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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你叫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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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甲人不笑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他,眼神软软的,大约是听不懂谢衣在说些什么,迷茫的神色便重了些。
被谢衣握在掌中的手指又缩了缩,似乎是他想要将手抽、出,可力气实在太小,加上关节还不太灵活,这么一动,只是指尖蜷了蜷,挠在了谢衣的掌心。
谢衣心里那痒痒的感觉又浮了起来,有些古怪。
“别挠,痒。”
谢衣拉了拉偃甲人的手,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
偃甲人听话地不再动弹,站在原地安静到完全没有声息。
他的视线落在谢衣绿色的外袍上,那样鲜嫩欲滴的色泽有种熟悉的安心感,似乎曾经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被这样的绿意所包围,安静地沉睡。
谢衣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乌乌的眼睛还是他亲手雕刻描画的模样,目光专注,明明视线是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和自己对视一般。
谢衣伸手在偃甲人的眼前晃了晃,吸引住他的视线,这才乐呵呵地笑。
偃甲人歪了歪脑袋,动作有些大,发出了一连串的机关滑动声响后,整个头都耷拉了下来,看起来活像被人扭断了脖子——着实有些惊悚。
谢衣脸上的笑容却像是突然被人迎面塞了一拳,古怪地扭曲起来,偃甲人茫然未觉,轻轻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哎……”
谢衣长长地挫败地叹了一口气,低头啪地一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右手掌中,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是想笑又是懊恼又是无奈。半晌,他才放下手抬起头,脸上还留着红扑扑的印子。
伸手固定住偃甲人耷拉下来的脑袋,谢衣看也不看,一手从地上捞起一把偃甲刀,在偃甲人脖子上边鼓捣边嘀咕。
“要是早知道你会出现,我才不舍得让你呆在这么粗劣的偃甲里。……呃,好像这么说自己做的偃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算了,毕竟再精妙的偃甲,都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何况还是你这么珍贵的偃甲灵。”
偃甲人枕着谢衣的右手,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半天没个动静。直到谢衣把他的头一点点掰正,刚才一下子转换的视角慢慢地变化,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颠倒过来又翻正回去,他的唇角艰难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生硬的弧度。
“我敢打赌,你一定是这世界上前无古人的奇迹了,恩,或许也是后无来者也说不定——”
越说越带劲的谢衣有些兴奋,笑眯眯地看向偃甲人,然后溜到嘴边的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一点都不可爱……
即便是谢衣,也是在没办法昧着良心称赞那笑容纯净又好看。
那活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还要硬逼着自己挤出来的扭曲笑容,在脸颊上突兀地撑起了两小团零件,眼角都被拱得往上翻。
谢衣被这“惊鸿一瞥”活生生唬得手一抖,刚刚扶起来的脑袋咔哒一声,又掉了下去,拖着一根长长的金属丝,挂在胸前晃啊晃……
偃甲人的笑容更扭曲了。
谢衣默默站起身,少年挺拔的身姿有几不可见地摇晃,他伸手抵住了自己的额角,深呼吸再深呼吸,总算平复下去那股子想要把偃甲人塞到偃甲房里去和他的前辈们相亲相爱,顺便再去师尊那里通个气从此以后把偃甲房改为禁地的冲动。
偃甲灵,果真与众不同。
这么安慰着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的谢衣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转过身去直面堪称惨烈的“事故现场”。
偃甲人已经自己把脑袋安了回去,手还放在脸颊上没有移开,这样的动作又不知道牵扯到体内的哪个零件,以至于他的上嘴唇微微地嘟起,粉嫩嫩的像是羞答答绽开的花瓣。
察觉到谢衣的视线,偃甲人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感兴趣地缓缓地半敛了眼睫,再慢吞吞地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来。
谢衣几乎要被内疚感和激萌心一起击溃了。
他迅速蹲下、身,祭司服外袍的下摆垂落在地,呈扇形般铺展在他身后。凑到认真地做着放下手这个动作的偃甲人面前,谢衣暗暗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轻咳一声,以自己最温柔最亲切的语气轻轻开口。
“对了,我叫谢衣,你叫什么?”
偃甲人看都没有看他,毫不留情地甩了脸。艰难但是坚定地挪动了下脚,他把身子转过小半圈,脸仍然是直面前方,却和谢衣错了开来。
谢衣猛地捂住了下半张脸,只觉得那个瞬间好像有谁狠狠一箭射中了自己的心口,某个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开关被打开了。再接再厉地跟着挪过去,谢衣继续笑眯眯地和偃甲人对视,努力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善意和渴盼。
“你是在生气吗?之前是我不对,这本就是我所制的偃甲,粗糙拙劣也便罢了,竟还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你吓了一跳,实是不该,我和你道歉。”
偃甲人这才慢吞吞地把视线落在谢衣的身上,之前扶着脑袋的手已经放了下来,现在垂在身边一动不动,僵硬的很。
这么多年里直面沈夜的不苟言笑,谢衣早就练就了一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绝技,刚对上偃甲人的视线,立马就伸手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不动声色地悄悄捏了捏,在心底默默失望了下。
——哎,原来还是木头那样硬邦邦的手感啊。
当然,善于总结从不重蹈覆辙,也是谢衣的一个优点。
所以尽管心里遗憾到都想要把偃甲人整个团在怀里揉一揉了,谢衣面上也还是温和地笑着,眼眸中闪动着再真诚不过的光芒。
“我并不擅长取名,想来你应该也是不喜诸如‘偃甲盒子’、‘偃甲水车’这样的名字。不如,你便和我用一样的名字好了,‘谢衣’,你觉得如何?”
偃甲人费力地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在“偃甲盒子”、“偃甲水车”和“谢衣”这三个名字间进行选择的举动叫做思考——然后,他觉得“偃甲人”这个名字似乎还不错,可是谢衣没有给他这个选项。
于是,刚刚诞生的偃甲灵有些苦恼了。偃甲人的脸上本该顺应他的心情,将眉头微微皱起,可是谢衣制作这具偃甲的时候大约是超水准地低水平发挥了,以至于本该皱眉苦恼的偃甲人扬了扬唇角,竟然露出一个可爱又腼腆的笑容来。
谢衣的心跳高高地蹦起,又狠狠砸下来。
这感觉实在太过陌生,又太过奇怪,谢衣微垂了眼帘,自然地调整了下姿势,悄悄地数着按在心口的掌心下、隔着层层衣袍传来的重重心跳。
“……‘谢一’,对,‘谢一’。‘独一无二’的‘一’。”
是了,这是自他手上诞生的第一个偃甲灵,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而无论是“第一”还是“唯一”,谢一对谢衣而言,都是谁都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
谢一是一个奇迹。
昔日神农将烈山部族安置在流月城后便离开了,伏羲为了防止五色石和神血的秘密外泄,用结界将整个流月城与外界隔绝,无人得进也无人得出。数千年的时光便这样悄然流逝,沧海几度桑田,而流月城中,除了烈山族人的世代更替,便只有矩木年复一年的枝叶新生与枯萎。
自数百年前,沧溟、沈夜之上的数代城主与大祭司便已致力于破除结界,可惜伏羲结界太过强横,至今仍没有人寻得破解之法。
这曾经是流月城绝对的屏障,如今,却成了将烈山部族生生困死的囚牢。
谢一虽是偃甲灵,但正如剑灵诞生须得生灵祭剑一般,偃甲灵的诞生自然也不是凭空而来。可谢衣没有从谢一的身上感觉到任何烈山族人的灵力气息,也就是说谢一并非烈山族人逝去后魂魄留恋故土不肯离去,机缘巧合下形成的偃甲灵。而谢一那一身明显金属性的灵力,也将花草化灵的可能排除。
可流月城中,除去烈山一族,便只剩花草。
为了解除疑惑,在谢一之后,谢衣又尝试着制作了几个偃甲人。
他改进了自己的理论,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诞生偃甲灵的可能情况都一一尝试,可最终皆是失败。
又一次看着偃甲人在自己的命令下睁开眼睛,眼中却是一片刻板的死寂后,谢衣沉默了良久。从那之后,谢衣将所有的偃甲人都收在了偃甲房中,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做人形的偃甲。
……生命,珍贵而又灿烂,不该被如此亵、渎。
谢衣的心情感悟暂且不提,从这一番尝试中,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谢一的诞生是巧合,更是奇迹。
简言之,就是谢一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诞生的。
这样几乎不会发生,却最终发生了的事情,被称为奇迹。
谢一,就是谢衣的奇迹。
谢衣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原因使得谢一能够诞生于世,但是他也不需要知道原因了。
于谢衣而言,这广袤得毫无边际、越深入便越觉人力微渺的天地间,能够有这样一个奇迹诞生在自己手中,陪伴在自己左右,便已足够。
刚刚诞生的谢一,脆弱而又稚嫩,不知世事。
顶着谢衣那具“粗制滥造”的偃甲孩童,哪怕一个简单的抬手动作都要慢吞吞地挪上很久,谢衣,却能够面对着谢一坐上一整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地托着下巴看。只要和他对上了视线,便会觉得很开心。
可谢衣终究不是能够将目光只专注在一个人、一件事上的人,他对任何事物无时无刻怀抱着莫大的好奇,刻画在骨血中的刨根问底、追逐新奇乃至喜新厌旧,都鼓动着他一路向前,从不停留——什么都好,只想要去找些没做过的事情来做。
如同谢衣曾经制作的十六具偃甲一样,被独自遗留在偃甲房的谢一失宠了。
谢衣仍然会兴冲冲地跑到偃甲房来,却不会向前几日那样,一开门就迫不及待地奔到他的面前,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脸,或者是坐在一旁,目光始终捕捉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个缓慢到了极点的转身都能让他一眨不眨饶有兴味地看上半天。
他坐在原来的地方,专注而又狂热的眼神落在他手上的东西上,那有时是一个偃甲,有时是一个图谱,有时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玩具。谢一也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将全部的心神投注给新的挑战。
——“独一无二”的“一”。
不知道又是碰触到那个零件纤细脆弱的神经,偃甲人默默把自己僵在空中的,扭成一个只有最残忍并富有创造力的凶手才能实现的形状的左胳膊一点一点地掰回去。
他靠着偃甲房冰冷的墙壁坐着,没什么表情地和自己的左胳膊较劲,目光透过对面墙壁上小小的窗户向外看去,投射进来的阳光一寸寸地褪去,从他的腿边爬到脚旁,最后消失在窗台的边缘。
他睁着眼睛,目光去追那迅速爬走的阳光,落在窗外矩木葱郁的枝叶上,有一瞬间的停留。脸上仍像是僵死了一样动都不动,黑乌乌的眼睛里却是浮起些笑意来。
一个人,静静地?
……他早已习惯,数千年地、安静地,守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