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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冻黎明 ...

  •   <一>
      索罗明笃定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魔术。他从旋梯上漫不经心地走下来,几个无足轻重的人谈笑着走过去,作为黑白的帘幕飘开,那个人的侧影就如此出现在衣香鬓影的舞台之中。

      索罗明觉得他太单薄了,单薄到好像只剩下拈着酒杯的细瘦手指、尖而窄的鼻子和架在上面的眼镜,还有不会笑的嘴唇,对,索罗明后来每每觉得要是画一幅抽象的画,就画这几样就足够了。

      索罗明上前打招呼的时候,他并没有动,只把漂亮的蓝灰色眼睛滑过来看着他,眼神犀利的像嗜血的兽类,满眼都是索罗明无法理解的暗流。

      “您不喜欢这宴会。”
      “不,我很喜欢。”他笑起来意外地温和。
      “可您看上去不高兴。”
      “那也必定不是因为宴会。”

      索罗明不该打听他的名字的,但他还是打听来了,并且像记住一个秘密一样记在心里。
      利万诺夫,瓦西里利万诺夫。

      <二>
      利万诺夫应该庆幸晚生了二十年而不用参加那场世界大战,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第一批死掉的。
      他给人的感觉的像是知识分子与精明生意人的结合体,高挑,消瘦,温和而安静。

      他的确是个生意人,他做古董和艺术品生意,至少对外宣称如此。从他注视着长长单据的审慎目光来看也是如此。

      当然,那长长的单据上写的并非是古董的名字,没有哪件古董会叫安德烈或者安娜史塔西雅。
      那是一串长长的名单,所有列名在册的人都和利万诺夫所在的帮派有联系,有的借着他们的势力做些不方便的生意,他们利益均沾,有的干脆就是帮派中的重要人物,眼下正是艰难时世,莫斯科并不是个普通人能够活得舒舒服服的地方。
      而当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表现出可怕的犹豫时,或是令人厌恶的程度已超出创造的价值时——请注意——利万诺夫就有生意要做了,他的一笔生意一般要花一些时间,直到排在名单最上方、被笔圈出来的那个人在某天晚上烂醉之后跌进河里死掉为止。

      是的,利万诺夫是个杀手,但他首先是个自由人,他大部分情况下不属于这个帮派,这样做起事来才干净,他和名单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交情,又不会太深,这样才能方便做事又不会被留意。
      他的生命就如此静止在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之中。
      所以当维塔利索罗明从楼梯上走下来和他主动打招呼时,他有点惊讶。
      他知道索罗明这个人,他名下的几家酒馆都很出名,不仅是因为伏特加,还有情报交换的速度,帮派里的很多人都仰仗着这种速度。但是作为它们的拥有者,索罗明在他的货单上排在一个非常、非常靠后的位置。
      不过是一个有点钱的小老板,唯一吸引人注意的只有那副魁梧身材和一口白牙。
      利万诺夫几乎是草率地下了结论,没有浪费时间,他是个生意人,而生意人都很忙。
      <三>
      索罗明不喜欢沉默寡言的人,他们往往是尴尬的源头。但他对利万诺夫的沉默寡言充满了兴趣,那个人沙哑的嗓音里一定藏着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不然何以解释他在人少的出奇的那个下午出现在他的酒馆里呢?

      “瓦西里鲍里索维奇!”他像个客人一样坐在自家吧台边上,打着招呼,“您今天不开张?”
      “已经打烊了。”
      利万诺夫坐到他旁边,从怀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他的手有一点抖,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刚在两条街开外的一辆车里结果掉一个人,这是因为精确的计算,那辆车在十五分钟之内就会爆炸,车是偷来的,而警方要辨认出尸体身份至少需要两星期,如果警察得了神谕,现在走进来搜他的身,他们是可以搜到他不离身的那把刀的,上面的血擦得不是很干净。在这十五分钟里他需要坐在一个有很多人看到他的地方。
      他走进这家酒馆,纯属一念之举,他并没有预料到索罗明会坐在里面,但这也无关紧要。

      “您脸色不好,您病了。”索罗明带着几分热情把一杯酒推到他前面。
      “并没有,谢谢,只是休息不够。”
      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喝了一点推过来的酒。
      “我听人说您做艺术品生意。”
      “我?”利万诺夫好像决定了要用柔和而礼貌的语气来避免进一步的谈话,“只是一点小生意。”
      出乎他意料的是,索罗明笑了,还笑得挺开心。
      “您说话的方式特有意思,让人感觉您这辈子就不打算交朋友了一样。”
      利万诺夫从镜片后面望了他一眼,既然对话已经开始了,为何不让它继续下去呢?
      “我并没有打算不交朋友。”
      “您生活的方式挺特别,但是有点小问题,”索罗明带着一点窥破秘密的小得意凑到他面前,“您猜猜我为什么会跑去跟您打招呼?您猜不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您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您太约束自己了。”
      利万诺夫开始微笑着看着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您要是能常到我这来喝一杯,脸色会好的多,”索罗明笑容中的得意掺上了一丝羞涩,语速变得很慢,“我有一些朋友,他们时常会过来,喝点酒,跳跳舞——得啦,天哪,您发着低烧呢,我却在用这些话烦您。”
      “我并没有——”
      “您有,您别逞强,”他用厚厚的掌心慢慢地拍了拍利万诺夫冰冷的手背,“我能感觉出来,我要是个医生,就会强迫您现在回去,躺好——”
      远处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索罗明此番热心之辞,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警觉地看向门外。利万诺夫为了显得正常一些,缓缓地把身子转了过来,脑袋里却满是那辆车带着一具尸体炸的粉碎的景象。
      “那是什么声音?”
      “不清楚。”利万诺夫淡然地回答了他,放在吧台上的手却攥成了拳。
      他慢慢地喝完了那杯酒,带着温和的坚持付了钱。有好几个人跑进来告诉索罗明小巷子里有一辆车炸开了,到处都血肉模糊,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向用力拍着自己肩膀的索罗明表明自己应当告辞了。他挑了一条僻静的路线走回自己的居所,一路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上面残留的温度能够被看到。
      <四>
      利万诺夫的兴趣可称单调,擦枪,读书和抽烟便是他的全部,在添了到索罗明的酒馆里坐一坐的爱好后,他的业余生活更加有单一化的趋势。他说不准吸引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也许是灯光吧。而索罗明似乎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和专注的朋友,能听他海阔天空地谈这谈那,说实在的,两杯伏特加下肚之后,什么样的陌生人不能成为朋友呢?
      “您要学着快活点,瓦西里鲍里索维奇!”索罗明说这话时已经喝了半瓶下去,揽着跟他差不多高却瘦弱的多的利万诺夫,为了强调这话特地拍了拍他,“您这么美,人又聪明,可总是不快活!看看这眉头,皱的像乌拉尔山!您到底为了什么在担心?人类的罪孽吗?”
      “人类的罪孽。”
      利万诺夫一贯极为自制,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喝,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即使苍白的面颊上像是被水彩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长而弯曲的睫毛下露出几丝朦胧,他也许显得比平时更好相处些,但是清醒,绝对的清醒。
      索罗明朗声大笑起来,把头凑过去,用一种神秘的口气在他耳边低语。
      “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一个秘密,瓦西里——我亲爱的瓦西里鲍里索维奇,人生而有罪,我们每个人都是,并且不停地犯着更多的罪,我们每个人都背着一大堆破烂儿!”
      利万诺夫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头看索罗明,他的睫毛缓慢地垂了下去。此时的小酒馆里温暖、拥挤,泛着一股奇怪的令人困乏的甜腻气味,嘈杂声不断。
      “我们活着是要做什么呢?就是找到可以把这一大堆破烂卸下去的地方!全部丢掉!吐上一口口水!往前走!蹦呀,跳呀!”索罗明必定是醉了,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快活呀!瓦夏!我们又没有活在泥潭里,拔不开脚!”
      利万诺夫猛地扭过头直视着他,他们的鼻尖差点撞到一起,把索罗明的酒惊醒了一点,利万诺夫的目光在他脸上移动着,似乎在思考他所说的话,又似乎在找一个答案。
      “怎、怎么,”索罗明把头向后缩了缩,有点结巴起来“我说了什么冒犯您的-”
      “不,没有,”利万诺夫轻声回答他,“您所言极是,维塔利——而我,我该走了。”

      利万诺夫开着自己的那辆车在莫斯科河边徜徉了很久,脑子里反复交织着一些东西,前一天捷列金递给他的相片,一位七旬老者,索罗明同他说的醉话,那位老者需要在下周一清晨之前服用过量的药物而意外死亡,索罗明同他说话时的表情,他记得那药和血糖有关系,索罗明向他发出的去乡下的邀请,索罗明身上掺杂着青草、麦香和气泡酒的气味,索罗明的声音,索罗明的笑,索罗明。
      他规律的睡眠受到了挑战,他站在河畔看了第一次宁静而庄严灿烂的日出,晨霜落在他的外套上,微风把他的卷发吹起,高高的额头和挺直的鼻子暴露在凉爽的空气里,他明明还很年轻。

      那个星期一的清晨,他带着一个小箱子搭上了索罗明的车,索罗明兴致勃勃地同他谈着他们两个人将要去哪里钓鱼,如何搭一架运燕麦的马车穿过无边的原野抵达农庄,谈着新鲜牛奶、有温润眼睛的马和他祖母的果酱,而利万诺夫带着一种轻松的微笑听他讲着,悄悄把一团药片的包装纸扔出窗外。

      这是盛夏的末尾,丰收的余韵,最短暂的瑰丽时光。

      “瓦夏——瓦夏。”
      利万诺夫从午后迷蒙的昏睡中被唤醒,他身下躺着马车里松软的干草,看到索罗明用手臂把身体撑起来,俯视着他,这让利万诺夫在马车的摇晃中产生一种光怪陆离的错觉,好像索罗明正准备在下一秒融化在太阳的照射里,正准备向他告别,他眯起眼睛向上看去。
      “接下来的几天你全权归我管理,瓦夏,”他嘴里的稻草一上一下地跳着,笑容灿烂的像短暂夏季里仅有的阳光,“不许不吃东西,不许熬夜,不许发低烧,全都听我的。”

      利万诺夫觉得有趣,非常有趣,这个人如此之蠢,却活得如此开心,甚至还带着一丝乡下农夫式的可爱狡猾,简直让人想吻上去。
      他们把衬衣解开、裤子卷到膝盖之后在河里一边找鱼一边向对方泼水时,利万诺夫得分出一半的精力去阻止自己对这个念头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所以他在这场水仗中的落败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当索罗明大笑着蹲下来帮滑倒的他戴好眼镜时,他那缓慢流动的温水般的心情,也是,非常,情有可原的。

      <五>
      捷列金派人送口信来请利万诺夫共进晚餐时,莫斯科正下起当年深秋的第一场雪。
      利万诺夫仔仔细细地把头发梳整齐,挑了最干净的一件外套穿戴好后才欣然赴宴,捷列金的晚宴总是很重要的,上一次捷列金请他共进晚餐是在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被警方怀疑的时候。

      但捷列金看上去比上一次他们共进晚餐时还要焦虑,他那通红的酒糟鼻子看上去更红了,他不停地踱来踱去,而利万诺夫就像一个尚未被判定该接受何种惩罚的学生,乖巧地坐在桌子边上,看着来回踱步的捷列金,安静地揣度着他的想法。
      “您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瓦西里鲍里索维奇利万诺夫,非常、非常有前途。”
      利万诺夫眯起他灰蓝色的眼睛,等着接下来的话。
      “您是个聪明人,您知道现在的前途是谁给的,是我,难道不是吗,是我!那么,我有什么不值得信赖的地方吗?”
      “没有。”利万诺夫轻声回答。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有了比帮派里更抢先一步的信息渠道了呢?您是怎么得到如此灵通的消息,在帮派下达命令之前就先知先觉地把维塔利索罗明提到了名单最上面呢?”
      利万诺夫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并未预料到今天的重要晚餐是关于他和维塔利——确实,他得意忘形了,不能饶恕的松懈大意,他忘了无处不在的同行们。但这不要紧,他是自由人,只要解释清楚这属于私交就行,但捷列金的话使他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他并不了解的情况发生了,出于审慎,他没有说话。
      捷列金又来回走了几圈,最终叹了口气坐下来。
      “我顶喜欢您这样倔强的年轻人,可是您叫我拿您怎么办才好,瓦西里鲍里索维奇?”捷列金带着一种几乎是妥协的语气向他发问,“您得跟我谈谈呀,我欣赏您的远见卓识,但您得让我知道您的情报掌握到什么程度,您知道索罗明是KGB吗?”
      利万诺夫的脑子“嗡”了一声,仿佛有一个人刚用铁锤恶狠狠地袭击了他,让他感到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他从未捕捉到任何一点迹象,能够表明索罗明有任何除了酒店老板和帮派情报线上的一个小角色外,还能有什么身份。
      “看来您不知道,”捷列金换成了一种无奈的口气,“索罗明是个KGB,虽然我们发现没多久,但十分肯定,截获的那些信件真实性十分之高,维塔利索罗明中校,他可是个重要人物,新近才被指派了一份暗杀任务,您知道他的任务目标是谁吗?”
      “谁?”
      “您。”
      “哦?”
      “您可结果过不少重要人物,这些他都知道,现在您不得不引起重视了,不得不被杀掉了。”
      “哦,是这样。”利万诺夫用僵硬的口气回答他。

      <六>
      利万诺夫已经忘记了接下来的晚宴和捷列金的絮絮叨叨,忘记了摆在他面前的那些信件,他只记得自己拒绝了帮派里任何保护和帮助,坚称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然后徒步回了家。

      莫斯科的黑夜挤压着他,这整个世界都是个骗局,他曾在耳边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有了新的含义,索罗明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成了令他产生震颤和恐惧的恶心的印象,他不想去分辨任何事实,他生性淡漠,他本就不应该指望什么。他什么都不应当听到,甚至莫斯科河的水声。

      他回到寓所时,房东表示有一位索罗明先生来过电话。他内心有一头野兽在呼喊,一边呼喊一边渴望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砸到墙上,但是利万诺夫没有,他礼貌地点点头。
      他用麻木的手指回拨了电话,索罗明并没有责备他在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很欢快,并且告诉利万诺夫自己如何意外得到了一只好猎枪,他一定要来一起看看,再顺便喝一杯,为这猎枪洗礼。利万诺夫像他平时谈话那样安静地听完了所有,告诉他自己有些事情要同他谈,请他务必在清晨到郊外的某处,这非常重要。
      他动作轻柔地挂掉了电话,接下来的整整几个小时都坐在屋子的角落,把脸埋在手中,一动不动。

      他驱车前往郊外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疯了,等待他的必定是一整只KGB小分队,或者索罗明根本不会来,根本、根本不会来。
      索罗明在一开始就不应该来。

      但他停在他们约好的那个地方时,他又确乎看到了那个魁梧的背影,只有那一个背影。
      从车上下来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或者根本就是双腿一软,扑倒在雪里。远处的索罗明叫了一声,喀嚓喀嚓踏过雪向他这边跑来。

      “瓦夏?”

      利万诺夫用一种接近迷惘的神情抬起头,注视着俯下身来向他伸出手的索罗明,注视着他倔强的面部线条和伸出来的宽厚手掌,雪花降落在他的睫毛上,它们濡湿地纠缠在一起。
      风在呜咽,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僵滞了了很久,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抓住索罗明伸过来的手,但最终,伸进了他自己怀里。

      <终>

      帮派里的人最终找到了索罗明的尸体,他死了,这很好,省却了很多麻烦。但表现形式有些奇怪,有人用厚厚的雪堆为他做了一个坟墓,在平坦的雪原上十分显眼。他头部中弹而死,却似乎被某种野兽开膛破肚过,胸前有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的心脏不见了,这令人捉摸不透整个经过。

      利万诺夫呢?他过了一阵子才被发现,也已成了一具尸体,他似乎向着没有人烟的方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倒了下来,被雪所掩埋。
      他面色惨白,双手、两颊和唇齿间都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却蜷缩得像个孩子,表情十分静谧,如同长年流离失所后,终于找到了温暖而可安眠之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霜冻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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