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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六十二章 秋来只为一人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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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那场变故之后,京城内外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传言说那一天闯宫的是前朝燮羽的旧部,白盔白甲的士兵从阴曹地府而来,宫里无人可挡,幸而龙骑大将军及时回朝,月勾铁箭带有神力,这才将鬼魅驱散,天子无恙。
但整个宫廷却对此事讳莫如深。随后的几天里,各处城门开始了极为严格的出入盘查,内城设置宵禁,就连宫内也里里外外进行了清底。
同一天在宫里遇到刺客的信王慕容苏,自回府之后并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他把前些日子住到京郊的几位妻妾接了回来,也第一次见到了女儿慕容珊,还未百日的小婴儿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跟他很相像。他对女儿很好,命人给梁婷儿母女送去了很多东西,但是却没有再踏进西厢精舍一步。
第三天,他约了几个朋友去风华堂喝酒,那些世家子弟见他郁郁的模样,以为是前天遇到刺客的缘故,因此请了“清吟院”里的头牌姑娘来给他压惊。慕容苏听那女子唱了一天的曲儿,弹了一天的琴,最后,当她风情万种的留他过夜的时候,他却告辞回了家。
那天晚上,书房的灯烛亮了一夜。第四天早晨,他叫人送了一封书信到龙骑将军府上。下人进书房洒扫之时,发现满地残纸碎笺,墨迹宛然。
下午的时候,他带着康平郡主苏襄襄去西郊牧场骑马。适逢湘王慕容歆也在,苏襄襄便一直和慕容歆笑闹在一处。他静静的看着不远处两小无猜的少年男女,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前最依赖他的妹妹,和他说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她更喜欢和六弟一起玩,有少女心事会和另一个人说,但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就把一下午的时间全都留给了那两个少年,自己独自回城。那会儿才下过雨,官道泥泞,马蹄不时的打滑。他想起有人曾经跟他说过,下过雨的草坡难以行马,他的骑术不好,不要到处乱跑,小心摔了脖子。
他想着想着就催马狂奔起来。其实他的骑术也没有那么差,只是她太强悍,太强悍的人保护欲也格外的强,连带着把周围的人都看低了。
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京城,信步走到临水阁吃饭。那里的老板问起苏夫人,他笑着说回娘家了。
然后独自坐在最里间两面临河的位置,默默的看着流水潺潺,面前是一只八角形刻着二龙戏珠的锡制烫酒壶,里头装着上好的花雕陈酿。
她说:“黄酒上头,后劲沉,你的酒量那么差,还是少喝为妙。”
所以他一口也没喝,只是坐了一个时辰。回府之后,依旧宿在书房。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过得轻松惬意,再不复之前数月的忙碌。喝喝酒,赏赏花,和朋友聊天,听美人抚琴,然后回府,独自宿在书房。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他又是辽阳京里那个风流倜傥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第一王爷了。似水华年,亦不外如是。
第八天的早晨,这样的日子终于被打破,因为信王府上来了客人。
慕容苏踏进前厅的时候,龙骑大将军奚仲连朝服都没有换,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两道炯炯的目光正跟着他的脚步一寸寸移近。
真不愧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连坐姿都一模一样。
“信王殿下。”已界中年的名将恭恭敬敬的行了臣下之礼,语气却很不客气,“末将这些日子正和小儿替皇上彻查逼宫谋反一事,多日未归。今日一回家便看到了这个,还请信王殿下给末将一个解释。”
慕容苏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他从怀里掏出来的正是前两天他写了一夜的书信,信纸展开,起头两个醒目的字:休书。
他笑了笑,道:“老将军想要什么解释?”
奚仲的两鬓虽已斑白,目光却依旧凌厉如电:“这是何意?月影是皇上御赐的信王正妃,殿下的休书上没有写明任何一条罪责,更没有告知过皇上。此事于理不合,叫本将军难以信服。”
慕容苏的脸上却是一派无谓懒散:“说到此事,本王原本是要禀告皇兄的。只不过皇兄近日专注于谋反一事,想必无心理会这些家常,因此耽搁了些时候。至于奚姑娘的罪责么……”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她凶悍粗鲁,阖府皆知。再说也没有子嗣,又不顾家,成天往外跑,本王只是顾念老将军的面子,才没有把罪责一一写上。奚老将军,你自家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勿需本王再多说了吧?”
奚仲蹙起眉,一时沉默。片刻后又道:“此事仅凭殿下一人之言,奚仲实难决断。还想请问殿下月影的行踪?待我亲自问个清楚。”
慕容苏有些吃惊:“她没告诉老将军去向吗?”
“这孩子一向独立,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双手紧握成拳,倏然沉声道,“信王殿下,她到底去了哪里?”
慕容苏长眉紧锁,犹豫不决。该怎么说?说她去了战场……去送死了吗?他料到她定会按他所言去往樊城,可是没想到,她竟然瞒住了亲人!
正沉默间,厅外突然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你们王爷呢?奚将军在不在?”
奚仲一愣,忍不住站起了身,疑道:“月华?”
只见一身青锦戎装的奚月华推门而入,他看了一眼犹自端坐皱眉不语的慕容苏,又看了一眼奚仲,这才走上前朝慕容苏行了一礼,随后再不看他,转向奚仲道:“孩儿刚有了妹妹的消息,于是急着赶来相告。”
奚仲闻言一喜:“月影在哪儿?”
奚月华的表情却不若那般喜悦,反倒带了一丝凝重,“妹妹她如今……应该在樊城。”
“你说什……”奚仲大声吼道,突然又想起这里并非是家中,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慕容苏,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这疯丫头怎么到了那种危险的地方?”
奚月华压低声音道:“据我们先行派去樊城的探子回报,在樊城总兵金岩撤退之后不久,城外出现一名女子帮助守军歼敌,让白朔暂时退了兵。听形容回来的形貌,十有八九就是妹妹。”
奚仲眼中一凝,想到慕容苏递来的那份休书,心中即刻认定了月影是为此事负气出走,这才会前往樊城,正要发话,奚月华又低声道:“另外,爹爹,还有个糟糕的消息。”
“怎么?”
“听说白朔单于秘密派遣大王子斑雎弼南下襄助如意侯,对樊城势在必得。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发兵的,只怕是快到了。”
“当啷”一声脆响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一同转身,只见慕容苏正慢条斯理的揭起茶杯的杯盖,笑容悠悠淡淡,眼神中示意着“你们继续”。
奚仲此刻对樊城局势的关心更甚于找慕容苏理论,况且见他淡漠的神情,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是我奚家无缘高攀王爷,从此分道扬镳。末将打扰了,就此告辞。”
说罢,拽起奚月华的袖子就转身离去。隐隐约约中,听到两人的耳语:“爹,你怎么就这么放过他了?妹妹可不能白白的被这等王孙公子欺负了。”
“此事以后再说。找人兴师问罪也得等你妹妹有命回来再说,这个疯丫头也忒大胆了……你速去京畿营准备,我马上进宫面圣。此番皇上决计不会让我离开京城,因此樊城一行,恐怕得要你去。最好明日就能启程,追上北伐军。那些兵将太久不打仗,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到时候非得被斑雎弼一个个给砍了……”
“爹爹,听说那个白朔大王子下手阴狠毒辣,及其残暴……”
“所以才要快去!”奚仲吼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去,“等月影回来,说什么也不准她再嫁给这帮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了……”
……
直到奚仲父子离去很久,独坐于厅上的慕容苏才眯了眯眼睛,缓缓的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可是杯底才刚触到桌面,却又被他一甩手,用力的扔了出去。
他的眼神,渐渐的幽暗到完全看不到光芒,只是微微的喘着气,手指收拢,攥出泛白的色泽。于无声中,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时侯,在樊城逼仄却安静的街道上,他曾递与她半盏微凉的茶:
——月影,你喜欢樊城吗?
——如果将来樊城有难,你还会再次出手相助吗?
……
他可以料到事情的发展,却料不到自己的心。这么的不安,焦躁……没有人知道,每天晚上他都睡不着,一睡着就会梦见她浑身浴血的模样,那双如月魄般清冷的眼睛看着他,却再无半点光华……
他真的要她死么?真的要她死么?
斑雎弼不比斑雎莲,他心中仅有的一点说服自己不必担心的希望,也已经不成立了。如果再过数日收到她的死讯……到底是惩罚了谁?
见他面色不善,几个下人都不敢上前。司徒星等了半晌,才小心的问道:“王爷……”
慕容苏却突然拂袖而起,道:“司徒,准备车马,我们去天一阁听小伦弹琵琶。”
自从慕容苏知道月影和舒小伦成为朋友之后,他就不再去天一阁了;再后来,他发现了司徒星的心事,更加对那里敬而远之。
今天他来,只是为了一个人。
舒小伦还是和以前一样,殷勤温柔,言笑宴宴,一张出水芙蓉般清雅的脸上,缀满了妩媚的笑意,有种即突兀又和谐的美。
她笑着替慕容苏斟上酒,又顺手将自己手中的杯子递给了司徒星,惹得后者英挺的脸上忍不住飞起一丝微红。
“王爷今日怎么有心来这里?小伦还以为,王爷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来了呢。”
她的语气婉转,却带着隐隐机锋。慕容苏明白,能和月影成为朋友的人都不会简单,因此也不隐瞒,淡淡笑道:“本王来这里,是有事相求。”
舒小伦眼角一勾,道:“是为了月影的事?”
“真是瞒不过你。”
“王爷过奖!小伦是猜,您此刻心里想着的必定都是月影呢。”美丽女子掩唇轻笑,却更像是种微讽。慕容苏微微皱眉,她却已经接下去道:“不过很抱歉,小伦也不知道月影此刻在哪里。”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而是……而是……”
他沉吟良久,也无法把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舒小伦的眼睛笑出了好看的弯弧,为他这难得一见的口拙忍俊不禁:“莫非……王爷是想让小伦劝月影回来?王爷应该知道的,那姑娘倔得跟头牛似的,我有何德何能,能劝得动她呀?”
慕容苏一愣,心事被窥见的窘意很快被微微的失落代替。他原本的打算的确如此,月影是个肯为朋友做任何事的人,如果舒小伦叫她回来,说不定她会听。
她的朋友他认识的真的不多,朱丽已经去了蜀地颐州,想得到的也只剩下舒小伦了。
就算她要死,也得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他如是说服自己,却并不肯亲自去做这件事。
不过舒小伦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思忖了片刻,知道多说无益,正要敛衣告辞,舒小伦却拉住了他的袖子,笑道:“王爷莫急。虽然小伦不能劝月影回来,有一个人倒可以试试看。此刻他正躲在院子里喝酒呢,王爷可想见一见?”
见他挑眉疑惑的模样,舒小伦已经纤手一摆将他推了出去:“王爷,小伦还有些体己话想要对司徒公子说,您就成全一下吧。”
也不顾身后司徒星轻微的“咦”声,反手合上门扇,将慕容苏关在了门外。
司徒星正要追随而去,舒小伦却伸出双臂挡在门口,若是他执意前行,必定要碰触到她,但她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妩媚妖娆,不能逼视,因此司徒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转开头道:“舒姑娘,请你让……让一下。”
“放心吧,你家王爷不会有事的。”
“可是……”
“他只是脑袋里有点混乱而已,多想想就明白了。”舒小伦嫣然一笑,伸出手拉住司徒星里头走去,“你也别老是跟着他,他离了你就活不了了吗?万一以后他不要你了,你要怎么办?总之呢,你应该找些属于自己的开心事才对。过来,我请你喝酒。”
她撩起袖子,从烫酒的炉子上拿起锡壶,手指灵活的一托一提,便将两人的酒杯斟满。行止间少了一分妖娆,却多了一份潇洒不羁。司徒星楞楞的看着她,一时只觉得目眩神迷,竟移不开目光。
舒小伦见了,不由笑道:“怎么又傻了?隔三差五的就看你跑来天一阁听我弹曲子,偏又一句话不说。今天本想单单弹给你一个人听的,你这样子,等会儿这里岂非要多个呆子?不如就算了吧,你在这里等你家王爷,我要先走了。”
“啊,不……不,别……”司徒星听她一说,急忙摇手,又不知道要怎么挽留,顿时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看得舒小伦又好气又好笑,那笑声如银铃般传进司徒星的耳中,他只觉得心中一热,一瞬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出手抓紧她柔若无骨的手腕,无比诚挚道:“舒姑娘,别走,请你留下来陪我。”
他的眼睛亮的就像天上的星辰,清澈的没有一丝伪装。就算是见过各色俊美男子的舒小伦,在这样的目光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了低头,颊边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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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苏在紧闭的门扉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小径慢慢的往前走,午后的日光苍白的没有一丝温度。就快要入冬了,北方的冬天还会更冷,再过几天,说不定就会下雪……
他散漫的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柄漆黑细长的剑正悄无声息的御风而来,最后安静的架在他的脖子上。
等他发现的时候,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握剑的手离他的脖子不过一寸的距离,稳定,毫不犹豫。
慕容苏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带然后起淡淡笑意:“颜少主别来无恙?”
“我的手偏上一分,你就没命了。”懒洋洋的,却又危险的声音
“你不会杀我的。”慕容苏轻轻道,手指搭上剑身,朝外移开半寸,“剑犹在鞘。颜少主只是想吓吓我吧?”
“真让我意外。”颜啸云的手顿了顿,寂夜剑于无声中卸下。然后,居然很轻松的笑起来,“慕容苏,你果然很沉得住气,我忍不住想夸你了。”
“多谢了,颜少主看起来心情甚好。”
慕容苏调转身来,看着眼前一身灰衣的男子,普普通通的装束依旧掩不住他卓然不凡的气质,深刻的五官有着逼人的英俊。虽然周身的锋芒已不再咄咄逼人,却在无形中多了一种更为强势的气魄。
他忍不住微眯起眼。她,应该喜欢这样的男人——强大,包容,自由……
颜啸云也在打量他,半晌,勾起唇角:“慕容苏,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京城?”
“愿闻其详。”
“我是来带走月影的。”他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方才休憩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我等了那傻女人这么多年,不想再等了。得赶快娶走,免得再跟别人抢来抢去。”
他的语气是戏谑的,慕容苏却听出一丝异样来,倏然抬起头,迎上了颜啸云眼中的一线冷光,那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还要多谢你,还她自由。”
半晌,慕容苏的声音有些低涩,却依旧淡淡微笑:“不客气。”
颜啸云挑了挑眉,继续道:“慕容苏,我今天不杀你,并不表示就放过了你。等我找斑雎莲报了弑父之仇以后,自然会来找你算账。”
慕容苏抿了抿唇,眼中亦有一丝冷冷自矜:“本王等着你。”
又是一刻沉默,颜啸云突然道:“慕容苏,我一直很好奇,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最大的心愿……”他似乎有些茫然,但毕竟还是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道,“正在找。”
颜啸云一愣:“那么,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呢?”
他又低头想了起来,秀丽的眉峰却越锁越紧,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是因为想不到而回答不出,还是因为想到了却说不出来。总之过了很久,都没有说一个字。
颜啸云也不再问了,一扬头将石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低低的哼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说罢拎起桌上的包袱正要离开,却被慕容苏唤住了。
“颜少主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颜少主可是去樊城?”
“不然还能去哪里?”
“颜少主,本王也有事要问你。”慕容苏脸上始终温柔浅淡的笑意突然收了起来,冷声道,“月影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如果她背叛了你,如果要你为了她死,也一样不放弃吗?”
颜啸云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良久,发出一阵不羁的笑意,竟然头也不回的就此离去,只留下一句疏狂笑语:“和你这种做什么事都要求回报的人解释,说了也是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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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星一向量浅,再加上美人在旁,丝竹旖旎,更是喝得不知今夕何夕,等他想到信王殿下还在吹风,赶忙出来寻找的时候,早已是夜幕低垂,星子满天。
他急忙踉踉跄跄的赶回府,却依旧找不到慕容苏。但是他却心有灵犀的没有声张,独自在府里细细的查看了一遍,发现马厩里少了一匹最好的乌驹,慕容苏常住的书房却门窗紧闭,灯火全无。
他靠着门缓缓的坐下来,望着乌沉沉的天,突然就想起了方才舒小伦唱的一支词儿: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他想着想着,就摸着鼻子傻傻的笑起来。他想,也许真的应该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了。
前方战事步步惊心,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的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