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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烟花漫天转瞬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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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除夕之夜。
除夕这两个字,即使是对于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也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每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之夜,家无大小之分,俱要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最重要的,是团圆,自家人的团圆。
所以,即使是江湖上最德高望重的人、身怀最绝世武功的人、手下势力最大的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除夕之夜,广发武林贴,大宴天下武林群雄。
只是别人不敢,陆晏怀未必不敢。
自秦淮一役,江湖各大名门名派名家的掌舵者死讯传出,门派世家内部一片混乱不说,还有众多小门小派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即使后来秦淮逃生的众人暗中联络了自家中人,江湖也是处于群龙无首、风雨飘摇的局面之中。
此消彼长之下,陆晏怀一家独大,外加凶名赫赫,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是以他下发武林诏令,于除夕夜宴峨眉金顶之处,武林群雄竟是莫敢不从!
当然,这个要求过分至极,自然是有人反抗的,但是自从陆晏怀令人血洗武林第一世家——长安金鼎世家——之后,江湖,就如同已经变成了一摊死水,再没有人敢妄加置喙!
除夕,子时初,峨眉金顶。
陆晏怀宴请天下英豪的地方,就在峨眉的金顶之上。
只是这峨眉金顶却再也不是昔日的峨眉金顶了。
不止是峨眉派的主人换了,就连峨眉金顶上的金顶大殿,都被陆晏怀用火药炸成了废墟。
没有精致华美的大殿,露天也是可以夜宴的。
即使是最简单朴素的夜宴,也是少不了丝竹管弦、珍馐佳酿的。不过,在这个夜宴上,却只有一众江湖中人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守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矮桌,竟是满座寂静!
只有风声、火烛摇曳声、树叶沙沙声,在这漆黑的山顶上,骇人又渗人!
所有人都在等,一直在等。从亥时正一直到子时初。
他们在等什么?
他们只知道,他们等的是陆晏怀金口一张,夜宴大开,却没人知道,陆晏怀又是在等着什么。
夜黑风高,星月了无痕。
一根根木桩一路排开,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在风里剧烈飘摇,火却一直没有熄灭。顺着木桩一路到前,是由木桩临时搭就的高台。
台上一张宽敞的紫檀木桌案,桌案上依次排开四只黄金大碗,俱都盛满了醇香的酒。
器,是尊贵之器,酒,是名贵之酒。那喝酒的人呢?
案桌后面,一身红色锦衣的陆晏怀慵懒至极地斜靠在宽敞的座椅之上。
筑高台,是为了凌驾,也为了俯瞰。只是此时此刻,陆晏怀却并没有俯瞰。俯瞰万里河山、俯瞰庸碌众生,又有谁会俯瞰蝼蚁呢?不俯瞰脚下,天上无月无星,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两边木桩上高挂的四盏大红灯笼,在风里发出噼啪不停的响声。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陆晏怀只是在睁着眼睛发呆而已。
即使是发呆,陆晏怀也是享受的。他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活得不太快乐,但这并不影响他能尽情地享受。
只是发呆,也有人来扫兴。
无论何时,少林都是德高望重的。在这群龙无首之际,少林的念无大师,就成了主心骨。
念无大师站起来,一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陆……”陆晏怀手下势力极多极杂,陆侯爷、陆府主、陆帮主似是都可以叫得,最后想了想,念无唤道:“陆施主,我等众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为何还不开宴?”
陆晏怀不答反问:“何以开宴?”
高台虽高,却也不太高,陆晏怀能将念无大师尽收眼底,念无大师亦可打量到陆晏怀的神色。
念无大师一时被他问住,半晌才道:“阿弥陀佛,自是按照开宴的规矩来开宴。”
“那开宴的规矩又为何?”
“阿弥陀佛,”念无大师着实想不明白陆晏怀的用意为何,只得规规矩矩答道:“自是主人先敬酒一杯,宣布开宴。”
一声轻笑,陆晏怀眉头一扬,从桌案上端起一酒碗,温文尔雅地说道:“可这坐下众人,有谁值得我一敬?”说着,“啪”的一声,酒碗又被撂回原处。
他的语气温和而有礼,可他的话却尽显狷狂之色,已让满座宾客脸色尽皆大变!
旁边一个青城派的道姑突然站起来道:“陆晏怀,你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当今武林一方豪雄,意气风发是没错,不过这做人二字,越是猖狂,越是难得长久!”
陆晏怀又笑出声来,平静道:“我又何须长久?只这一时昌盛,不就已经让你们只敢怒不敢动了吗?”他的声音依旧不轻不重,不徐不疾,就好像他说的不过是很平常的一段话。
可满座众人,竟当真是只敢怒,不敢动手!了无大师眉头紧锁缓缓坐下,那道姑也是一脸颓败。
陆晏怀翻掌之间,就扫灭武林第一世家长安金鼎世家满门老小,这样的凶威,谁敢轻易去触犯?
宴还未开,局已成僵。
就在这满座寂然无语之际,陆晏怀突然扬声大笑,站起身来,看着入口处高声道:“你们总算来了!”
在座众人不由都向着入口处望去,都在揣测能让张狂如陆晏怀等待的又是何等样的人。
只见远处木桩大红灯笼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蓝衣青年和白衣青年。那蓝衣青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即使是在这灯火晦暗的山顶处,也能看到他眼睛里的风采。最重要的,是他比常人,还要多了两条眉毛。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站在他身边的白衣青年,虽然衣着简单,但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干净整洁的,所戴配饰无一处不是恰当好处的,合着他那令人暖到心底深处的唇角笑意,只觉着看到这个年轻人,就会让人打心眼儿里的舒服。
陆小凤和花满楼微笑着走近,陆晏怀一摆手,早已侍立在侧的侍女端着托盘上前。盘上是由两个黄金酒碗装的酒。
陆晏怀回身,端起桌面上的一碗酒,道:“这第一碗酒,敬你陆小凤。”说着一饮而尽。
陆小凤什么也没说,也是一饮而尽。
“这第二碗酒,敬你花满楼。”
花满楼微微一笑,喝下酒。
此时陆小凤看到他案几上还有两个黄金酒碗,问道:“这第三第四碗酒,你要敬的是谁?”
陆晏怀不答反问:“你当真不知道?”
摸摸胡子,陆小凤道:“我只能猜出一个半。”
“哦?”
“一个能确定,一个却不敢确定,不就是一个半吗?”
陆晏怀闻言大笑:“好,果然是一个半!”
却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陆晏怀一拍手,乐声顿起,还有一众仆役流水一般地纷纷端着酒水美食来招待客人,此时,这除夕夜宴才算是真正开始。
陆小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卸下一个鸡腿,突然看了一圈,奇道:“各位,怎么都不喝酒吃肉呢?”
没有人回答他,即使有了丝竹管弦,有了珍馐佳酿,经过之前一遭,又被冷落了那么久,在座的武林中人,又那里有心情喝什么酒吃什么肉呢?
大口咬下一口鸡肉,咀嚼之后,陆小凤才道:“各位既然已经身在此处,又何必还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说着,他看向陆晏怀,嘴里却大声道:“我们虽然打不过他,却未必喝不过他,吃不过他,就算喝不过他吃不过他,也总算喝的是他的,吃的是他的……”
“不错,老子打不过他,但总能吃过他喝过他!”陆小凤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开始大吃痛吃起来了,看这架势,颇有把这盘中餐杯中酒视为陆晏怀的血肉一般了。
陆晏怀瞧到这场面,却对着陆小凤笑道:“你陆小凤果真是一妙人,我须得再敬你一杯才是。” 说着,他并没有碰余下那两碗黄金酒,而是又从桌案边执起一小巧酒壶,仰头痛饮。
正此时,入口处又出现两人。
陆晏怀看到这两人,依旧坐在原处,手中却放下酒壶,又端起一个黄金酒碗。他要敬的第三个人,来了。
入口处两人,一个白衣双髻小婢模样,是白依依。另一个则是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尤罗睺。
走到近前,白依依先是向陆晏怀躬身一礼,随即就站在那高台下面。
陆晏怀的眼神却看着尤罗睺,他那双桃花染血似的双眸,在今夜,似乎第一次上涌了许多感情,只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很平静:“你来了……”
“我来了……”尤罗睺缓缓开口。
“你是为何而来?”
“自是为你而来。”
陆晏怀嗤笑:“你难道不是为了抓走了明正的我而来吗?”
垂眸不再看他,尤罗睺叹口气,凝声道:“我来,只为兄弟而来。”说着,他又突然抬眼看向陆晏怀,目光如电:“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陆晏怀看着他,缓缓将手中的黄金酒碗抬起,然后又缓缓一饮而尽。风似乎更大了些,一个大红灯笼从木桩处脱飞,陆晏怀伸出手,将灯笼牢牢抓在手里,然后就听他很缓慢很清晰地道:“不是。”
尤罗睺嘴角一动,竟是扯动一笑,先是低不可闻,随即高不可抑!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陆晏怀,就这样大笑着转身,大踏步地离开。
风呼啸,红色的灯光凌乱摇曳,他迷蒙的黑色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更加迷蒙的夜色中了。
陆晏怀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直到感到手上一热,他才回过神来,手上一松,灯笼落在高台之上。灯火又挣扎了一会儿,就在大风中颤抖着熄灭,连那层红色的灯罩都没来得及烧成灰。
任谁的看得出来,陆晏怀的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刚刚有些回温的气氛又沉重下来。
就在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时候,一声低低的叹息声传来。
陆晏怀看向花满楼:“你为什么要叹气?”
花满楼倒着酒,依旧是叹息般的声音:“一对儿好兄弟分开,我难道不该惋叹?”
“你莫非没有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我早已不把他当做兄弟!”
花满楼摇摇头,他喝着酒,似乎已经有了醉意:“正是因为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才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把他当做兄弟的!”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晏怀盯着花满楼,突然道:“你又瞎了?”
“不错。”花满楼笑笑。
“那你可有恢复记忆?”
花满楼摇摇头。
“你虽然又瞎了,可你的心,却和以前一样,看得到更多更深。” 陆晏怀很郑重地说着。无论是谁,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会令人相信的。
花满楼微笑不语,举起酒杯,摇摇而对,又仰头而尽。
正此时,“嘭”得一声,响彻云霄,烟花乍起,子时已至。
山顶处观看烟花,似乎比平时的更大更美更耀眼,虽然一朵烟花只有一瞬的生命,却已是极尽妍态,美轮美奂。
众人不自觉地仰望着高居半空中五彩斑斓的烟花,一刹那间,只觉得一朵蓝色烟花清寒凛冽至极,竟纷纷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不敢直视。所以他们自然错过了,那比烟花还要美上百倍千倍的一幕。
漫天烟花,璀璨瑰丽,却似乎掩盖不住那从天而降的男子一丝一毫的风华!
白衣,黑发,乌鞘。
直到落在地上,他才将怀中的女子推给坐在一边的花满楼:“你的女人。”
他的音质很好,可语气冷冽,僵硬,不带半点儿感情,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可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也不敢,对他有半分微词。
剑神,西门吹雪!
琅华跌进花满楼怀里,一抬头,就是他那点漆似的眸,怔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要挣扎着离开,后者叹息一声,轻声道:“琅华,老实一点儿。”
琅华渐渐安静下来,花满楼一向很温和很好脾气,可他也一向能让琅华听话。
这时,陆晏怀站起身来,他端着第四个黄金酒碗,轻声笑道:“老天待我果然不薄,我这四碗黄金酒,竟是一碗也没有虚置。”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西门吹雪依旧剑一般笔直地矗立在那里,看着陆晏怀喝完酒,言简意赅道:“我来应战。”
扔掉酒碗,伸手一拂,整张案几被陆晏怀拂到高台之下,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他张开双手,袖袍迎风而鼓,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猩红的巨鹰,飞落到西门吹雪面前。
他笑着道:“这是生死之战。”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烟花依旧一朵接着一朵地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地枯萎,山上风很大,吹不散烟花,也吹不散在陆晏怀和西门吹雪之间逐渐凝聚起的骇然气势。
更大的一阵风起。
不止是大红灯笼,就连木桩也摇摇作响。
那已不是风,而是绝世武者的气劲!
寒光闪亮,绝没有人能直视那样逼人的寒光!所以,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是谁的血?
众人睁开眼睛,看向场中,一时茫然,那倒在血泊里的,不是西门吹雪,也不是陆晏怀,而是那个一直安静站在高台之下的白衣小婢,白依依。
此番变故就连陆晏怀自己,都没有料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白依依向她伸出的手,整个人就像是一颗被定死的钉子,一动不动。
似乎已经明白再努力也是枉然,白依依的手缓缓滑下,她的脸上却泛起了比烟花还要艳丽的微笑,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后温暖:“对——不——起——”她本该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可他的剑太快,她只赶上了他的掌势,对不起,到最后,竟是让他亲手杀了她……
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太蹊跷,陆晏怀依旧沉默着站在那里,看着白依依对着他一笑,到现在,她还在对他笑着,她笑得那样温柔,就像是一个纯洁天真的小姑娘,看起来栩栩如生,可是,她已经死了,至死,都未阖眼!
低低的笑声从陆晏怀的胸腔里传出,他的胸腔里似乎藏了太多的事,令他的笑声听起来沉甸甸的,只是,他依旧在笑,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他盯着白依依的尸体,慢慢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次,我总归不该让你失望才是……”
抬头,挑眉,桃花般艳丽的眸子里,是无尽的煞气!只见他一掌劈下,白依依饱满的尸体瞬间化作一团血雾,凋零得比烟花还要快!
西门吹雪默默看着他将那团血雾吸进体内,才缓慢而又冷硬地开口道:“你这门功夫,是在害人害己。”
陆晏怀睁开眼睛,不知是灯光还是夜色,他的眼睛看起来猩红而凄厉,他的声音却是平缓而压抑的:“第一个死在这功夫下的女人,是我母亲的妹妹,第二个女人,是我的妹妹……”说到这里,他看向花满楼怀里的琅华,她也在看着他。看到她的眼神,陆晏怀竟忍不住躲闪,很快地回过头——她从未用过这样多情而柔软、饱含泪光的眼神看过他……
看着西门吹雪,陆晏怀双臂一张,红色的衣袂在风里激烈地翻飞,他只轻轻一笑:“再战如何?”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他手中紧握的剑,已足够说明一切!
陆晏怀武功高绝,没有使用邪功之前,他和他也只各占五五之数,如今,陆晏怀功力大涨,不过,西门吹雪没有退却,而是燃气了更高的战意!
红色的灯笼更剧烈的摇晃,天上的烟花绽放了又枯萎,明明暗暗地交错,而夜色,烘托着渐起的战意和杀气!
一袭白,一袭红,就像是两只翩飞的彩蝶,交错而过。
烟花骤然亮起,照亮的,是谁的脸?又是什么样的表情?
西门吹雪冰冷的如同大理石一样的脸,第一次染上了一种表情,是错愕,是惊异!
他看着被他一剑穿心的陆晏怀,可后者却没有看向他。
高手过招,一瞬也不容分心,可陆晏怀却分心了,西门吹雪的剑,疾如暴风骤雨,可他的掌势,比暴风骤雨还要急,所以,他本不该败,只是,他分心了。他到现在,还在分心。
他似乎浑然没有注意到被西门吹雪刺穿的心口,他的眼睛依旧一转也不转地盯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他盯着的是一个人的胸口。
粗布的衣襟,半掩着一颗珍珠,一颗光韵流转的珍珠。
这颗珍珠很美,却也只是一颗珍珠而已,为什么陆晏怀会一直盯着它?
没有回答,因为唯一能回答的人,再也回答不了了。
陆晏怀站得像标杆一样直,也如标杆一般直地倒下!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