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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六十一章 醉眼问花花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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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大海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把库里的火油一桶桶点着了往下扔,还没扔到一半,白朔主帐方向突然响起了号角声,苍狼纛旗挥起,人潮退去,竟是收兵了。
他手里还举着一只木桶,楞楞的看着灰鸦鸦的人群,半晌才道:“他奶奶的怎么回事?这群灰孙子竟被几把火烧着屁股了?”
“可能因为别的事退兵了。”月影沉吟道,一手指了指城外,“总之现在有时间整休了。龚统领,请你立刻派人重新布置城外的拒马。城里有锦带草吗?把草汁捣碎了涂在拒马的木桩上,锦带草的草汁能让战马兴奋失控(注一),还有,修复城墙的时候在砖缝里钉上铁刺,敌人就不容易攀援。另外……请问随军的大夫在哪里?”
只知道频频点头的龚大海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的女子额头见汗,脸色苍白,小臂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已经把包扎用的淡紫色衣袖染红了。急忙派了一个小兵去请大夫,又迅速将月影说的几件事吩咐下去,这才和阿虎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慢慢的走下城楼。
“那个……壮士,请问……”
月影见这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一脸为难的模样,忍不住淡淡笑道:“叫我月姑娘就好了。我是来帮你们守樊城的。”
龚大海还是期期艾艾的:“这个……月姑娘……”
“莫非龚统领不相信我?”
“老子不是统帅,只是个小队长!”龚大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随后又抓了抓头,“不是,老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方才看月姑娘单身入敌阵,身手真是一等一的,我龚大海十分佩服。不知道能不能拜月姑娘为师,跟着学功夫!”
月影正要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通行令牌给他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脚下一踉跄,好半天才慢慢的摇了摇头。龚大海忍不住垮下脸来:“月姑娘嫌弃我是个粗人,太笨了是不?”
“不是。”月影站定了,认真道,“如果龚队长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龚大哥。各位在武艺上有什么疑问,尽管来问我就是,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一定会尽力。不过拜师二字却绝不敢当,请不要再提了。”
趁着龚大海喜不自禁的时候,她抬手轻轻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又道:“龚大哥,有水吗,我想洗个澡。”
……
“我说这位月姑娘也实在是个奇怪的人。说她是姑娘家吧,功夫比男人还好,下起手来比男人还狠;说她不是姑娘家吧,这个时候偏偏还这么要干净。哎,老大,你看这个小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干嘛想不开替我们守着这么一座破城?”
趁着一群人坐在地上抽烟袋的功夫,阿虎忍不住捅了捅身边的龚大海。
“老子怎么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龚大海蹲在地上狠狠的吸了一口,又伸出手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我说你这小子能不能不要在背后讲月姑娘的坏话。老子最看不掼你这种人,这座城哪里破了?再破也是咱们的家,你老婆孩子都在家窝着呢!你个混球难道想和学那个胆小鬼金统领一样弃城逃跑?”
“老大,金统领不是逃走,是上头让他以樊城做饵……啊,等等,老大,你自己不也背后说别人坏话?”
“老子跟你不一样!”龚大海又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这次阿虎学乖了,身子朝旁边一侧,那个暴栗就敲在他肩上。龚大海也不在意,继续道:“虽然金统领说的好听,但是这座城是咱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你这小子真愿意就这么把它送给白朔的狼崽子?”
“老大,你可太不地道了!我要真的这么想,咱这些兄弟就不会明知送死也要跟着你留下了!现在留都留了,怕个鸟?”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龚大海还没有出声称赞阿虎的慷慨直言,话尾就被一个温润的女声接了过去。他抬头循声望去,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身边那群坐在地上的士兵都突然没了话,人群里发出轻微的吸气声。
洗去血污尘土的月影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子,正披散着湿淋淋的长发朝这里走过来。见他们的模样,忍不住起疑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龚大海嘿嘿笑了几声,一张黑魆魆的脸竟然涨起了几分红晕,摸了摸乱发,随后一手一个爆栗敲在那几个小兵头上,吼道:“兔崽子,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啦?竟敢对月姑娘不敬,一个个皮痒了是不是?都给我滚!”
眼见那群小兵唯唯诺诺的退下去,月影摇头叹道:“龚大哥不必让兄弟们退下,守城的策略还需要和大家好好商量。”
在她卓然的风姿前,龚大海的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得哼哼哈哈的,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瘦长的身影朝这里走来,顿时跳过去一把扯起那人的领子,叽里呱啦的吼道:“喂,我不是叫人去叫大夫了吗,你这小子怎么这时候才来?”
那人倒也不甘示弱,一手扯着龚大海的头盔,也冲着他吼道:“城里那么多受伤的兄弟,我他妈的哪有时间管你一个女人……”
“小昙!”
看清那人的模样,月影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人看到她,也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道:“月……月影姐姐!”愣了片刻,他一下子甩开龚大海的手掌扑了过来,搂着月影的肩膀朗声笑道:“月影姐姐,果真是你!”
时隔一年,少年已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高过月影了,因此搂着她有模有样的,从前的忸怩青涩也退了去,一张脸庞被晒得黑黑的,渐渐显出了下巴上刚毅的线条。
龚大海在一旁看得很是吃惊,盯着小昙揽在月影肩上的手,好半天都没出声,月影却依旧当他是当年的孩子一般,因此并不在意,只是问道:“小昙,你怎么会做了随军大夫。”
少年呵呵一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守军中本来有大夫的,只是金统领撤走的时候全跟着一块儿走了。城里仅有的几个大夫也因为怕打仗,溜的溜,躲得躲,只好我上了。”
“你何时学了医术?”
“那个时侯你们在樊城救助灾民的时候,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着你们去闯荡江湖扶危济困。为了这一天,我一定要做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才行,所以我后来就一直在医馆拜师学医。没想到这会子派上了用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月影的胳膊,急道:“月影姐姐,刚刚老大说的受伤的人就是你吗?”
“只是手上中了一箭而已。”
“既然有箭伤怎么还能洗澡?”小昙气急败坏的一把摞起她的袖子,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伸手就去解她的包扎,“别动,我帮你重新处理。”
月影见他俨然一副男子汉的认真模样,忍不住笑道:“小昙,我自己也会一些简单的包扎处理的,放心吧,伤口没有碰到水。”
少年不理她,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从背后的药箱中取出草药敷上伤口,口中还不停的嘀咕道:“月影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伤说重不重,留下疤也很丑的……对了,你那个看起来像贵公子一样的夫君呢?就是上次跟你一起的,看上去很自以为是很讨人厌的那家伙啊……他居然让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受了伤也不管,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他一边嘀咕一边上药,很是专心致志,因此没看到龚大海足足可以塞下两个鸡蛋的大嘴和月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小昙正在打结的手停了停,看了她一眼,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急忙道歉道:“月影姐姐,我不知道你的夫君已经死了,实在是对不住……”
“不是……”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已经没有夫君了,就算他没有死,却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这辈子,他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都不会见面了。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突然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强笑道,“我们不说这个。我已经不要紧了,好不容易才见面,应该庆祝一下……”她的眼神转向龚大海,“龚大哥,这里有酒吗?我请大伙儿喝酒!”
“有……有!”突然被点名的龚大海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忙不迭的找人去镇子上拿酒,一张黑脸眉开眼笑:“到了樊城就该喝酒才对!咱们这儿可是产名酒的,皇帝老儿都要喝,”
“我知道,是‘铁台春’。”
“月姑娘果然识货!”龚大海笑得更大声了,拍了拍大腿道,“这酒味道虽然不错,性子却烈。不知道月姑娘喝不喝得惯?”
月影淡淡笑道:“只管拿上来就是,这世上恐怕还没有我喝不惯的酒。”
“好啊,月姑娘砍白朔兵的脑袋爽快,喝酒果然也爽快!”龚大海像是觅到了知音一般,笑得更加大声了,振臂大喊道,“兄弟们快过来,月姑娘请大家喝酒了!”
小昙忍不住抿嘴而笑,他知道月影酒量甚好,一喝起来非把这帮大老粗喝趴下不可。他笑眯眯的朝她看去,只见女子支着颐,浅笑的脸上有种疏朗不羁的狂傲之气,但她的眼神却让他心里一冷,为什么是如此?竟是这般的萧瑟和荒凉。
那是,很寂寞很寂寞的眼神……
×××××
铁台春果然是好酒,也果然是烈酒,没喝过几碗,有些量浅之辈已经开始东倒西歪了。
月影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喝完第三碗,她似乎是嫌用碗太不过瘾,直接伸手在地上取了一坛,用力拍开泥封,仰起头大口的喝起来,连周围的男人都看得瞠目结舌,顿时纷纷拍手喝彩,再无一人敢与她对饮。
这些留在城里的人都是血性汉子,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两种人,打仗厉害的人和喝酒厉害的人。那怕这个人是个女人,也一样能赢得他们的尊重和敬佩。
但是那些叫好声,那些欢笑声,那些称赞声,月影却统统听不见。她把酒坛举在唇边,纤长的脖子仰起成优美的弧度,因此在这恣意的一刻,完全没有人留意到,她的颊边正有一颗一颗透明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落到腮边,然后混合着芬芳的烈酒,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西北地区的秋夜,有种彻骨的寒意。
月影怔怔的看着地下东倒西歪的一群人,有些已经陷入沉睡,有些还在醉醺醺的胡言乱语,空酒坛子散了一地,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她紧了紧身上的白衣,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咕哝道:“真没用,全趴下了……一个个都喝成这样,万一白朔夜袭谁来……谁来守城?”
说罢,轻轻踢了踢龚大海庞大的身躯,又微微笑起来:“还好有我在……龚大哥,小妹替你守樊城,叫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到后来声音有些暗哑,她猛得抬起手来抹了抹模糊的眼睛,皱着眉,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前走,正逢上小昙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一看见她这样子,急忙上前去扶,道:“月影姐姐,你喝多了,我把房间让给你,你快去休息吧。”
她微微的“嗯”了一声,却挣开了他的搀扶,靠在墙上垂眸低语:“好久没喝成这样了……该死,心里有事果然不能喝酒。”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表示她比躺在地上的那些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小昙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的跟在她身后,不时出声提醒道:“往前……左拐……穿过门……当心脚下有台阶……”
直到她进了屋,慢慢的半靠在床上,他才走近来想把手里的醒酒汤喂她喝下,却一眼瞥见她微醺神情下的媚眼如丝,忍不住心头一跳,慌忙的把碗放在桌上,道:“月影姐姐,你先睡吧,我替你在外头守着。”
小昙离去之后,月影昏昏沉沉的躺倒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多了一道淡淡的人影,一双碧绿的眸子宛如午夜鬼魅一般,定定的看着她。
“很久不见,一见面不是与我为敌,就是迷迷糊糊的,真叫阿莲伤心啊。”少年微微不满的努了努嘴,眼里却有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几分欣喜,缓缓在她枕边坐下,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又是谁叫你来送死了?也不知道上次的鸳梦是谁帮你解的,阿莲知道了,一定去把那个男人给杀了……”
他兀自袖着手,在那里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嘀嘀咕咕,好半天,昏睡的女子轻轻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微红的脸庞映着淡淡的月光,靠在他的衣襟上。斑雎莲的语声一停,忍不住摈住了呼吸,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却被她无意识的一把抓住了,十指用力,连他白皙的手腕都捏出了红痕。
斑雎莲正要挣脱,月影却半睁开眼眸,咬着牙低低道:“……你这混蛋……”
这几个字不像在骂人,反倒带着亲昵,像是爱人的埋怨。他愈发的疑惑,却又贪恋她难得的娇颜,一时竟忘了放手。
谁知她说了一句话之后,又慢慢的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一滴眼泪,迅速的划过脸庞,落进他的掌心。微凉的手掌中,立刻沁出一丝烫。
他楞住了。
她却依旧在低语:“慕容苏……你是混蛋……”
少年如火烧一般从她掌中抽出手跳了开来。他映像中的她,就算受了再重的伤,哪怕被不入流的媚药逼得走投无路,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斑雎莲皱着眉,碧色的眼中有幽火跳跃,狠狠的盯着她脸上那道淡淡的泪痕看了很长时间,一眼瞥见桌上盛着醒酒汤的瓷碗,低低的哼了一声,拿了过来,也不管她是不是能喝的下,端起碗就朝她口中灌了下去。
她被呛到,不停的咳着,汤药灌不下去了,就从唇边溢出来,流的到处都是。斑雎莲看着她紧锁的眉,又心软下来,低下头伸出舌尖,一点点舔去她下颚上的水渍,惹得她喉间逸出诱人的低吟。他愉快的笑了笑,正打算以口相就喂她喝药,月影却骤然伸出手扣住他的脖子,迷离的眼中闪着薄怒,暗哑道:
“你……你凭什么说我的真心是假装的?明明……我没骗你!”
再下去她就要杀人了!斑雎莲只觉得颈后的血管在她指下突突直跳,连气都喘不过来,急忙运功将她的手震开,朝后退了一步,却没注意到手中的瓷碗撞在了床柱上,发出一声脆响,跌落在地。
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分外触耳,惊醒了门外打着瞌睡的小昙。他立刻跳了起来就朝屋子里冲:“月影姐姐,你怎么了?”
斑雎莲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朦胧中揉着眼睛的女子,扬了扬眉毛,露出一种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遗憾的表情,随后身形一闪,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
小昙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了摔碎的碗和因为头痛而面色不虞的月影。她的眼里依旧留着迷离的醉意,喃喃道:“我究竟在做什么……”
模糊中,她竟然觉得看见了他。原以为喝醉了就不会再想……那个该死的男人为什么还是无处不在?
×××××
斑雎莲趁着夜色回到帐中的时候,小五正在等他,脸色十分凝重。
他原本心情就不是太好,见了小五更是沉下脸来,边走边淡淡道:“这么晚了站在这里,我看着很不高兴。”
小五面色一变,还是呈上手中的军报,道:“侯爷,王都的探子有紧急消息传来。”
“你说。”他懒懒的看了一眼小五手上的羊皮,并不去接。
“大王子奉了单于陛下的密令,已经率了三万精兵出发,朝樊城而来,看着行程,不用三天就能到了。”
斑雎莲脚步一停,碧色的眼睛倏然间睁大:“大王子要来?”
大王子,也就是白朔单于斑雎勰的大儿子斑雎弼,他的堂哥,以残暴荒淫闻名的草原未来之主。
斑雎弼这一来,是来和他抢功的?还是王都已经知晓了他和慕容苏的协议,因此派人来接替他手上的南伐之战?
总之不管如何,斑雎弼一来,樊城就如一座死城,城里的人绝无幸存的可能!
原本他和慕容苏的协议只到樊城为止,只要裕德帝派出心腹大将,慕容苏于京中逼宫,他就可以从新帝手中不废吹灰之力的拿下樊城以北的土地。因此这座虽然坚固却并不富饶的城市,能不能取下都无所谓。
只不过现在,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了。该怎么办?和大王子一起继续南下,还是趁机将斑雎弼……
见斑雎莲沉吟,小五试探着问道:“侯爷,这消息要不要和大酉的信王殿下通报……”
“不,不用。”漂亮的手掌轻轻摆了摆,少年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天真美好的笑意,“反正他也迟早会知道的,只不过晚一点而已。谁叫他让我心爱的玩具伤心了,我才不给他后悔的机会呢!”
“小五,准备准备,咱们一起来迎接大王子的尊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