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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是一个很俗的故事,我要用一个俗气句子开头:当年我爷爷还很年轻。
      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常把我丢到爷爷奶奶家里,十好几天不闻不问。我奶奶在小学做语文老师,说话温声细语的,特别和气。
      爷爷是坐办公室的,具体做什么我从来没弄清楚过,只知道别人都叫他“江主任”。他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和蔼老头,吃过晚饭在河边溜一圈就能遇到一大堆。唯一不同的是,我爷爷是个帅老头。六十多了,腰不弯耳不聋,走路还带风。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挺拔地站着,腰杆挺得笔直,衬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修长的手臂,淡淡的笑容给尚稚嫩的脸添了稳重的气质。打小我就觉得他特别帅,又瘦又高。我爸就不行,他是个胖子,大饼脸。我小叔倒跟爷爷很像——我奶奶是个寡妇,当年带着我爸嫁了过去,小叔才是爷爷亲生的。
      爷爷奶奶退休之后,就搬回了乡下老家。

      二零一二年的暑假,小叔换了个大房子,要爷爷奶奶搬到城里来。老房子太潮,又赶上农村规划拆塖迁,全家自然是一致同意——除了一向挺明理的爷爷。非说老屋子风水好,住出了感情,除非政府来了拿推土机推,否则他死也不搬。这种小事儿哪好意思麻烦政府,只好一家人轮番上阵地劝,但老人家就是不松口。
      有天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儿,我妈特郁闷,问我爸这老屋里是不是埋了什么宝贝。我爸白她一眼,说他是越老越糊涂,耍老小孩儿脾气。
      本来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时却豁然开朗,感觉我妈说的可能没错,我爷爷大概真有宝贝在老房子里。当然,宝贝也分很多种,我小学和后座男生传的纸条在当时也是宝贝。爷爷的宝贝说不定也是这种,比方说“和初恋情人的缠绵过往”——我这么想不单出自少女情怀:爷爷七二年结的婚,那时候还年轻,人长得又不错,娶了大他好几岁、还领着小孩儿的奶奶,实在不合情理。他一定有特殊原因——比方说被一段风流韵事弄得名声不好。再或者,我奶奶他俩才是初恋,在老屋里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后来因为马文才之流奶奶含恨出嫁,多年之后再续前缘?
      暑假里我整个人都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也是没事找事的状态。想到这里,就被折磨得热血沸腾,直觉说一定是这样,恨不得立刻去问爷爷奶奶,追寻往事。吃过饭我就开始筹划,哪怕找不到什么劲爆大新闻,权当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了。
      后来我从另一个城市风尘仆仆地回来,记录下这些事情,才恍然觉得我可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的八卦嗅觉。

      在我正兴致勃勃拉人结派,打算一探究竟的时候,爷爷生病了。
      他有点高血压,心脏也不好,每年都要住一两次院,算是定期检查。所以家里人都没有太紧张。
      趁着老人家不在家,小叔说要把搬家的事儿办了,大手一挥号召全家一起去收拾行李,强行搬走。等他出院了,生米煮成熟饭,顶多闹闹脾气罢了。
      我这个闲人本应该留在县里照看爷爷的,但是想到爷爷对老屋的宝贝程度,我还是打算回去看看,或许可以找到那个他舍不得的宝贝。
      临走前,我找了gay蜜许逸杨,让他帮我去查县志——七二年往前推五年,往后推五年,看看锦川有没有重大事件发生。
      许逸杨嗷嗷直叫,说这跟我爷爷有半毛钱关系没。我嗤了一声,说:“没见识了吧,这叫大历史下推出个人小命运的必然,把人物放在背景里去。知人论世。”
      他白我一眼,嘟嘟囔囔说了句事儿多。
      等我坐上车下乡,没走多久,他短信就过来了:“那几年正上山下曱乡,你爷爷不是跟某个知曱青恋上了吧。他在哪个村儿?我查也得有个方向。”我一看短信就乐了,这小子其实特管用。
      到爷爷家的时候,自告奋勇陪奶奶收拾卧室。她对这里的生活最为熟悉,知道哪些是一定要搬走的宝贝(虽然在我们眼里,都是些杂物),所以坚持要回来亲自收拾。奶奶快七十了,身体还很硬朗,收拾东西利索得很。她把衣柜里的衣服被褥都叠好放进箱子里。我一边打下手一边装作无意地发牢骚:“爷爷也真是的。老房子又潮又暗,这衣服摆久了也发霉,一股子樟脑味儿。”
      奶奶叹口气说:“再不好,你爷爷也舍不得这儿。”
      话头一起,我赶忙趁热打铁:“为什么舍不得啊?我觉得城里好。是不是爷爷奶奶你们在这儿埋了宝贝?或者是有什么甜蜜回忆?”
      我妈总说我在家没大没小的,我问了这话,奶奶也没觉得奇怪,停下手里动作,坐在床上一副要追忆往事的姿态。我摆好洗耳恭听的动作,满怀期待看着她,却见她摇头说:“屋里有你爷爷的宝贝,我哪有。就是真有宝贝……”
      我接口说:“奶奶的宝贝当然是爷爷啦。”
      奶奶一撇嘴,拍我脑袋,说了句人小鬼大。我晃着她胳膊撒娇,可着劲儿套话。奶奶被缠得没办法,只好陪我说了一会儿。
      “这老房子估摸着,都有七八十年了。你爷爷打小就住在这里。我们是邻居。我比他大,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你爷爷家里孩子多,没念几年书,只能找我借旧课本看。”奶奶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回忆,“他很喜欢念书。对了,我跟你爷爷之前,他还给自己找了个老师呢。是个知曱青。那个人就住在这儿,教他念书写字。你爷爷写字好看,就是那个人教得好。”
      “住在家里?”就算是城里来的姑娘,住在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家里,那个年代也……
      奶奶看我一眼,把衣服整好,停了好久才说:“那是个男的。二十来岁。我那时候已经出门了,回娘家时见到过他一次,文文气气的,一看就是个老师。”
      我心里犯嘀咕,不敢多问。
      奶奶眯着眼睛继续回想,慢条斯理地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看都是瞎编。村里有人偷偷传瞎话,说得很难听。有一次我带着你爸回家过年,才知道那个老师搬出去了。你太奶奶拿了扫帚把你爷爷抽得在躺在床上好几天。”
      奶奶说得隐晦,我脑子一懵,心说两个男人,那时候也会被人怀疑?
      说到这里,奶奶停了下来,继续收拾其他的东西,总结说:“后来我家那人没了,你爷爷家里穷,就上来说亲。不用要啥彩礼,随便拾掇拾掇就进门了。这一晃,都四十年了。”
      我点头说是,对这段往事更加好奇了,只是不敢再问奶奶,怕引得她老人家不快。奶奶整理柜子,我便把书桌里的东西都打包装在箱子里,趁机把相册挑出来放在一边。
      屋里大箱子小盒子摆了一地,我抱着相册艰难跨到院子里去。院子里原本有棵很大的梧桐树,现在只剩了树桩。我坐上去,把相册小心摊开在腿上,一页页翻看起来。
      手上在动,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之前的猜测在空气隐隐约约现出了模样。我害怕爷爷的过去和那个老师有关,又不愿意相信,想要去寻找另一个人,至少应当是个姑娘。
      我对这相册很熟悉。奶奶做事有条理,照片都按时间顺序排,背面还用白纸写着时间地点等简单记录。爷爷照片很多,奶奶特意备了这本。从年轻时到现在,应有尽有。以前家里穷,没有几张照片。开头一张就是十七八的爷爷,背着帆布包,黑白照片愣是让他给笑出点光彩来。我之前看照片时总要在这张上停留。爷爷说那时候小,爱耍帅,好不容易有了照片,摆姿势都先摆半天。这么阳光的愣头小子,居然真的是现在那个唠叨固执的老头。
      这种老式相册都不厚。和现在相册常用的塑料膜不同,照片四角是用浆糊固定的,有的还有三角形花边,这样一页也就两三张,一本相册很快就看完了。
      然而却一无所获。没有姑娘,连那个男人也没有。
      按照我的设想,如果存在这么一个人——姑且这么假设,她和爷爷的回忆有关——就理应有她的照片。爷爷执著地不肯离开,一定是爱惨了她,老屋里存在着他们的回忆。就我知道的,自记事起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不相见,连可以纪念的照片都没有,怎么可能还这样执著呢。我正懊恼着,我妈就站在门口吆喝了,问我是不是在偷懒。我忙站起来说没事,就听见相册啪的一声摔地上了。她白我一眼,说了句快点就进屋了。
      她一打岔,相册就悲剧了。因为年代久远,它差点没给摔散架。里头有几张照片由于胶不牢脱落了一角。我只好重新坐下来小心地整理好。把散落的几张照片捡起来。
      这才发现,爷爷的那张照片背面,写了两个很好看的字:白杨。这是爷爷的名字,江白杨。
      这时许逸杨电话过来了:“你那边有收获没?”
      我翻着相册,把脱落的照片慢慢放回原位,说:“没,相册里的人我都认识。”
      他哦了一声,接着说:“县志里的东西太简略了。那两年确实有市里人下放,都是年轻人,洛城的居多。估计没什么好事,只提了提。”锦川是洛城曱管辖的县城,四十年前也是数一数二的城市,有一批知曱青就近下乡锻炼,也很正常。
      “我知道是个知曱青。但是……”虽然平日里我有些口无遮拦,这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又想到了奶奶的话,那是一位年轻的教
      师,文文气气的,村里还又难听的流言。
      许逸杨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做什么,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说:“那就别查了呗,我做这事儿跟做贼似的。哪有让外人来查自家爷爷的。”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哼了一声说:“你在那儿吃什么呢?你不是根本就没去吧?”一激动,手里的相册又给挥出去了。
      “唉?”许逸杨干巴巴地笑笑说,“吃西瓜呢,电脑前头。你别恼啊,我真的在查!你要相信度娘!……大小姐你还听着吗?喂?我错了!你说句话啊?”
      我看着地上被我弄掉下来的照片,半晌才找到语言:“啊,我在。”
      “出什么事了?”
      “许小杨,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不行了回去再跟你说我挂了啊!”我迅速合上手机,舒了一口气。
      我看见摔下来的相册躺在地上,几张原本就有些脱落的照片彻底掉了下来,铺在地上,其间静静躺着一张我从没见过的——它被人刻意藏在了某张照片后边。
      因为长期不露脸,它显得很干净。
      再或者是因为里头的人很干净。这个人大概二十出头,头发三七分,想是当时知识青年流行的发型。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屏幕,因为太深邃而带着说不清的忧郁。他在微笑,很浅,很清爽。白衬衫、黑裤子,双手插兜,挺拔地站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刻意藏在别的照片后边,以至于翻了相册很多很多遍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果不是意外,大概我一直都不会见到他。
      我把这张放进兜里,在地上又找了找,没有新的了,便将其他的都收好,抱着相册进屋。
      晚上回到家,我锁上门,才偷偷把那张相片掏了出来,顺手翻到背面。那里有一行字:
      “我听见那只彷徨的云雀,立在白杨枝头说:我老去以前,要为他写一首诗[1]。
      李沉香。”
      这是——
      我有些发懵,隔了好久,才想起把照片放回相册。
      非常秀挺漂亮的字体,而且相当熟悉。在爷爷那张照片背后写下名字日期的,就是这个笔迹。

      后来我把照片给许逸杨看,心情有些低落,给他讲了个大概。他听完以后拿着照片再看,停了半晌才说:“这人挺好看的。”
      要是平时,我一定会说他这个十足的gay,这时却只有嗯了一声的心思。尽管已有准备,但事情还是出乎意料,偏离了我一开始的设想。不管是爷爷奶奶的往事也好,他们各自的风流韵事也好,都没有这个想法的打击大:这个男人,很明显不单单是爷爷的老师。
      “你别乱想,男人之间可是有纯粹友谊的,也就你这种满脑子不健康思想的女人才会想到这些。”
      “你爷爷的好兄弟,照片要刻意藏起来?”
      许逸杨吐吐舌头,说:“说不定还真的只是朋友。那之后不是文曱革吗?这人看起来就成分不对,一副地主相。”
      我把写着诗的纸拿起来晃晃,没好气地说:“你家地主会写情诗啊?还‘彷徨的云雀’、‘为他写诗’,一身鸡皮疙瘩。”
      “不要小瞧知识青年。”许逸杨耸耸肩,“我说,你真巴不得天下大同啊?祸害我就够了,还要猜你爷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照片。那个男人微微笑着,目光深邃。带着诗人的忧郁气质。
      过了一会儿,许逸杨拍拍我的肩膀说:“别瞎想。真想知道了,就查查呗。很多事情你越是暗示,就越觉得它是真的。其实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我点头,又摇头,心里一团乱。
      我一直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当是我爷爷奶奶那样的。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一回首已是一生。
      哪怕之前想过一万遍“爷爷有段风流韵事”,在心底,却还是更相信没有的。
      即使有,也不当是一个男人。

      然而我无法停下来不去想,不去问。如果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也许会误会爷爷,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后来我和许逸杨讨论了一番,这个年轻人会写诗,名字又很文雅,穿着打扮也入时,十有八曱九是当年下乡的知曱青。我把他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发在微博上,说这位先生是爷爷的老朋友,常年没有联系,现在想要叙叙旧,望诸位朋友广泛转发。
      开始的几天,转发倒是很多,我把留言一条条翻下来,几乎都是“好帅啊”、“祝好运”之类没用的信息。尽管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但是看到这些还是会觉得失望。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顾及不到这些徒劳无功了,因为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甚至一度下了病危通知。
      等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围在病房里看着熟睡的他,他像是老了很多很多,整个人都泛着没有生气的灰白。
      那天小叔一个劲儿地念叨说早点搬过来就好了,非要在乡下,什么都不方便,不然当时早点来医院……奶奶坐在床边看着点滴,被他吵得受不了,突然说:“你知道什么,安静点。该干啥干啥,别吵着你爸。”
      小叔站起来就走,临了又说:“你就这么惯着他吧,打小就是这样。这么些年了,他还在想什么呢。”
      “闭嘴!”奶奶大声说,身子有些发抖。
      小叔一愣,不再搭腔,低声对我爸妈说:“哥,嫂子,你们看着点儿。我厂里还有事,晚上再过来。”
      我爸轻轻拍了拍他,没有说话。
      平时小叔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小时候他干嘛去了”、“您就是好欺负”之类的,我以为只是牢骚。小叔性子急,嘴也快,估计小时候没少惹爷爷生气。现在一想,却又觉得有什么隐情了——我把想到的一些事情连起来,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也许爷爷和叫李沉香的人本是恋人,但是之后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有着一段不怎么光明过去的爷爷就娶了带着孩子的奶奶。婚后爷爷仍对过去念念不忘,对家庭也不怎么关心,所以小叔才有这样的牢骚。
      我看着床上沉睡的老人,恍然觉得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近过他。

      暑假剩下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坐在医院里和爷爷说说话看看书。他看起来好了很多,有时候还可以坐起来。我们说起我小时候做的糗事,他靠着枕头哈哈大笑。我们说很多事情。他年轻时在哪里学习、工作,遇到过怎样的艰难,文曱革时怎样坐火车到北京去看主曱席。大概人老了就很喜欢说话,醒着的时候,爷爷会靠着病床滔滔不觉地回想往事,有时候说过的话题会再讲一遍。
      这种时候我常常忘记自己想要探寻那段过往的意图,只是静静听着他说,感觉却很奇特:以前我只知道他是爷爷,从记事起他就是那么老,会发脾气,性格倔,是一个顽固的老头,更多时候是寻常的、温和的老人。现在却好像看见照片里年轻的他一点点鲜活起来,他的人生在眼前铺陈开来。我不再急着去拐弯抹角地追问往事,也不再每天时时刷微博,而是静静地听和静静地等。
      过了七八天,许逸杨来医院看望爷爷,坐在一旁噼里啪啦地说,自个儿能凑一台单口相声。爷爷精神很好,也特别乐呵,两个人说时政新闻都能笑半天。我削了个苹果给他俩一人一半,心说果真男人的世界不可理解。等他走了,我把床放平,爷爷突然仰头看着我说:“这孩子人不错。”
      这话说的……我点点头,没说话。
      爷爷又说:“小潋啊,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噗。我把手里的书合上,抬头翻了一个白眼,说:“您可别乱想,我们俩彼此都看不顺眼。”
      爷爷笑笑,说:“你要看上谁了,就大胆一点说。不然等到以后没机会了,后悔都来不及。”
      “您这话说的,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爷爷靠着床头,停了一会儿说:“不是这。我年轻那会儿,喜欢一个人,没敢跟他在一起,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人到老了,一只脚都踩土里去了,就忍不住老想以前的事,什么都看开了。但就这一件事儿,老挂在心里。”
      我愣住,呆呆看着爷爷,好半晌才问:“您能跟我讲讲吗?”
      爷爷把正挂着水的左手抬了抬,说:“这瓶快输完了吧?换换。”
      我忙站起来去叫护士,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回来了乖乖坐着看书,也没敢再问。
      等护士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爷爷让我把床抬高了一点,换了个姿势躺着,说:“那时候我才十七八岁。”

      写到这里,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毫无顾忌地把那些往事讲给我听。也许是他病了老了,看淡了,也许是他心血来潮,也许是他压在心里太久难受。我还记得爷爷脸上淡淡的笑,不同于讲述其他往事时的滔滔不绝,他说得很慢,不时要停下来想一想。
      美丽的回忆,总是希望也能有美丽的叙述吧。再或者,是因为太久不敢去想,以至于有所忘记呢?
      那时候的江白杨还是个乡下寻常的少年。穿着姐姐改小的衣服上学,家里太穷念不起,没几年就回来种地。个子高,又瘦,烈日底下皮肤晒得发黑,跟个麻杆儿似的。干一天活下来能退掉一层皮。
      锦川是个小地方,锦川的乡下就更小了,交通闭塞,消息也不灵通,他住在大山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去想。后来突然有一天,有一批城里来的学生们,到了村里,听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开辟广阔天地。他觉得好奇,跑过去看,大老远看见十几个年轻人背着帆布包站在打场上,其中好几个都是扎着大辫子的姑娘,看起来比哪家的姑娘都水灵。江白杨心想,这种神仙一样的人,来清水村干嘛呢?再瞅,才看到他们中的男人,一个个都是精瘦,白白净净的,哪个也不像能干活的。
      江白杨躲在一旁笑,听着村长介绍情况,末了扛着锄头回地里去。走之前,又想着再看看刚才那个扎了红头绳的姑娘,转过来仔细看,却找不着是哪个了。他有些懊恼,视线不经意对上了其中一个青年。瘦瘦高高的,橡树一样挺拔站着,遥遥往这边看。
      江白杨觉得,那些学生们都长得差不多,跟自己又不是一路人,看过了也就忘了。他对那人笑了笑,转身走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不是在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一片白杨林,和更远些的连绵的群山。
      乡亲们都觉得城里娃吃不起苦,也有人心疼他们,相处起来都很亲切。只是到底不是一路人,说个两三句话就接不下去了。学生们之间交流倒多一些。晚上常常聚在打场上学习,之后唱唱歌跳跳舞。
      江白杨家里跟打场很近,晚上常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有音乐有歌声。有时候他睡不着,就从床上爬起来偷偷靠近一点,躲在林子里听他们唱歌。他还知道里头有个姑娘很会跳舞,转圈时两根辫子甩起来特别好看。
      那天晚上他坐在树林里听他们唱些自己没听过的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他还没见过那些乐器,只觉得美。林子里黑漆漆的,打场上的篝火光照不了那么远。夏初天还有些凉,虫子也不太多,他靠着白杨树有些困,迷迷糊糊地想睡觉。被人推醒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清楚。那个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问:“你多大了?”
      “嗯?”太黑,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有十五了吗?”
      江白杨清醒了,揉揉眼睛不满地说:“马上就十八了。”
      对方呵呵一笑,说:“看你又瘦又小的,真的那么大了?”
      江白杨拍拍屁股站起来,瞪他:“你是学生?”
      青年仍旧靠着树坐着,仰头看他,问:“你不是?”
      “念了两年。”
      “这样啊,”青年转头看看那头热闹的人群,问,“我见过你好几次——你想念书吗?”
      江白杨摇头,说:“没钱。我是来听你们唱歌的。”
      青年在黑暗里笑了笑,拍拍身边的土地说:“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江白杨没有动,低头打量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轮廓。
      青年也不着急,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放在嘴边,那东西里就传出来熟悉的旋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种乐器,像是变戏法一样。白杨忙坐下来凑近了看,等一曲完了,问:“我能看看吗?”
      青年把那个长方盒子递给他,说:“这是口琴。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江白杨很开心,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凑到嘴边想要吹。
      青年笑笑说:“不卫生。”却也没有伸手拦他。
      他还没有听完,已经吹了一下,声音传出来时他很惊讶,又拿开,用衣服擦了擦,还给青年,说:“谢谢。我叫江白杨。”
      “白杨?”青年又笑了,把口琴放好,接着说,“好名字。你可以叫我李沉香。”
      “我知道沉香,劈山救母那个。老师讲过。”
      李沉香低声笑,伸手拍拍他的头,又说:“我有个弟弟,十五岁,我还以为你们一样大。”
      江白杨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回去了。”
      “嗯。你以后想听曲子了,可以来找我。”
      江白杨心想,这人只是说说,我又不认识他,脸都没看清楚。
      过了几天,他到地里拔草,大老远听见有人喊他,转过头看,田垄上站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穿着脏了的白衬衣。他走过去,擦了一把汗,抬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青年人看他表情,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无奈笑了笑说:“你这几天怎么不去林子里了?”
      “我又不是每天都睡不着。”
      李沉香仍是笑,从口袋里掏出块奶糖要递给他,说:“我从家里带的。”
      江白杨没有接,直愣愣看着他,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那天黑,没看清楚,现在当着日头底下,才发现这人长得怪好看的。
      李沉香把手收回来,把糖纸剥开,隔着薄薄的糯米纸捏起来凑他嘴边,说:“吃吧,我都放你嘴边了。”
      白白的糖果很香,江白杨吸了吸鼻子,张开嘴。
      看他吃了,李沉香说:“我们算是认识了,以后晚上你还来吗?”
      吃着糖果,甜甜的味道满嘴都是。他口齿不清地说:“睡不着的时候就来。你找我有事?”
      李沉香低头看着他,弯着眼睛,伸手摸摸他的头,说:“你真像我弟弟。”他的手很好看,又长又细。
      等他吃完了要走,李沉香拉住他,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今天晚上到林子里来,好吗?”
      江白杨看看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过身回地里去了。
      到了晚上,李沉香当真在那里等着他。李沉香给他吹了好几首歌,然后把一个布包塞给他,说:“你帮我把它藏好,不要让别人知道。等我想看了,就去找你。”
      江白杨点头,晚上偷偷摸摸回家,把东西藏在床底下,谁也没有说。后来李沉香教他认字,拿出来过这个布包,他才知道里头是几本书。
      因为这件事,李沉香和江白杨分享了同一个重大的秘密,两个人开始亲近起来。江白杨晚上常常去那片林子,听李沉香吹曲儿。
      过了小半年,已经快入冬了。晚上很冷,那些学生也不聚会了——又或者是因为疲倦了。秋天田里太忙,学生们都受不住。林子里太冷,江白杨跟家里人说想跟着李沉香学认字,让他来家里玩儿。白杨他母亲一个人带仨孩子,因为家里困难不能让儿子念书很是愧疚,这时候自然很欢迎,还给李老师拿了些吃的。
      李沉香坐在他屋子里,翻着毛曱主曱席语录给他挑字,抄在本子上。这个本子是李沉香送的,不厚,两个人用得很节省。有些字书上没有,李沉香就自己写下来。他念过很多书,尤其喜欢西方的小说和诗歌,常常背诗给他听。本子上头几页还是规规矩矩的汉字,后头则有了长长的诗句。
      有一次写到“玫瑰”,李沉香又写了“紫荆”、“海棠”等各种各样的花。有的江白杨见过,有的没有。那些字看起来很美。学完了,江白杨问他:“你喜欢什么花?”
      李沉香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花,我喜欢树。坚韧,挺拔,好养。”
      江白杨不解,低头写字,随口说:“清水村到处都是树,太单调了。都长一个样。你喜欢什么树?”
      李沉香凑过来看他的字,轻轻说:“我喜欢杨树,特别是白杨。又直又高。风一吹,叶子会翻起来,背面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开了白色的花。”

      我见过那样的情景,高大的白杨树在风里像是开了花一样。
      爷爷讲了一下午,后来太累,睡着了。我帮他盖好被子,坐在位置上发呆。我把手机里那张照片翻出来,端详了很久。这个人是爷爷的初恋。太不可思议了。
      我没有舍得把这个故事告诉许逸杨,这段回忆太不真实,太遥远,是爷爷珍惜的过往。那段过往一定是个美丽的秘密,现在成了我和爷爷的。我第一次和这位老人这么近,走进了他的生命。
      感触太多,我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顺手开了微博,想发表一下慨叹。
      然后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她转发了之前那条微博说:这是我爷爷,家里都没有他这么年轻的照片了。
      冲击太大——这就好像你一直想吃一块橱窗里看起来很好吃的蛋糕,正在担心它的绿色是抹茶还是芥末的时候,店主把蛋糕取出来塞给你,你措手不及,不吃又不好意思。好吧,这个烂比喻,只是因为我这时大脑停止运作了,忘了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私信了那个姑娘,把事情讲了大概。对于李沉香和爷爷的关系,只说是很好的朋友。
      那头很快就回了消息:很欢迎你们来看望爷爷,请务必来。
      我很诧异,问她为什么。
      她说:不想要留下遗憾。另外是,可以把爷爷的照片带来吗?文曱革的时候都烧没了。
      我说好,等爷爷病好了就过去。
      第二天我照例来病房送饭。奶奶正坐在床边和他说话。奶奶搬到了小叔家,来医院很方便。
      爷爷已经知道了搬家的事,他看起来很平静。当时我很惊讶,现在又觉得理所应当。爷爷既然愿意把往事告诉我,也就是他看开了吧。老屋里那些关于李沉香的记忆,也可以不再执着了。
      我坐下喂爷爷吃饭,奶奶到病房外去洗水果。爷爷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有我看不出的情绪。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爷爷微博的事情,便试探着问他还想不想见到那个人。爷爷收回目光,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不想看到他。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跟你说说也是因为昨天心情好。现在去见他,也没什么意思。他比我大,两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况且……”
      李沉香生下来就是个念书的人,在乡下受不了苦。听起来很诗意浪漫的爱情,不过是劳累生活里一丝点缀,他早晚是要走的。
      “他看起来个子挺高,干活的时候就不能行了。肩膀上手上都磨掉一层皮,冬天的时候冷,手冻得跟萝卜似的,笔都握不住。关节也不好,到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直打滚。隔了快两年,他就受不住了,有次感冒了,烧得迷迷糊糊的,跟我说想回家。”
      我问爷爷,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吧。
      爷爷点头,说:“看他那么难受,我就跟他说,听人说喝点墨水,胃里就会生病。得回他们城里治。”
      我哑然。
      ——李沉香的烧还没退,就挣扎着起来灌了一大瓶墨水。当天出现了胃部痉挛的状况。村里开了病退证明,遣返回城。
      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四十年过去了,故事里的人已经垂垂老去。
      末了,爷爷说:“现在这一病,倒觉得看开了。以前还挂念着,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才觉得,人都要没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奶奶回来,坐在病床边,把洗好的水果削皮,就着碟子切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爷爷吃。我看着他们,关门退了出去。

      那之后,爷爷的身体时好时坏。父母和小叔的工作都忙,我和奶奶常常呆在医院里。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奶奶就坐在一旁看着,换点滴、擦身子、喂饭,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已经不再执着于他们的爱情了。不管是爷爷奶奶的,还是和李沉香的。这世间有很多很多的爱情,没有哪一个好,哪一个坏,没有永恒和短暂,唯一有的,是当时的他们,在真真切切的幸福当中。
      爷爷走了之后,我们又回了乡下。
      老屋里没有多少家具了,留了几张床,妈妈张罗着铺好。
      往常我并没有好好看过这里,于我,它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我在乡下的小路上走,看到当年的打场还在,只是杨树林已经被砍了。后来收拾爷爷房间,我在床底下翻到了一个盒子,爷爷提起过。当时说我要想看,就打开看看,然后再放回去——小叔当时已经打算要把老房子推了重盖,土坯房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捧着盒子到打场,坐在地上打开它。
      红色封皮的毛曱主曱席语录,纸张泛黄,翻起来有脆脆的响声。里头还夹了好几片枯黄的杨树叶子。破旧的诗集、《茶花女》和《悲惨世界》,曾经包着它们的白布叠好了放在一边。口琴,糖纸,练习本,笔,日记……
      本子上一笔一划的字很公整,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江白杨”。
      还有一封信,是从洛城寄来的。
      我很好奇,却又忍不住怨恨:当年那个人那么决绝地离开,为什么还要写信回来。
      时间是一九七二年的五月。信很短,我现在还可以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江白杨同志:
      谢谢您刻意来信表达对我哥哥的关心。他身体已经康复,请勿挂念。祝您身体安康,家庭幸福。
      李静香
      态度很明朗。
      照片上忧郁的诗人,甚至不愿意亲手回一封信。

      后来我找到许逸杨,没形象地大哭一场。我为爷爷奶奶感到不值,深切厌恶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又不得不去同情他。
      我问许逸杨,什么才是爱情。
      他没理我,只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洛城,看看那位老人。
      我在微博上又联系了李沉香的孙女,邹启澜。她到车站来接我们。是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人。她开车载着我们,说待会儿见到老人了请不要惊讶,保持安静,又说很高兴能有人还记得他,愿意来探望他。
      我是在洛城很偏僻的养老院看到李沉香先生的。
      他歪着头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睛大概是在看院子里的花草。他那么老,以至于我不敢相信,这个脸上布满皱纹,枯干瘦小的老人是他。看到孙女来了,他也没有动弹,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启澜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用纸巾给他擦口水,大声说道:“爷爷,这是您朋友的孙女,来看您了。”
      老人家僵硬地扭头看着我,半晌,突然哭了起来,喉咙里有几声不明的呜咽。眼泪消失在眼角的沟壑里。
      “他有些糊涂,看到有人来了,就会激动得要哭。”
      我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江白杨,终究是没有开口。
      我把照片放到他手里,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来看了看,手指就没了力气,握不住了。
      照片掉在地上,露出背面那行字。邹启澜捡起来,擦了擦放进包里,突然说:“爷爷他一直都很喜欢白杨树。”
      老人没有理我们,目光仍空落落地看着远处。他大概都忘记了。
      邹启澜送我们离开,很简单地讲了她所知道的爷爷的过往。
      当年李沉香回来,身体一直都不好,精神也不稳定。好在家里境况不至于太糟,有妹妹照顾。等病好了,他父亲给他安排到工厂做工。那几年太动荡,家里受了很多打击。李沉香的一箱子禁曱书被查了出来,他在一次批塖斗里断了腿。动曱乱结束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妹妹一家和这个愈发阴郁的哥哥。他那时候已经有些呆笨,李静香只有这一个亲戚了,就承担下照顾他的任务。静香的儿孙也很孝敬他,只是他性格怪癖,不好相处,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便都有些怕他。
      启澜小时候分不清楚舅爷爷和爷爷,只知道这个爷爷脑子不是很好,却看过很多书。年龄小,也不怕他,就缠着要教她看书识字。不想爷爷很喜欢,一来二去就更加喜欢他。到后来孩子们都成家立业,愈发忙碌,能顾念这个爷爷的,也只有启澜了。
      送我们到车站,她抱抱我,说:“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他在锦川的事,他说那时候日子不好,但很开心。就是对不起一个人,让我日后有机会了,回去看看。现在看来,我们两个倒是同病相怜了。”
      我说不出来话,忍忍眼泪,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进了站,我转身还看到她站在外头对我们挥手。我记得爷爷说,当年李沉香病得厉害,他们是没有来得及道别的。
      我对着启澜摆摆手,大声说再见。

      要推倒老屋那天,我特地回去了。好几十年的土坯房轰然倒塌,声音也不大,一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我心想以后再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掩埋过的东西了。我们终究会遗忘的。
      爱情,回忆,别离。
      都跟着尘土飞散在风里了。
      谁也不会记得,谁也不会知道,他是怎样爱过他。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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