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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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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的事,你哪里知道。
她坐于妆台,身上伤已好了,依旧光滑肌肤,不疼不痒。看墙上月份牌,削肩细腰的大美人穿了水红旗袍,体态风流眉目俏,就像她从前。大美人占据整个牌子三分之二,底下密密麻麻数字,二月初五。
再七天。她叹了口气。镜里人儿仍是首如飞蓬,参差乌发乱糟糟披在脖子上。容颜间苍白空虚的痛楚。七天后就凭这面对京城里富商大贾去?他们什么小娘儿没见过,什么野味没尝过。七天。谁会一掷千金买她的初夜?谁是她的洞房花烛,谁是她的缠头恩客。
一切都是个谜。
她怔怔看着镜子,目光迷离。忽而轻声说:“娇小,你瘦了。我全不记得了,那是怎么回事。都是你。你把时光给丢了。娇小。”
轻飘得梦话一般。可是魇住了罢——真是魇住了,这一程子人总是恍惚失了神魂似的——门忽然被推开。梅姑走进来道:“发什么傻,瞧你这直眉瞪眼的死样子。叫了个裁缝来给你做两套新衣裳,还不快跟我量尺寸去!”
[占春魁]
二月十二,花朝。
两个字,念在舌尖是清和的音。宋人小令般的轻灵。花朝月夜,世人心中,良辰美景,再好不过的辰光。
花朝,北国,春雪才融,春草乍生。一春的绚烂蓄势待发。才是好时节,因后劲且足,还可以期待着多少的惊喜。正所谓小艳疏香最娇软。到百紫千红花正乱,便已失了春风一半。美人迟暮,谁省得。
花朝是女孩儿的节。豆蔻梢头二月初。
且拿来做个清倌人的梳拢日。花朝往夜里走,便烧成了花烛。不是不热闹的。路头夫妻,也需饮一杯合卺的露水。
微檀班那日张灯结彩。这,便是梅姑的女儿终身大事的郑重了。
堂中人客济济。长袍马褂,西装革履尽有。老妈子往来穿梭送上香片与菊花茶。渐有人开始不耐烦:“怎么还不来?”
“嘿,别磨蹭了,娇小姑娘的局我们叫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又不是生人,难道还怕羞不成?”
“我说……”
“嘘!出来了!”
帘子一挑,伊人来。一堂人客却且怔住,没预想中的赞美、喝彩、起哄。鸦雀无声,片刻。
……“这……这是谁呀?”
“是娇小姑娘?是么……喝,真是呀!”
“乍看我还真不敢认了嘿!只当哪儿来了个俏郎君跟我们抢娇小姑娘哩!……梅姑,真有您的,怎想的把人调理的这样!服您了,四九城八大胡同,没您这份苦心的了……好,好!”
方才喧哗起来。一时鼎沸。
珠帘影动,出来的却不是美娇娘,倒是个时髦少年。见他穿一身三件头浅灰哔叽西装,端端正正打个黑领结,背心口袋里,一小截怀表链在胸前。锃亮皮鞋,头发修得短短的三七分开——真是个衣履风流的“文明”人儿呢。身子虽嫌瘦弱了些,那一段飘逸之气,且不提眉清目秀,单是股子神采便将座上男子都比下去了。哪儿来的这等出众的少年郎?他只冷然站在当地,紧闭嘴唇不语。
一旁的芳菲扯扯袖子偷笑。耳语:“九阿姐,你瞧这些傻子,直了眼了!嘻嘻,你扮男人倒挺好的,你要真是个男人,我也非爱上你了呢!”
哗然中梅姑只淡淡笑着,那种高贵漠然,如在云端俯视这件一手造就的得意作品,以及这些为了这作品而群相耸动兴奋不已的男人们。她不动声色,永远是朵淡淡的白玉梅。
娇小姿色并非绝艳,不过是占得娇小二字,是枚新鲜果子。欢场中口碑尚好,却也没怎样大红大紫过。加上这反骨根性,原是个极头疼的货色。谁知花国狎客素日见惯了脂浓粉艳,便是叫过局的也只想着她电烫了头发穿旗袍的模样,一个窄腰身的小女子罢了。如今乍见了男装亮相,一张清水脸尽洗铅华,颠覆所有关于倌人的想象。只因绝无预料,素脸反成惊艳。
况且娇小竟是实在的合于这扮相。连梅姑事前亦未料及。站在那里横竖看去竟不露一丝女儿忸怩,天生便是个男人一般,秀骨清颜却又是寻常男人中再找不出第二个。梅姑惯见风月,竟也不知道何以窑子里长大、自幼被教以媚色迎人的女子却能如此。这真是怪事了。
但不管多么奇怪,总之梅姑满意的很。娇小自剪长发的一场波折,却因祸得福,自己手里造出来一个轰动的花魁,也是意外之喜了。世人只见男人扮女人的乾旦,女人扮男人却还从所未见。礼崩乐坏的年头,越是标新立异便越显风流,举国都为了时髦二字风魔。梅姑知道,这一步棋是行对了。
她一径微笑着,心里头自把娇小梳拢的身价银又拔高了几条门槛。
安能辨我是雌雄?扑朔迷离。便有别样风流。
那美少年冷然立于当地。于一众贵客苍蝇见血般的局面只作不见。他们嘈杂、扰攘、七嘴八舌。他们捧她,哄抬她,热火朝天。但这一切的喧哗因她而起,却离她很远。一条红绸带将她与这红火到不堪的热闹隔开。她立于绸带之后。她只是一件被精心包装起来的、供与众人争夺的商品。价高者得。像百货公司货架上的外国香水、口红、貂皮大衣,任何昂贵而无关民生的奢侈品,一种点缀。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已无所谓宗室贵贱,整个中国在动荡中朝不保夕模糊了一切习惯了的秩序,因此带来机会均等——这年月,有钱就有身份,就有权势,就有一切。看滔滔众生皆为利来利往,所谓吊民伐罪频繁的战争也不过是以升斗小民之骸骨做垫脚石,图得个人往高处走吧——今时今日,聚宝盆就是九五之尊。眼见着一个一个英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升斗小民顺从而麻木地,只是懒得看了。风起云涌与谁有关?反正总是要做垫脚石的,做谁的都一样。他们心里最清楚。毕竟英雄误苍生——但她立于这煌煌的红绸带之后,却不是英雄,甚至也非苍生。她只是乱世里升平的点缀。最大光荣加诸此身,不过是花国总统,无补于事,无补于世。
她太清楚了。她是个点缀。旁人的繁华,自己的虚荣。但一切都是泡影。乱世里容不得苟安。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撕去了几千年仁义虚饰,世道终于显露兽类间的尖锐与直接。人本来就是兽的一种。这不是唐的长安,宋的汴梁,可以青楼百尺征选花魁,端庄缓慢地盛世。这甚至不是元的大都,明的应天,清的京城。这是民国,北平,乱世。专出英雄的乱世。洋人来了,革命来了,军阀来了,只有饥饱苟活的安宁日子,去了。她微微昂着下巴,脸上浮现不自觉的讥刺——真的,她清楚。但她只是今日八大胡同的花魁。
漠然恍若隔岸观火。男人身上的汗气兴奋地蒸热了堂子。这样热,这样红火。她隔岸。她是这火的燃料。
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轻轻地,在一群贵客身上扫过去、扫过去。不作丝毫停留,蜻蜓点水也不点,只是飞快地掠过。一个倌人,窑姐儿,卖肉的,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但凭爷们好恶的小玩物。爱之宠诸膝头,不爱便堕以深渊的玩艺儿——可,她瓷白的脸儿这样傲然地扬起,清削顿挫的线条,像玉,像冰。玉洁冰清,洁与清既是此生都无分了,她便占个冷。好歹,是她这一世的身份。
身份。一众贵客暂没发觉。公开了像个玉雕花瓶般拍卖的娇小姑娘今日里且是个高傲。与男装无关,与此日的红紫无关,与这花魁的名头,也无关。她是天生下来的傲气,人家都是鸡,只她是个仙鹤,顶着毒辣辣的一点红——那等的高傲。座中有银行家、药材商、电影公司老板、报刊主编……哪个不是人前显贵,袋里银洋叮叮当当的响着,管他獐头鼠目,但凡抛出了便买得她处子初夜的主儿。一个婊子,再红,再俊俏,算什么?娇小呵,你莫让爷们捧昏了头,三件头哔叽西装不过是个行头罢了,你以为你真是个裘马公子么?今晚只是一出戏,再是帝王将相英雄美人,脱下了行头你还是个下九流……你记住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是没有,是有不起……你没资格有情有义呀……!
她提醒着自个儿。但瓷白的脸儿扬起了,硬是将这一堂的楚楚衣冠揉不进眼里去。只当是粒泥尘,瞧一眼,便污了这眸子。算什么?算什么?!脑满肠肥,满目不过是蛇鼠猖獗……她几时把这等人瞧在了眼里过……下颏挑得高,眼帘如一台繁华大戏落了,幕布底下勉强透出一线明光来。
现大洋在人家的衣袋里响。今儿个来,就是买她来的。侍寝的十五岁男装少艾……她必须记住她是个窑子货,这才是她的身份。英雄苍生,与她无关。羞耻地立于红绸带之后,被叫卖。娇小两只拇指娴熟地分开西装衣襟,洒落风姿。另外四只指头,掐进哔叽料子里去。这是个魍魉世界!
黑宝石般的眼睛。长袍马褂、西装革履。没给他一秒钟停在瞳仁里头。一线明光,她只旋转于角落里那个年青人的身上。二十五六,灰布长衫,白围巾,颀长的身子,如一竿萧萧的竹。他羞赧而耻辱地,坐立不安。
芳菲着棠色旗袍,今日做个活泼的小媒人。伴她左右,无须臾离开。她兴奋地耳语,叫她看甲乙丙丁的贵人,为了她,有多欣羡。猜测,哪个是她今夜的姐夫?她没曾留得一眼的精力于这落魄书生身上——虽则他是这般的俊逸,满堂里,除了花魁娇小之外,最出挑的人儿。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郎君呢。芳菲怕是也忘了,这便是她自己口里的那“穷学生哥儿”。
生得清秀,中看不中吃。绣花枕头的货。
他炽热的眼光像煤炭,在旮旯里,烧灼着花魁的万众瞩目。
周正。
她心里默默念诵他的名。他是她十二岁做清倌人,正式见客的那日,头一个的恩客。尽管他只花得一壶清茶、一碟瓜子钱。连茶围也没曾打,受尽了梅姑的奚落。
往事历历。她记得。那风华俊朗翠竹一般的学生哥儿。她的第一个客。
三年了。早已忘却了的人,真没想到,在她梳拢的这日,竟又见着他。
她冷着脸拂了拂扫进眼睛里去的一绺子短发。装作没看见他。他的景况,三年,并无多大的改观。看得出来。他不会是她今夜的新郎,抵死不会是。她只是众人的商品。
兜地前事上心来。她只是按捺住心中那汹涌。顿挫的脸庞儿,像玉,像冰。
[鱼游春水]
一刹时光倒流三载。在她心里头,团团地飞转。三年的送往迎来,今日的热闹风光……莺燕生涯。飞……转。她于满座高朋中且自把眼光逡巡、心儿骀荡,停留在他身上。一竿洁净的竹,风刀霜剑。他人出挑,衣寒酸,浓眉深皱,阴沉炽烫的脸。是块烧净了的不死心的火红炭基,满腔热望,唯一出路是冷去。
周正。这便是娇小今世里头一个交换过温存言语的男人……虽则婊子无情。今生轮回而来,能活了几年,十五,一双手掰不了两遍。她这开篇,便是短短几行,落墨也尽是烟花字——他,就是那浓笔辟头书下的第一个字……呵,一个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有些不同的吧,哪怕他再平凡。只因为他是“第一”,就没道理地惦念着,落在这情天欲海里,人之初……到底他并不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到底,他跟她,这两个人是交换过一些丝丝入扣的眼神了,属于他俩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永远是他们俩的,中间间不容发……她掌心渗出冷汗来,不动声色地吞没在上好料子里。
留声机里靡靡的音乐飘荡出来。像个盛大的梦,哗一下开了。给今夜先行打上些醉紫颓粉的暗花底子,以便托起这花国盛事。明日小报上便该登载,大字头条:《纱帽胡同品花客争睹名花出世微檀院落娇小娘男装素面夺魁》!……诸如此类云云。用上许多惊叹号,严重的语气。文人们经国济世的劲头没处使了,骈四骊六且拿来为青楼女子造声势。咬牙切齿地写。乱世里大家闭了眼哼着盛世元音,求醉的人满意了。
他们已开始竞买她。梅姑果真的别出心裁,连竞买的法子也与众不同。命芳菲捧了一只巨硕花篮出来,里头满满盛放的鲜花。粉红玫瑰洒着水珠。这时节方是春寒未解,都是从丰台十八村特运来的洞子货。身价不凡。一朵花儿是十个大洋,芳菲在梅姑的授意下提了篮子含笑周旋人丛,走到哪儿但凭客人伸手取去。枝数随意。末了谁面前堆的花最多,谁便得了今夜的花魁,携手入洞房——银洋,以花为凭兑现。众人交口称誉,啧啧不已——这真是风流别致,不闻钱响,只见花光——好个不俗的花朝会,胡同里多少年没这样轰动过了!只有梅姑这等七窍玲珑的人儿才想的出来呀……
花篮转来转去,人头济济,掉进个迷梦里头再也出不来似的。只见那一大捧□□芳香的粉红色,渐渐单薄了。她看不见芳菲的行迹,花篮比人大。亦不见谁取的多,谁取的少,大家争相采着这齐枝剪了下来的、其实是早已死了的花……采花,是为了采花魁……胜负难料。但她看的分明,周正没有取,一枝也没有取。他那灰布长衫在最阴暗处,没有亮色。自然,他拿不起,一枝玫瑰便是十个当当响的大洋,够穷人家过活几个月了……周正,这风神俊朗的青年,他通身上下搜罗了也值不得这一枝花儿的……这本就不是他该玩的游戏。可是他今夜又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就像她至今也不明白三年前他为什么要来?来了,当她的第一个恩客。
她眼光直放过去。两道冷电。对上他的,阴暗角落里一块炽炭的余火……她的第一个恩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