猜得出他这般复杂的心思,见他在这当口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笑上一笑,愈加恼火,道:“这种混帐话是谁跟你讲的?是你那个邪魔外道的师父么?”
      萧剑平听他提到那婆婆,心头一阵酸楚,冷冷的道:“我师父干嘛说这等话?打伤你家宝贝儿子,事情是我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便在这儿,要杀要剐,有什么手段,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萧鹤不料他如此强项,一时倒拿他无法,但一转念间,怒意更甚,踏上一步,擦的一声,已将侍立身后的封瑜之的长剑拔在手中,喝道:“小畜生,你别以为跟外人学了功夫,我就没法处置你了不成?你纵使不再名列天墉城门下,终究也还是我萧家子弟,我为父不教,愧对祖宗,如今索性便废了你的武功,免得将来累我萧氏一门!”剑尖一送,已点在了萧剑平右肩,只须再刺入几分,他肩头筋络齐断,这一只手臂从此便废,终身不能使剑了。
      这一番话说将出来,众人无不大惊。萧剑平虽知父亲这次必有严厉手段相惩,却万万料不到他竟要废去自己的武功,知道他只须手腕轻轻一送,自己终身便成废人,就算父亲一剑将自己刺死,总也比此事好上几分,脸色霎时间惨白如纸。
      钟素晴“啊”的一声,扑过来抓住了丈夫手臂,急道:“不可!”萧鹤厉声道:“你待怎地?”钟素晴流下泪来,说道:“师哥,思平受伤,难道我心里不难过么?我不是不让你惩戒孩子,可是这般惩戒……思平受了伤,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可是你若因此竟废去了剑平的武功,这是后悔不来的事!师哥,孩子家一时失手,也没什么要紧,何况剑平……你便是看在他过世的……份上,也该饶恕他这一遭。”
      萧鹤身子一震,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异常,抽出被她抓着的手臂,怒道:“你还要为他讨情?这畜生对亲兄弟都下得了这般重手,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大了谁还管得住他?这一遭若是姑息了过去,他日后武功高了,出去为非作歹、滥伤无辜,我也由得他不成!别人家的下场,你又不是不曾耳闻,要是我天墉城也堕落如此,你教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他对这位师妹兼妻子一向敬爱有加,这时却疾言厉色,不留半分情面,自是愤怒极了。钟素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适才急了,又伤了胎息,只有伸手按住小腹,慢慢坐下忍痛。
      萧鹤目光逼视着萧剑平,只见他脸色惨白,眼中甚有惧色,喝道:“畜生!你现下才知道怕了?”萧剑平牙咬下唇,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反正你废了我功夫,又是维护家法,又是对得起祖宗,人家听了,也只会赞你什么大义灭亲,什么铁面无私,以后咱们萧家的名声岂不是挺光彩的么?再说,你就算不废我武功,凭我这一手功夫,要到那什么江湖上去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还差得远呢,你这一废了我的武功,天底下肯定就知道了昆仑山天墉城有个被爹爹废了武功的小畜生萧剑平,我可不是也出了风头么?”他初时心中甚是害怕,但既然到此地步,怕也无用,索性侃侃而言,越说越是痛快,说到最后,竟自笑了出来。
      众人听他居然还说得出这般话来,倒也好笑,但眼下情势急迫,却没人笑得出来。纵使钟氏兄弟之与他不睦,萧思平之与他有隙,却也并未盼望他武功从此废去,原本都只道萧鹤要重重责打他一顿,也就大可瞧瞧热闹,这等重罚却是始料未及。萧思平口唇一动,想要开口讨情,但迅即记起了身上伤痛,讨情的话终于没说出口来。
      却听门外一个清亮的口音喝道:“且慢!”
      此刻萧鹤握剑在手,蕴势待发,本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相阻,一时也未必夺得下他手中长剑,但这声音一入耳,竟不自禁身形一震,脸色巨变,当的一响,长剑失手坠落。
      众人一惊之际,微风竦然,一物已自大门中平平飞了入来,来势甚速。萧剑平随那婆婆学过银针之术,目力敏捷,一眼便看出那物竟是一张帖子。这大厅前后颇阔,纸帖只飞到一半便有下堕之势,猛然嗤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枚石子自后赶上,在纸笺下面一托,便轻飘飘的直送到了萧鹤面前。
      钟素晴蓦然立起,失声道:“师哥!”
      萧鹤伸手接住那帖,扫了一眼,手指微微发抖,手中纸笺也微微发抖,过了半晌,将纸笺递给钟素晴,缓缓的道:“是他。”
      钟素晴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脸上微微苍白,只是低声道:“原来是他。”
      萧思平便坐在母亲肩下,伸头相看,只见那纸笺原来是张拜帖,署名是一行清秀的字迹:“下走竹瑶百拜顿首”,心中不免大是疑惑:“这竹瑶是谁?我可没听过,这人投帖的内功也不见得如何深厚,怎么爹和妈却这般张皇失措?”
      却听厅门口有人朗声长笑,缓步入来,说道:“一别十数载,萧兄丰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贺。小弟冒昧前来,想必吓得兄台与嫂夫人一惊,在此谢过!”
      众人目光一齐向他射去,只见来人一袭青衫,腰悬长剑,长身玉立,顾盼生姿。这人瞧上去年岁甚轻,最多二十五六岁光景,秀眉微扬,只这一言一笑,便是绝佳的风致,众人在吃惊之余,竟也忍不住都暗赞了一声:“世上居然有这般男子!”
      萧鹤凝视了他一晌,轻轻叹了口气,道:“阿瑶,真料不到你来。”
      那青衫人竹瑶笑道:“是么?不过萧兄一向胆壮,料来是吓不坏的,有道是:‘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何况我至今还未变作泉下之物,自然也不至于骇人听闻。我当年虽然赌咒发誓终身不踏进昆仑山一步,只不过是句气话,你又何必念念不忘?想你我两家累世交情不浅,再加上又曾经份属至亲,做兄弟的便有什么不是,兄长也该担待几分,可莫要总记得十七年前的旧恨,又将小弟赶出天墉城去了。”
      萧鹤镇定下来,伸手示座,道:“好说,远来辛苦,请坐罢。”
      竹瑶却不就座,目光向厅中各人都扫了一扫,最后停在萧剑平脸上,顿了一顿,才转头笑道:“说起辛苦来,那倒也是的,我是注定了的劳碌命,萧兄当初就批评我终究成不了大器,这句话真是说中了。想我们自分别以来,萧兄愈加的意气风发,小弟却整日价缠在家务事里,十七年里竟没有一个安生日子,今日来这一场,委实是千难万难,这也不消说得。萧兄既然体谅其中的辛苦之处,那么在下倘若有什么不情之请,多半也是能鉴谅的了。”
      萧鹤脸色又是一变,嘴角肌肉微微抽动,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之色,道:“你要怎地?”
      竹瑶忙道:“萧兄可千万莫要生气,我自家的事务还理不清爽,如何敢要兄台怎地?萧兄当然也是最知道小弟的家务事了,以前是兄弟姊妹聒噪,如今更添了儿女后辈缠人,要说起我大姐二哥那几个甥儿侄女来,委实的不成气候,小弟又养了个顽劣女儿,在仙影峰头竟是一日也安静不得。本来做兄弟的既然已是自顾不暇,今日便不该再来向萧兄罗嗦才是,偏生阿瑶却是天生的放不下亲戚心肠,总恍惚想着舍妹当年在萧兄这里也给我添过一个外甥,却是年深日久,记不清了。”
      萧鹤脸上神色不动,向萧剑平一指,冷然道:“你不就是为他来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偏要在这里拐弯抹角?”
      这句话一说出来,厅上登时一片讶然。众弟子当竹瑶说话之时,已隐隐猜出了几分原委,但此刻听萧鹤指破,却仍是禁不住惊讶之情,看看萧剑平又看看竹瑶,心中都道:“不错,不错,他们舅甥二人,面貌竟如此相象!”
      萧剑平心中也是震骇之极:“他是我的舅舅?可是……我妈妈若是他的妹妹,他最少也该有三十多岁啊,怎么会……怎么会这般年轻?”
      他尚在迟疑,竹瑶却已看出了他心思,微笑道:“剑儿,你可别被我年纪唬住了,你舅舅素来不长进,老得也比人家慢些,其实我跟你母亲是同胞双生,今年正是三十有五,决无虚假,你不信的话,问你爹爹就是了。”
      萧鹤淡淡的道:“天山派驻颜之术,世间无双,我自来是佩服的。”
      竹瑶道:“萧兄又说起口是心非的话来了,想这套‘敛睛内视’的功夫,除了驻驻颜也无甚大用,当真是华而不实得很。我这等闲人随便练练也就罢了,萧兄是做掌门做城主的人物,平日坐在家里尚且有麻烦事儿找上门来,要是竟也象我一般的不务正业起来,却怎生应付得了呢?”
      萧剑平更无怀疑,双膝一屈,便要拜倒,竹瑶伸手拦住,笑道:“别忙,别忙,眼下舅舅没见面礼给你,这个头可轻易受不起。别要你笑话做舅舅的小气。”萧剑平见他说话风趣,和蔼可亲,本来的疑惧之意早已无影无踪,索性也撒起赖来,这一个头便不磕了,站起身来笑道:“那好,我等舅舅有好东西给我的时候再磕头。”竹瑶呵呵一笑,说道:“放心罢,过不了几时我定有一份大礼送你,一定教你那几个头磕得欢欢喜喜才是。”
      他回过头去,目光和萧鹤正对,道:“我的话,你当真要我直说么?”
      萧鹤脸色铁青,过了半晌,缓缓的道:“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令尊令堂的意思?”竹瑶道:“这有分别么?唉,什么叫过河拆桥,我今日才算明白了!还不到二十年的工夫,连‘岳父岳母’也改口成了‘令尊令堂’,早知如此,当初三生石畔,却是何苦来哉?”
      他最后几句话是自言自语,声音甚轻,却又偏生字字句句说得清晰无比,钟素晴吓得连心跳也似止住了,哪里还敢向丈夫望去?只道萧鹤登时便要发作,岂料半晌都无声息,过了良久,才听他慢慢吐了一口气,涩然一笑,道:“好罢。阿瑶,你让我想一想,过得两天,我们好好谈谈这一回事。”
      竹瑶一时倒也不好再说,于是向萧剑平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萧剑平满腹迷惘,不知这位舅父究竟有什么要紧话待与父亲商量。
      萧思平眼见竹瑶一来,父亲废大哥武功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心下也不知该放心还是失望,只觉折臂处的疼痛又剧烈起来,忍不住叫唤了一声。钟素晴甚是担心,问道:“思平,痛得厉害了?快回去歇歇罢。”萧思平哼哼唧唧,又呻吟了几声,一半痛楚,一半委屈,登时涕泪横流。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爹,你的话说完了没有?只管把人家干晾在外头,我可不耐烦啦!”
      竹瑶笑道:“早就说完了,等着你的大驾呢。”
      门外格格一声轻笑,声如银铃,一个少女悄步入厅。众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那少女嫩黄衫子,淡青衣带,腰间束了柄尺许来长的短剑,剑穗上坠着颗明珠。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容貌也非美到了极处,但神情中透着一股灵慧之气,恰似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眉梢眼角都如有光采流转,教人一见之下,忍不住便要向她多看几眼,连平日最不爱多事的封瑜之也不禁举目向她打量。好在这少女也是落落大方之极,别人看她,她一个顾盼之间,一双眼波也同样在每个人身上都转了几转,走到竹瑶身旁,拉着他手叫了声:“爹!”
      竹瑶应了一声,指着萧鹤道:“这是你姑父,上去拜见罢。”
      那少女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在眼中滚了一滚,笑道:“我姑父是他,我姑姑又在哪里?爹,你这就不该了,明知道咱们家的亲戚乱,还硬要扯些不相干的人进来,莫非是欺负女儿不知事不成?”竹瑶板起脸来,道:“就会没上没下的说话,亲戚还有不相干的?你太失礼,人家还当我少了家教呢。”
      那少女摇头道:“你的家教反正是不高明的,少了也罢。爹,我跟你说,所谓亲戚,那就要有相干之处,这个姑父我要是冒冒失失的认了下来,别的也就罢了,可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位夫人,总不成我也一般认她作个姑母,人家的亲戚怎么能这般乱套?依我之见,是亲自然不认也是亲,不是亲便是强认了也比较无趣,世上的事,大抵如此而已。”她语声清脆中带着娇柔,全是小女儿家的口齿,言辞却是十分爽利,这一通话带笑说来,若不在意,萧鹤钟素晴听在耳里,脸色却怎么好看得起来?
      竹瑶嘿的一笑,向萧鹤道:“这就是我的顽劣女儿了,素来口没遮拦,说话也没个忌讳。阁下一向大人大量,别跟小孩子家一般计较罢。”
      萧鹤勉强一笑,说道:“我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竹瑶再不理他,拉着女儿的手,向萧剑平道:“剑儿,这是你表妹,单名一个‘蝶’字,庄周梦蝶之蝶。向来教我惯坏了,说起话来无法无天的,可别把你吓住才好。”
      萧剑平尚未回答,竹蝶已经叫起撞天屈来,道:“爹,你这不是公道话!天理良心,我几时无法无天的来着?就算真有,那也是跟你学的,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怎么不先管自己?”竹瑶笑道:“我说你是被我惯坏了的,这何尝不是公道话?”竹蝶道:“好,是你说的。这当儿在人家,我不同你算帐,姑且寄下这一笔无法无天,日后再论!”竹瑶一笑,道:“这倒奇了,怎么今儿人人都要跟我日后再论?”
      钟素晴眼见丈夫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生怕竹瑶再说下去,连忙道:“竹兄远来昆仑,路上想必辛苦,此刻天色已晚,便请用了晚膳,稍事歇息如何?愚夫妇不知尊驾远来,多有简慢,万请海涵。”说着站起身来,敛衽行礼。
      竹瑶还了一礼,道:“萧夫人抱恙在身,这般客气,岂不是折杀我了?蝶儿,你爹爹口德不修,得罪了这里的主人却说不过去,你也来替爹行个礼罢!”竹蝶嗔道:“便是你爱使唤人!我又不要请人家少说几句,行什么礼?”
      父女俩笑嗔之间,却是一搭一档,言语中满是嘲讽之意,直窘得钟素晴粉面通红,萧鹤却只是苦笑,怔怔出神,仿佛一句话也没听入耳中。
      竹瑶教训女儿道:“你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不过是行个礼,也犯得上信口开河?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来?”竹蝶笑道:“你自己的外号都叫做‘百无禁忌’,教导我的自然也有限得很,不消说得。”竹瑶佯怒道:“小鬼头儿,偏你有得说!一出门就编排你爹的坏话,也不怕你表哥笑话。”
      竹蝶向萧剑平瞧了一眼,笑了一笑,道:“他要笑反正也是笑你,又不是笑我,我怕什么?”竹瑶哼了一声,道:“你啊我的,说话越来越客气了!仔细我回去剥你一层皮!”竹蝶拍手道:“好啊,只要你敢,我一准奉陪!”
      他父女一说起话来便如连珠弹一般,萧剑平虽在旁边,一时哪里插得下口去?众人眼见这二人父不似父、女不似女,更不由得面面相觑,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家人。厅中只有萧鹤素知这位内兄的脾性,倒还不以为异,但见到竹瑶,免不得便要想起前妻。当年丧妻之事,十八年来无人敢提,此刻故人重见,往日情景蓦地里兜上心来,这份痛楚却怎生消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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