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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吴哲撑着伞走下楼梯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绵绵的细雨,空气中湿乎乎的有青草的香气。
“这种雨打在皮肤上有种情人触摸皮肤的感觉...哪里用得着撑伞!”
每到下雨,吴哲总能想起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的那个人。他站在延绵薄草上,扬起额头,双眼微闭,细雨轻轻地颤动他的睫毛和发梢,他的嘴角有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然后他睁开眼,看着吴哲,伸出左手摸了摸吴哲的嘴唇,然后是嘴角。
那种触觉,吴哲永远都记得。
可是袁朗,已经不在了。
打电话叫吴哲下楼的是新来门卫兵,他有些战战兢兢地说,“报告首长,门口有个人说要找吴哲上校...是,是,是个男生...”吴哲看向办公室里的挂钟,下午四点二十七分,会是谁呢?“我就是吴哲,以后别碰到人都叫首长!”“是!知道了!”洪亮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这头电话已经放下。
“谁会来找他?”
距离大门一百来米的时候,吴哲大概看清了等他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一个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男孩,看起来十七八岁,穿着白衬衫,洗白的牛仔裤,两手空无一物,站在门卫室的屋檐下,望着旁边一棵绿油油的松树发呆,也不像在等人。
他的记忆里,完全没这个人。
吴哲走近的时候男孩似乎都没察觉他,还在看着那棵松树。
“你好我是吴哲...”
男孩回过头,仰着脸看他,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只是眼角有些伤痕,淡淡的,像是弄脏了洗一下就可以。
但他没有说话。
“请问是你找我吗?”
吴哲看着他有点犹豫,他看了看四周。下雨天,午后四点,周围格外安静,只有细细的雨声,很少有其他人路过。
男孩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男孩突然伸出双臂,扑向了吴哲。
双臂环绕,男孩的脸埋在吴哲的胸前。柔弱的力量,吴哲却没有挣开。
男孩从吴哲怀里仰起脸,做了个深吸气的表情。他的嘴角一直是微笑着的,好像心情一直很好。雨没有停的意思,还有点微微加重,男孩的白衬衫贴住了后背,透出了皮肤的颜色。
健康而稚嫩的颜色,只有少年才会有。
“请问你找我...?”
男孩松开手,冲他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就跑了。
吴哲看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雨色里回不过神,被男孩抱过的感觉很留在身上,他的头发有股淡淡的香气,眼神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他们见过吗?
门卫室里刚才打电话那个小兵跑出来,“报告,首...上校,许连长找您...”
日子太忙或太闲有时候是一样的,会忽略很多事情。
这个小插曲被吴哲很快地遗忘了,他最近很忙,忙着训新来的南瓜。
忙,并不代表睡得好。
睡得好并不一定就不做梦。
“吴哲,你这样不行你知不知道!”
“吴哲,别太累了,晚上给你开小灶...”
“吴哲,管好你的嘴巴!”
“吴哲,当初执行任务时候是怎么交代的,你忘了吗!”
“吴哲,这次任务结束了,我晚上就能回来!晚上回来,咱们吃饺子。”
...
“袁朗...”
这样的梦,吴哲已经梦了好几次了。
每次都是凌晨三点左右惊醒,每次梦里袁朗的眼睛蒙着一块黑布。
每次梦里袁朗都会跟他说,吴哲,等我回来,咱们吃饺子。
每次醒来,吴哲都会不自觉地念出袁朗的名字。
袁朗。
如果水滴会留下痕迹,那么随着岁月流逝而增长的鱼尾纹一定是眼泪痕迹。
袁朗,我想你。
吴哲把被子蒙住头,轻轻地低呜。
他不敢哭,怕被袁朗捉见笑话。
但这个笑话他的人已经不再了。
那是袁朗离开的一年零三个月。
四十七岁的吴哲,没有结婚。
从老A退下,依然留在部队,做战略分析与技术指导工作。其实是一个比较清闲的工作,重大活动沿袭是他才去部队上。平时去军校讲课,辅导学生。
部队分了一套房子给他,周末吴哲都会待在那儿,有时候请些人过去热闹热闹。大家喝喝酒,叙叙旧,聊些军事时事。
来的最多的还是老A的人,他们那批几个人更是常来。
只是他们会都会绕过一个人。
所以,经常一起回忆南瓜岁月的时候,大家陷入了沉默。
每到此时,吴哲经常会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中指的手茧,钢笔握久了,那里被染成了淡淡的蓝色。
送走客人后,吴哲总觉得房子安静得出奇。
好像没人来过,从来没有。
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一间房。
房里还有未消散的烟味与啤酒味,萦绕在空荡的客厅,熏得吴哲眼眶发红。
“吴哲啊,你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打雷!”
“我?怕打雷?怎么可能!”吴哲指着袁朗鼻子,眼睛瞪得老大。
“那你今晚来我宿舍干嘛?!抱着被窝褥子,你难道要长期住下?”袁朗一手包住了吴哲的右手食指,顺带一抽,左脚把门一踹,一转身把吴哲拉到怀里。
吴哲靠着袁朗肩头,被窝褥子掉了一地,两个人靠在门上,只有呼吸的声音。
那是袁朗第一次吻他。
他捏着吴哲的下颌,右手盘过他的脑袋,摸索着吴哲的右耳。
两个人靠着门听着窗外的雷声轰轰作响。
“最好天天都打雷!”吴哲当时撒着气说。
这是吴哲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
时光倒流一万次,他一万次都想要撤销这句话。
哪怕代价是他们不曾在一起,哪怕他从不认识袁朗。
听说,袁朗出车祸那天,也是雨天。
大暴雨,打雷,闪电。
车的半截被那个载货的卡车压得不成形,司机因为疲劳驾驶加上雨天路滑,才酿成大祸。
车祸当晚去了很多人,吴哲没去。
那天晚上,他不断地打开灶台,然后关上,然后打开,然后关上。
看着锅里的水沸了,熄了,沸了,熄了。
袁朗,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吃饺子。
后来许三多告诉吴哲,卡车司机模糊地描述说,本来袁朗可以躲开卡车的,但是那个路段如果他躲开的话,卡车会直接翻车然后掉下高速砸向附近加油站,后果不堪设想。袁朗本来想鸣笛提醒司机,然后引路过去,没想到载货卡车的轮胎无法承受雨天路滑后急转弯的受力,直接砸向了袁朗的车。袁朗是被钢筋刺穿死亡的...
够了,吴哲挥了挥手,让许三多出去。
他说他刚吃完饭,这些东西太血腥,不助于消化。
许三多说,吴哲,你别表现得你很冷血,我知道你比谁都难受。
吴哲平静地收起自己的碗筷,走向洗漱间。把许三多一个人扔在房里。
葬礼回来的吴哲,避免听到任何关于袁朗的事情。
时间长了,也没有人再说起。
部队里的兵换了又换,南瓜来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已经不记得,几年前,一场车祸,他们曾损失了一名优秀的上校。
许三多在调任前找过吴哲,他说袁朗有个东西要他转给吴哲。
吴哲低着头忙着整理手里的文档说,袁朗是谁。
他抬头看见许三多那双大眼睛又轻咳一声改口道,我找你要的时候你再给我吧。
第二天吴哲就把那个东西要过来了。
是封信,透过一百瓦的灯看,里面是一种纸。
字很少,寥寥几笔的样子。
吴哲并没有太多想知道的欲望。
十几年,这东西躺在客厅的盒子里。
吴哲从没想过去打开看它。
从军校回来的路上,吴哲提着一兜子的菜在楼下看到一个男子。
白衬衫,洗白的牛仔裤。
他蹲在路边,看一丛开败的矮牵牛。
他走近的时候,男子好像知道似的一下子抬头。
四目相对,先愣住的却是吴哲。
“你是...”
吴哲提着塑料袋,指着男子,喉咙一片干涩。
男子站起来,有一米八左右的个头,他笑着看着吴哲。
依然是那个笑容。
十几年前那个在雨中拥抱他的小男孩,如今长大了。
但是他依然不认识他,他是谁?
那个男的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望着他,向他点了点头。
“找了您好久了,才找到这里来。”他熟练地接过吴哲手中的菜兜说“我有话跟您说,我能上去坐坐吗?”
当他看着吴哲的时候,吴哲总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但到底是哪种,吴哲说不上了。
他点了点头,跟着男子上了楼。
到了门口的时候,吴哲有点犹豫了。
怎么莫名其妙自己就把这种陌生人往家里领。
他站在楼梯上看着男子,对方由于走在前面,回过头看他的时候感觉挡住了整个走道。
“你到底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男子看着他,眼里有点起淡淡的光,仿佛星辰日落,恍惚千年。
他说:“我是肖泽啊,吴哲老师。”
肖泽是谁?吴哲不知道。
肖泽。
吴哲挡在门口,对男子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不认识你。
“我是肖泽啊,袁朗没有跟您提起过我吗?吴哲老师。”
男子有点激动,抓住吴哲想要接过菜兜的手,手背暴起青筋。
他激动地看着吴哲,距离那么近。
眼神里的光更亮,更明。
多么熟悉的一双眼睛。
吴哲看着他,好想伸手去摸。
手腕好疼。
吴哲盯着那双眼睛回过神的时候,手腕还被紧紧地攥着。
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一大颗豆粒大的眼泪滴在肖泽的手背上。
“吴哲老师,您怎么了?”
肖泽察觉到不对,松开了手。
吴哲看着手背的眼泪,似乎在发呆,没有作声。
过了良久,他说。
“我可能记不清了,你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好的,吴哲老师。这是我电话。”肖泽从兜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硬直条,上面是一排数字。
看起来他已经做好了被吴哲拒绝的准备,也做好了如何应对的准备。
他熟练地塞在吴哲的胸口袋里,仿佛练习过几百次。
吴哲没敢再去看男子的眼睛,看着他转身下楼,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当天的晚饭,吴哲吃得并不好。
对面一直传来小孩哭的声音,他看着窗外飘荡的云,搜索着所有的有可能的记忆。
那些稀薄的,关于袁朗的,让人透不过气的记忆。
“吴哲,你如果有个小孩,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我没想过。”
“现在想想呗。”
“想这些多没劲,小姑娘才想这些...队长,你不会整天想这些吧?”
“...”
“不会吧!队长,你脑袋装了什么,俺您的话就是,娘们唧唧的!...哎呦!你干什么?”
帮袁朗誊写报告的吴哲一把被搂住脖子,身体瞬间被拉成了六十度,靠在袁朗的肩上,吴哲紧绷的腰背慢慢放松下来。
袁朗另一只手摸索着吴哲的眼角与眉毛,低下头在吴哲耳边说
“吴哲,你觉得’泽’这个字怎么样?”
袁朗的声音低沉充满魅惑的味道,摩挲着吴哲的耳边,弄得他痒痒的,有点舒服,有点难受。他已经听不清袁朗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能感觉到的除了袁朗,还是袁朗。吴哲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要陷在袁朗这湾泥塘,陷下去就陷下去吧,他从来也没想过脱身。
深夜的时候,吴哲才想起多年前许三多交给他的那封信。
打开信封的时候,迎面扑来的是灰尘与血腥的味道。
只有一张纸,几行字。
吴哲啊,我一直很想带你去一家孤儿院。
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孩,他眼睛天生看不见东西,父母也没有给他起名字。
他叫肖泽,他让我给他起的名字,这个我可是跟你商量过的你小子别说我没讲过。我是想等我退伍了,就带他去做眼睛手术。最近部队提倡干部签那个遗体器官捐赠书,可以定向捐赠。我决定把我眼睛捐给他,在我死了以后。说真的,他真的很可爱,我很想带你去见见他。
下周我就带你去见他吧,就下周。
还有,我很想你。
看到最后的时候,吴哲觉得手里的纸有些烫。
他不安地把纸放在了茶几上,准备去洗手间洗个手。
打开洗浴室的壁灯,吴哲才看到了双眼通红的自己。
微白的鬓角,深邃的眼窝,深深浅浅清淡疏离的抬头纹。岁月的刻刀在他的面庞渲染了痕迹,但袁朗永远地停留在了三十二岁。
水龙头一打开,吴哲的眼泪也像打开了阀门一样倾泻而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为袁朗的死大哭一场。
他总觉得这个人没有走远,还会回来。
这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他,不似他。
第二天是周六。军训不上课。
吴哲窝在被子里不肯起来,窗外是阴霾的天。
又要下雨了。
门铃一直在响,不知道响了多久。吴哲看着窗外,没有下床的意思。
就当自己不在家吧。
突然想起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自己发高烧。
他也是这样蜷在床上不肯下床。再一次睁眼的时候,袁朗端着一碗粥坐在他的身边。
袁朗说:“小坏蛋!生个病还学会赖床了!仗着我疼你啊....”
吴哲翻了个身,咕叨了声烂人,头又埋在被窝里。
“嘿!还蹬鼻子上脸了!吴哲!我现在命令你做起来把这碗粥喝了!”
“...”吴哲躲在被子里,完全没有理会袁朗的意思。头晕晕的,也听不清。
“吴哲!你喝不喝!你不喝,小心我掀你被子!”
“...”
“吴哲,起来喝一口,吃点药再睡。”
吴哲挣扎着掀开被子,还没等睁眼,嘴唇被温柔地覆盖住了。
袁朗两臂轻轻地环绕着他,舌尖舔舐着他的舌尖嘴角。吴哲闭着眼,感觉袁朗摸着他柔软的头发。他当时多么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刻,袁朗可以永远这样拥着他。
感觉到枕巾已经湿漉漉的时候,吴哲觉得不该再这样闹性子了。
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没有人可以容他闹脾气了。
门铃已经没有再响了,吴哲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走走。
开门的时候,看到楼道里蹲了一个人。
肖泽。
肖泽听见门开了,立刻站起来。
吴哲顶着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子。
他的眼睛,袁朗的眼睛。
“吴哲老师,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我...”
肖泽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手上还提着两个塑料袋。他向吴哲点了点,带着点愧疚的笑。
“你进来吧。”吴哲说。
“噢!吴哲老师,我给您带了早餐!”肖泽举起手中的塑料袋,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热腾腾的雾气后面,肖泽咧着嘴冲他笑着。
他是有多爱笑啊。
两个人一起吃早餐,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发生在吴哲身上了。
食物的味道,还有对你说话的声音。
吴哲甚至有点紧张,不敢看肖泽的眼睛。
但每次肖泽讲话的时候,注意力又禁不住被吸引了过去。
那双眼睛,星星点点。
肖泽跟吴哲讲了这几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袁朗执行任务出车祸以后,他收到了医院通知捐赠眼角膜的通知,重见光明后肖泽才得知袁朗去世并捐赠眼角膜给他的事情。袁朗出任务之前跟他说起过吴哲,说回来就会带吴哲一起来看他。
“吴哲老师你知道吗,每次我笑的时候,袁朗就对我说,我笑起来很像吴哲。”肖泽看着吴哲,吴哲快速地把眼睛撇到一边。
“那时候,我就老追着他问,吴哲是谁,吴哲是谁...他每次都不说,每次都只说是一个他很爱的人。我后来就问,你们结婚了吗?他说你们不可能结婚。我说为什么,他不爱你吗?他说,你是个男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我就问男的不能在一起,不能有小孩吗?然后袁朗就不说话了,看着我摸着我的头。”
吴哲安静地喝着粥,没有什么反应,静静地听着肖泽说话。
“后来有一天,袁朗来看我,我就说,让我做你们的小孩吧!袁朗听到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然后说好啊,好啊。那天他特开心,一直跟我讲你们过去的事情。他说过段时间就带你过来看我,说你很忙,总找不到时间。”
吴哲没有抬头,手里攥着汤匙,没有动静。
“后来袁朗就没有再来过...我做完移植手术才知道他出车祸的事情...吴哲老师...你别哭...”
肖泽站起来,走到吴哲身边,从身后环住了他颤抖的脊背。
肖泽环绕着吴哲,头贴在他的肩膀,听见了吴哲轻微的抽泣声。
“吴哲老师,我过段时间就把房子买在附近,您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跑腿的就叫我。肖泽是你们的儿子...”
吴哲抬起头,看着肖泽的眼睛。
仿佛袁朗看着他,穿过多少年,再一次深情地看着他。
肖泽对吴哲咧着嘴,笑着。是啊,这嘴角,多么像他。
“肖泽,抱我一下吧。”
吴哲看着肖泽的眼睛,有点紧张低下头。
肖泽双手环绕住吴哲,吴哲闭上眼,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肖泽在吴哲的耳边轻轻地说
“肖泽一直觉得,有两个爸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灵感来源,冯唐还是连岳写的一段话。
”捐献眼角膜,希望可以通过另一个人再次用我的眼睛看你“
好吧,上面这句是我的总结= =
话说,一开始构想不是这样的,至少应该是袁朗或者,吴哲死掉 = =
话说之前写过一篇,吴哲眼睛是看不见的,所以这次就换队长你了吧(被拖走...)
三年了,袁哲依然是我心头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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