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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兕奴 ...

  •   “大胆!”只听一声断喝,几名内监在灯影幢幢中快步走来,为首的老内监气势汹汹地道,“你是何人,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太子?”独孤宏楞了一下,他刚刚在混乱中只来得及看了那孩子一眼,只见他眼睛哭得通红,一张小脸好像女孩般娇嫩,怎么也不曾想竟是太子。
      “这位公公,”面对着老内监的疾言厉色,唐安不慌不忙走上前道,“我家王爷并无冒犯之意。”
      “并无冒犯……”老内监冷笑着刚要说话,脸色却忽然一僵,他方才分明听到了“王爷”二字,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他当职多年,朝中的几位王爷他都再清楚不过,而这样年轻的,当今只有一位。
      仿佛只是刹那之间,独孤宏便惊讶地看见这位老公公铁青的面容骤然和缓,他脸上的皱纹堆积到了一起,奋力挤出了个难看的笑脸:“老奴走眼,这位莫不是穆王殿下?”
      听到这声颤巍巍的问话,杨琰只略略点头:“正是本王。”
      老内监慌忙便跪了下去:“老奴该死,竟冲撞了殿下。”
      对于他的这番赔罪,杨琰仿佛没听见似的,他自顾自俯下身,摸了摸手边那孩子的脸蛋:“这位是太子?”
      “是。”老内监慌忙答了一声,他心里很有些惶恐,宫里消息走得快,他们都清楚眼前这位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先前官拜相国的谢太尉是何等的权势,何等的显赫,可不过是转眼间,他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穆王府上元节宴中。听说谢相被送回府时,口鼻内皆是黑血,人已僵透了,而穆王府的人却扬长而去。只此一件,便足以让人胆寒。
      小太子见他这样惧怕,不由对面前这位穆王也心生畏惧,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太子殿下,”老内监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这位是穆王,殿下应当叫一声皇叔。”
      独孤宏顿时想起自己被迫跪到杨琰面前叫他舅父的情景,他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位小太子是否会倔强一些,谁知小太子只默默垂下头,十分乖巧地道:“兕奴见过皇叔。”
      杨琰低低一笑:“原来你叫兕奴。”
      “这名字还有个典故呢,”老内监擦着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先皇后有孕时曾梦见一只独角巨牛立于高崖之上,醒来后问询集贤大学士,得知此牛乃上古神兽,名兕,故而太子的乳名叫做兕奴。”
      杨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方才为何哭泣?”
      小太子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这位皇叔的眼睛,他慌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他还从没有看过这么平静的眼睛,像是秋高无云的天空,遥远而不可及。
      “因为,因为三弟抢了我的东西。”他说起此事,似乎觉得委屈,复又落了几滴泪。
      对于永安帝这几个皇子,杨琰也算知晓一二,太子的生母文思皇后早年因难产崩逝,皇后母家这些年早已中落,比起这位嫡长子,永安帝似乎更加偏爱高贵妃所诞的三皇子及卢妃所诞的六皇子。
      “哦,他为何抢你的东西?”杨琰像是要追问到底。
      一旁跪着的老内监慌忙笑道:“穆王殿下,几位皇子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殿下又何必理会这些小孩子的事。”
      杨琰蓦然转过头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冷笑一声:“怎么,本王同太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么?”
      老内监心内一惊,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涔涔滚落:“是老奴多嘴,望殿下恕罪!”
      杨琰微微皱眉,并不说话,只抬起手牵了太子,沿着回廊向树影斑驳的花园走去。老内监慌忙便要阻拦,却被唐安拦住,他笑眯眯地道:“公公不必担心,王爷想是同太子投缘,闲话几句家常罢了。”

      杨琰牵着太子一路沿着小径行走,这夜月光甚好,清清楚楚地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而独孤宏也时刻记得自己护卫的职责,老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方才说,你三弟抢了你的什么东西?”
      “一个泥金车。”小太子抽抽噎噎地道,“他抢过我好些东西,我都让他了,可是那个泥金车是父皇赏的,我都还没玩过……”
      独孤宏听着,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知道这些泥车瓦狗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就算是皇帝亲赐的,也最多贴些金箔彩绘,图个好看罢了。为这种东西争来抢去竟还要哭鼻子,在他看来,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你既然不舍得,为什么不干脆抢回来?”他忍不住问道。
      小太子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他:“夫子说,我身为储君,当克己谦让,怎能同兄弟们争抢?”他竭力地将眼泪憋回去了些,克制着道,“既然三弟喜欢,我让与他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喜欢你的东西,你就让给他,那么将来,他喜欢你的皇位,你也要让给他么?”在一旁沉默的杨琰忽然问道。
      “我……我……”小太子像是被问得懵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皇位或许能给他,”杨琰低声道,“可万一,他更喜欢你的人头,你也要给他么?”
      这一句比方才那句更让人心惊,小太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先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只觉小小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兕奴,”杨琰轻轻唤了他一声,“你身为储君,所要学的绝不是克己谦让。你要知道,你退一步,别人便进一步,你再退,别人便再进,到最后你退无可退,便是绝路。”
      “舅父……”独孤宏看见孩子的小脸慢慢变得煞白,不由道,“你好像吓到他了。”
      小太子却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他看着杨琰,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皇叔,那我该怎么办?”
      “阿尔泰说的没错,你想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夺过来,”杨琰低声道,“不过若是用抢,那便是下策。”
      “不抢,难道等着别人送上门吗?”独孤宏不以为然地道。
      “不错,便是等着别人拱手送给你,偏偏你还不要,要等别人三番四次地请你收下,方为上策。”杨琰低低笑道。
      独孤宏愈发摸不着头脑:“别人又不是傻子,哪会有这种事?”
      杨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笑,那笑容几乎让人难以捉摸。
      小太子也扁了扁嘴,跟在独孤宏后面点头:“像三弟脾气就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恐怕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把东西送给别人的。”
      杨琰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狠绝:“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这一下连同独孤宏也懵了,杨琰虽看不见,却也能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察觉到两个后辈的呆滞。他脸上的笑容隐约透出萧瑟之意,抬起手向孩子挥了挥:“去吧,你手下的人该等急了。”

      等到小太子被一众内监簇拥着离去后,独孤宏才靠近杨琰,低声道:“舅父,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说那些话,他看起来可被吓得不轻。”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杨琰挑起眉。
      “你说的或许没有错,可那小太子怎能领会得了,他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而且……”独孤宏有些不屑地道,“你没看见他那副模样,又胆小又怯懦,说两句话就要哭鼻子,哪里有什么太子的样子。”
      “怯懦又爱哭,”杨琰轻轻重复道,又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跟我又何其相似。”
      独孤宏怔了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舅父已经转身离去了。

      十月初十,穆王府。

      几日前,建安刚下过一场初雪,王府后苑的草场上,两匹骏马正一前一后跑得飞快,马蹄后扬起的雪尘如同碎玉般溅开。在飞驰的途中,马上的两人同时张弓,只听接连两声破风声响,灰羽的箭矢牢牢扎在了场边立着的草靶上。
      “好!都中了!”站在雪庭里的青衣文士大声喝彩。
      “这一场比试只怕胜负难分,玉山,不如先过来喝两杯热酒,暖暖脾胃。”招呼他的是坐在雪庭内的刘适同,他和温芷几个正围着小桌对坐,桌案上架着红泥火炉,炉上隔水温着一壶上好黄酒。此刻火候已到,酒香四溢,让人闻着便觉得浑身都是暖意。
      “说来自前日算起,皇上已有三日不曾临朝了吧,是病了?”刘适同啜着酒,偏头道。
      温芷点了点头:“听说是染了风寒。”
      原本看着轩廊外的李玉山听了这话,蓦地转回头来,冷笑道:“什么风寒,不过是跟几个宠妃在雪地里胡闹,捱了冻罢了。”
      众人一听,果然是永安帝素日的行径,都相视摇头苦笑,默默低头饮酒。

      雪庭内靠东的软榻上,杨琰独自斜倚在那里,百无聊赖翻着手中的一卷文书。草场那头隐约传来几声笑语,似乎是独孤宏在跟什么人耍赖,他凝神听着,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笑纹。
      温芷饮了几口酒,抬头向杨琰看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拿着深赭封皮的奏疏,不由道,“殿下原先管着户部工部诸多事宜,兼任西北大都护之后更是要兼理兵部,怎么如今连礼部的奏疏也呈到这里来了?”
      “不过是腊日祭礼的一些琐事,因皇上病了,才推到了我这里来。”杨琰说着,轻声打了个呵欠。
      看他似乎困倦得不轻,温芷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们昨日还在说,皇上这一病,穆王府倒是热闹起来了。”他这话并非虚言,朝中每日数不清的大小事宜等着定夺,一众臣工们寻不到皇帝,便只能来寻穆王。这两日王府门庭外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旬假才算得了片刻闲暇。
      “虽则如此,却也要提防他人口舌,”李玉山压低声音道,“接连两日朝中官员皆在庆安堂向殿下奏事,甚至有人说穆王府竟自立了个小朝廷。”
      “玉山说的不无道理,”刘适同沉沉点头,“如今老公卿们在朝中的势力虽大不如前,可毕竟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他们耳目仍在,殿下绝不能在此事上授人话柄。”
      杨琰轻轻笑道:“皇上龙体抱恙的消息刚一传来,韩先生便同我说,此事是个契机,却也是个难题。”他顿了顿,“兰郁,你怎么看?”
      “韩先生说的不错,如今朝中要事皆指望殿下定夺,这无疑是个契机。至于这难题么……”温芷沉思片刻,“在下以为,殿下在王府中接见群臣,或是处理国事确实有诸多不便,不止旁人会借此搬弄是非,只怕皇上知道了也会心生芥蒂。倒不如殿下移驾到宫中去理事,则是名正言顺地为皇上分忧了。”
      此言一出,刘适同立刻附和道:“不错,泰安宫后的文华阁历来便是处理要务的地方,两省机要皆在紧邻,殿下搬到此处倒正合适。”
      文华阁在世族们把持朝政时,曾是中书省理事之地。在此之前,在这里处理政务的是雍王,而再之前,独占文华阁数十年的则是先穆王杨烨。
      他们说话间,外面的马蹄声又急促逼近,像是比试到了要紧关头,李玉山第一个按捺不住,站起身向外看去。
      刘适同见他只顾着看草场上的骑射,竟不顾商量要事,不由摇头苦笑:“玉山这人虽然从了文,心中大约还是更向武一些。”
      杨琰倒不介怀,只挑起眉毛,问道:“李玉山,他们比试得如何了?”
      “已是最后一圈了,独孤公子的马好像有些乏,卫将军倒没什么大碍。”
      杨琰淡淡一笑,重新转头向温芷他们:“也罢,搬去文华阁的事容我考虑考虑。”他顿了顿,又问,“说来,蓟州的屯粮收的如何了?”
      “已收了七八成,皆屯在河口仓。”
      温芷的声音很快被雪庭外连声的叫好打断,却是独孤宏一马当先,羽箭离弦,直射上草靶,离红心堪堪只有半寸。而他身后的卫长轩稍顿了顿才放箭出去,这一箭声势骇人,落靶时却偏离出靶心寸许。
      李玉山抚掌大笑:“胜负终是分了。”
      得胜之后的独孤宏满脸喜气,大步走进雪庭,高声道:“舅父,我赢了!”
      杨琰倒没有惊讶,只扬起唇笑了笑:“果然是东胡第一神箭,竟连乌及苏尔都输给你了。”
      独孤宏难得听到他褒奖自己,更是得意。他挤到桌案边,凑过去闻了闻炉上温着的酒,立刻摇头:“不好不好,换壶酒来,要北地的烧酒!”
      方明对这位少爷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应和:“好,这便去取烧酒来。”
      “再架个大锅,切上好的羊肉来煮,”独孤宏兴致勃勃地道,“对了,辣料可不能少放!”
      方明一张脸几乎要笑僵,却也只能应着声去了。
      杨琰则偏过脸,望向温芷的方向,神情严肃:“你方才说粮食屯在河口仓,可河口仓离陈州未免太远。”
      “是,只是如今入了冬,河水结冰不好调运,需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沿水路把粮食运到陈州左近。”
      “好端端的,为何要调粮?”这句问话声音清朗,正是刚刚走入雪庭的卫长轩。
      听见他的声音,温芷忙转过身来笑了笑:“并不是什么大事,陈州一带前年干旱,去年水涝,粮仓空虚。依殿下的意思,调些粮食过去在此地屯着,图个安心罢了。”
      卫长轩摇头笑了笑:“你们这位殿下,从前连稻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自从上朝议政,什么丈量土地,治水屯田,全都精通了起来。如今听他说话,哪里像个王府公子,简直就是个种地的老农。”
      众人哄然大笑。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的马,卫长轩头脸上都是热汗,他接过一旁仆从递上的手巾随意揩了两下,径直走到杨琰身边,与他一同挤在软榻上。
      “这半天,你就坐在这看这些无聊的奏疏?”卫长轩说着,握住他的手,“唔,手都冷了。”
      杨琰被他抓着,只觉他手心滚烫,愈发衬得自己手指冰凉,他撂开一旁的文书,低低问道:“为什么要让着阿尔泰?”
      “我哪有让他?”卫长轩好笑地扬起眉,过了半晌,又压低声音道,“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真要让他输了比试,他准要垂头丧气好几天,你也不忍心见吧?”
      杨琰微微皱眉,显然不大认同:“有时我都不知道究竟我是他舅父,还是你是他舅父。”

      此刻蹲在大锅边的少年正端着羊汤嘶溜溜地吮吸,完全沉浸在赢了卫大将军的喜悦中,对身后两人的耳语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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