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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去元知万事空 ...

  •   千机子目送两人驾云而去,手中捏一个指法印,空空荡荡的庭院中竟忽然显现出数十头面目狰狞的恶鬼。
      恶鬼犹自飘荡,全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在道长眼前。它们周身黑雾缭绕,显然都是厉鬼,其中几只身上更隐隐能看出血丝,唯有大恶之人死后毫不悔改,自愿化为厉鬼继续害人性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千机子微微皱眉,伸手招来一头最弱的厉鬼,划破手指在它缺了一小块头盖骨的额头上画了一道符。
      血迹很快被吸入厉鬼烟雾般的身体中,那头厉鬼混沌的眸子霎时一亮,脸上露出痛苦至极的神色,望着千机子不住张嘴,因许久不曾说话,好一会儿才发出正确的语言。
      “千,千机真人。”那厉鬼面容扭曲,眼睛里居然慢慢流下两道血泪,“您真的复活了!”
      千机子长叹一声,手指一遍一遍自上而下抚摸着厉鬼的后脑勺,就好像它依然有头发一样:“千年未见,故友可好?”
      “好,好。”厉鬼的嗓音喑哑模糊,也知道时间紧迫,顾不得寒暄,急切道,“忧儿,忧儿他……”
      只说了一个名字,厉鬼脸上痛苦之色更重,忽然又犹犹豫豫地转口道:“忧儿很好,您别管他了吧。”
      千机子眼皮一跳,关心地问道:“可是他逼迫你?”
      厉鬼使劲摇头,眼中血泪止不住地流:“我受您点化自愿化鬼滞留人间,他自然待我极好。”
      “那你哭什么?”千机子温柔地笑道。她此时法力低微,顾忌着吴忧儿随时可能回来,却仍改不了怜香惜玉的性子,以你我相称,而非她对人常用的“本座”、“贫道”。或许她自己不得以女子身份过活,便对其他女子格外上心。
      “我,我哭……你们两人都这样好,为何不坦诚相待,一个个把事情都闷在心里,非要等到物是人非才假惺惺地说什么当时已惘然吗?”
      真正让这厉鬼哭的另有其事,可即使它愿意冒着被吴忧儿打散魂魄的风险宣之于口,也不愿千机子刚刚活过来就忧心忧神。正巧它有看人记忆的本事,罗沫修为浅薄,一眼它已将这可怜女子的经历看得明白,联想起两位主人的际遇,谎话说得顺口,因这本是真话。
      它真恨不能戳穿千机子和吴忧儿的真身,却早被千机子下了禁制,无力倾诉。而吴忧儿的性别即便告诉了千机子,两人也未必有好结果,操之过急反而更可能落个吴忧儿被逐出师门的下场。谁都知道,千机子不愿让男子近身,只收女徒。
      千机子皱眉道:“你应当知晓,我不可能与他成婚。先告诉我,我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厉鬼抽抽搭搭,半响不说话,黑乎乎的鬼脸皱成一团,最后才轻声道:“死了。原本只是重伤,心脏被年兽抓破,及时救治未必不能救回来,可那些人都黑了心肝,吴忧儿又不会救人……”
      死了。
      千机子想过很多次死,却没有想过,此时与活人无异的自己听见这两个字,首先感受到的,会是,笑意。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肯定很丑,可这是真的,不是平时或霁月光风或风淡云轻的笑,而是真的,充满讽刺与苦涩的笑。
      都说吴忧儿任性不似她,却不知,最任性的人正是她这个誉满修真界的老好人。
      任性的相信善与恶、正与邪,舍生忘死的捍卫着早不被人们认同的东西。
      然后,就这样死了。
      其实没有想过回报,善恶终有报早已变成一句空话,可当真得知自己死得如此……如此不值,总受不住心头彻骨的寒凉。
      大苍山、魔门、散修,修真界多少高手,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或许是盯着呢,双目死死盯在她身上,期待一个不被期待的英雄的死亡!
      “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让本座死吗?”
      对啊,你总说什么“义不容辞”,在他们眼中可不是碍眼得很。
      厉鬼正想说出此言,却见千机子忽然警醒,神色一肃,摇头道,“本座不能入了魔障。”
      她应该相信她坚守的。无论旁人如何,她总是她自己,没必要为旁人的行为毁了自己。
      毁了自己。
      如果千机子不傻,未必不能顺风顺水、直飞九重,可至少对现在仍旧傻的千机子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堕落。
      人若没了良心,还如何能称之为人?
      “你……”厉鬼气结,跺脚道:“真没比你更蠢的人了!”
      千机子静默,方才的癫狂顷刻间消失无踪,薄薄的唇呈一条直线,如没有情绪的土偶木梗。
      她总是这样,受了伤就装作自己是个不会疼不会痛的死人,故作坚强,在旁人眼中冷硬高大、值得依靠。而实际上,最需要依靠的反而是她自己。
      谁让她是千机子。
      厉鬼漂浮在她身边,不敢高于她,双脚若有若无触到地,如同脚踏实地,比千机子足足矮了一个头。
      它仰望她,就像每一个倾慕“他”的女子一样:“你可知道,当我看着你的血一点一点流进土里是什么感觉?求救叫到嗓子流血,没有人理睬,无法可想的看着你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子越来越冷……”略一顿 ,补充道,“忧儿又是什么感觉?”
      千机子静静站着,无话可说。
      “天都塌了。”
      厉鬼的声音很轻、很柔,俨然还是少女时,对仰慕之人说话时的字字斟酌、柔情万种。
      “你是英雄豪杰,舍生取义,九死无悔。”它像在诉说一个话本里的故事,在最浪漫的段落忽而回到冷冰冰的现实,那种难以言喻的怅然,“可你又何必来招惹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苦命人?你死了,我们还怎么活?”
      直到一切无法挽回才惊醒,话本里的英雄不会死,千机子却是会死的。
      厉鬼曾经以为遇见了世上最后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却得知良人是个与自己一般的女子。它也不曾心灰意冷,只将“她”作“他”当做一个梦来憧憬,千机子和吴忧儿,“英雄佳人”几乎满足了它对世间美好爱情的所有要求。
      在千机子失去呼吸的一刹那,支离破碎。
      如果它有泪,大概要泪满绣帕。可它只有血,干涩的眼眶下两道鲜红的痕迹,再找不到女子的柔美。
      千机子定定地看着它,铁石心肠也动摇,柔声道:“你跟着忧儿,她很聪明,天赋也好,即使没有我……”
      “不能没有你!”厉鬼闻言尖声叫道,“你再这样说,我立刻将忧儿叫回来!”
      千机子此时修为低微,被她叫得脑中发晕,皱眉道:“好,我不说。”
      厉鬼一见她皱眉,立刻后悔,缩着脑袋怯生生地道:“对不起。”
      “没关系。”千机子的笑容永远温暖从容,此时也忍不住有了那么一点僵硬,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含了片刻才慢慢吐出,仍然能听出藏不住的怯,却不得不问,“忧儿她为了复活我,究竟做了什么?”
      厉鬼闻言竟下意识一颤,身上笼罩的黑雾都凝滞,死死闭上嘴巴。
      千机子目光冰冷,直接问道:“她杀了多少人?”
      厉鬼身上的黑雾终于缓缓动起来,将它的面孔遮得更加模糊:“真人,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千机子死的时候,没有施以援手的人,都该杀。
      千机子怒道:“她根本分不清谁不该杀!”
      厉鬼一个激灵,眼珠若有若无转了一圈,急道:“他回来了!”
      说完,化作一缕黑烟消失无踪。
      千机子只得放任它回到众鬼的队伍中,脸上怒容渐渐散去,消除施在众鬼身上的法术,将厉鬼出现的痕迹都隐去。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一金一紫两道身影从低空飘过来,罗沫脚上的金玲不见了,不仅穿上了鞋袜裤子,胸口也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的妆容被泪水花得一塌糊涂。
      “这是怎么了?”不等两人落地,千机子就问道,同时两根手指迅速搭上罗沫的手腕。
      吴忧儿淡淡一笑,柔声道:“罗姐姐输给忧儿,非要给彩头,忧儿就请她把衣裳穿好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罗沫满脸泪痕,敷粉被冲得黑一道白一道。她感激地对千机子深深一礼,笑道:“道长教出个好徒弟,不仅修为了得,心肠也好。”
      千机子连忙扶起她,奇道:“夫人何出此言?”
      罗沫露齿一笑,虽还有些矫柔造作,整个人却显得爽朗不少:“吴姑娘用一舞,破了妾身多年的心魔。这般大能大仁,实乃妾身生平仅见。先前妾身行止无礼,还请两位恕罪。”
      修真界都是各扫门前雪,即使是举手之劳也少有人愿意帮,生怕惹上因果。吴忧儿这番行为,如何不让罗沫感激涕霖。
      千机子淡淡一笑,道:“舞乐一道与人心神相通,从上古时就有神人为歌声所迷的传说,忧儿又最擅摆弄人心,对付心魔也算将本事用在了正道上。”
      吴忧儿本来就心虚,自然听出师傅语意不对,背后的衣裳都悄然湿了一片。
      他虽帮罗沫破了心魔,却也留下祸根。她之前的心魔顶多让她修为不能圆满,如今经他动手,稍有不慎就是身死道消的结果。若是千年前他绝不敢在师傅面前作祟,今日也不知怎的,轻易对罗沫下了狠手,回想起来大为后悔。
      他白着脸,轻轻拉了拉千机子的衣角,轻声道:“师傅,咱们回去吧。太阳晒着不舒服。”
      罗沫见他一阵风就要吹跑似的,不等千机子回答,行礼道:“是妾身不好,让姑娘受累。今日姑娘乏了,妾身就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道谢。日后若有吩咐,罗沫虽然修为低微,也愿尽绵薄之力。”
      千机子拱手道谢:“多谢姑娘。”

      罗沫走后,吴忧儿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千机子身上,撒娇道:“师傅抱忧儿进屋。”
      “洞虚期的大能了,还怕太阳晒吗?”千机子一边笑,一边伸手抱起他。
      吴忧儿趴在她怀里,整个人蜷成一团,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忧儿是鬼啊,在阳光底下总是不舒服。”
      千机子轻轻将他放在他的床上,自己坐在床头,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问道:“可带了养魂之物?”
      到底是唯一的徒弟,即使明知是假的,看见小女孩儿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她仍下意识有些担心。
      她一担心,吴忧儿反而舍不得,师傅“重伤”刚好,可不能劳心伤神。他调皮地挑眉笑道:“师傅真傻,忧儿都合体后期了,您怎么还信忧儿怕光?”
      千机子笑道:“你知道的,为师总怕有个万一。很久很久以前,为师的师傅就是死在了不致命的风寒上。”
      吴忧儿拉住师傅的袖子,认真道:“师傅放心,忧儿的命很硬,您的命更硬,所以我们都死不了。”
      他决不允许师傅比自己先死,多少个“万一”,他都能把魂拉回来。
      千机子闻言只是笑笑。
      吴忧儿不想她走,一只手紧紧拉住她的袖子,道:“师傅可猜得到罗夫人的心魔为何?”
      千机子淡淡道:“女子,不过情之一字。”
      “师傅真聪明。”吴忧儿笑道,“罗夫人年幼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都要谈婚论嫁了,罗夫人家突然被仇家灭门,男子一个不留,女子则被卖入青楼。”
      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拿一双会说话的狐狸眼瞅着千机子。
      千机子无奈道:“后来那位青梅竹马找来,却没钱给她赎身?”
      吴忧儿点点头,颦眉道:“忧儿看了罗夫人的记忆,那人不用心修炼或者想法子挣钱,就会成天和罗夫人说什么‘纵你白璧染尘,小生也绝无芥蒂,待来日……’哎呀,忧儿想着都替他害臊哩,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敢嫌弃别人,天天正事不做想着来日。罗夫人也是个傻的,这种男人,等他作甚!如果是师傅您……”
      他下意识就将人与自己的师傅比,忽然又发觉把这俩糟心人和师傅配在一起简直是成倍成倍的糟心,两只白生生的小爪子抓住师傅的袖子不说话了。
      千机子道:“罗夫人显然已经是自由身,却仍有心魔,可是那男人死了?”
      吴忧儿点点头,脸色微红:“那人去找罗夫人时被客人撞见,以为是楼里的小倌,然后就死了。”
      “男客?”
      吴忧儿脸更红,忽然低声问道:“师傅有没有被男人喜欢过?”
      “大概……”千机子思忖半响才道,“有?”
      吴忧儿的心跳都吓停了,都不敢问一句谁,生怕听见自己的名字。
      千机子不是个好糊弄的,从有神智开始他就知道这人看上去好揉捏,实际上是懒得和人计较,心里什么都明白。就像驱逐年兽一事,即使明知大苍山完全有实力自己解决,她也不介意装傻帮忙。
      千年来他的身高猛涨,喉结好不容易施法掩饰过去,五官却难免多了几分硬朗,千机子刚醒来就看出点端倪,难保这些日没继续露出破绽。
      “谁?”吴忧儿的声音都是哑的,哑了才听不出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死去元知万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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