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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对自己常年生活、居住的周遭环境能有多少了解?

      就如平日里只觉得冬木市区狭小无聊得令人乏味,但从新都区的办公街驱车出发,顺沿漫长的海边公路一直走,穿过跨海的冬木大桥,再经过深山町繁华的闹市区,终于看到自己的目的地:坐落在靠近郊区山中的间桐家——仿佛是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新天地。
      虽然天气寒冷,但周围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常青植物,高高的围墙绵延到视野无法触及的地方。

      暮色降临,远远地望着那座围墙内,被茂盛的植被簇拥在中间的大宅,就仿佛一个默默隐匿在黑暗中的庞大怪物,等待猎物靠近就立刻吞噬掉一般。

      没有想到冬木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或许作为作家,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激发出更多的创作灵感?终于将车开进开阔寂静的庭院时,言峰绮礼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在一家颇有名气的杂志社作编辑。为二、三月的情人节和白色情人节作准备,主编委派他负责一期以爱情小说为主题的特刊专题企划。
      可不幸的是,绮礼面对爱情这个主题与其说是棘手,不如说是毫无感想。但工作还是不得不做——因此他便想到了这座宅子目前的主人。
      间桐雁夜是他大学新闻系导师生前的故交,也算自己的半个同窗,热衷阅读和写作,学生时代曾有过几面之缘,此番特地拜访这位深居简出的兼职小说家,也是期望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素材和方向。

      “如果是以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的话,我觉得,爱情大概是一种想象力的产物吧。”
      间桐雁夜同绮礼年纪仿佛,身形消瘦,除了身着时下已经很少有人穿的藏青色和服以外,沉默着的时候便是一个在人群中毫不显眼的普通人,但微微一笑便显露出文学青年所特有的拘谨和敏感。

      “间桐老师。”

      “叫我雁夜就可以了,我们年纪都差不多,被称作老师实在愧不敢当。”

      “雁夜,”
      无谓执着于虚伪的客套,言峰绮礼从善如流地叫他,“可以拜托你再说的再详细一点吗?”

      “就像许多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虽然以平凡细微处感人取胜的虽然也有不少,但可以成为流传一世,脍炙人口作品的大多却往往都是超越现实生活的——无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著名的悲剧收尾,还是像《傲慢与偏见》那样的喜剧结局,其实归根结底无非是两个人的相互吸引。但如果仅仅那样,对于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读者来说,都是完全无法满足的……”

      “请用茶。”
      谈话被打断了,一个女孩子端着茶具走进两人谈话的书房。
      女孩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中学生的制服,斟茶的姿态却颇有风范。
      似乎哪里有些似曾相识,绮礼不自觉地凝视着那个女孩,对方却完全不为所动,侧脸如同一个没有表情的精致人偶,茶水稳稳地倒入他面前的杯子。

      “我的父亲和兄长很早就过世了,这位是我的侄女,间桐樱,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住在这里。”
      雁夜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解释道,“从前跟随我家的几位老仆上个月也都还乡了,现在只有钟点工每天固定来做些家事,实在招待不周。”

      “哪里。”
      绮礼打量这间书房,没有过多的装饰,除了门窗所占用的空间,四面墙全部被定制成书架,大概有六七米高,全部摆满了包好书皮,并在书脊上标注过记号分类的书籍,旁边还配有可以攀登取书用的梯子。
      他们正席地坐在房间的正中间,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方漆黑的砚台和一支毛笔,灰白色的笔杆看上去与平常商店购买的不同,应该是主人特别的收藏。
      整日被书本环绕着练字读书,大概对喜爱阅读的人来说,格外的有安心感吧。

      但有别于对书籍的细心照顾,厚实的窗帘似乎很久没有被拉动过,白色花纹处可以明显看到因为灰尘的累积而泛着灰黑;天花板上的老式吊灯看上去应该是一件颇具价值的古董,却同样没有得到什么精心的照料,从下方就可以清晰看到生锈的斑痕。

      缺乏女主人照料的房间。
      他忽然无端地想到一件当年学校里流传的八卦:
      在他们升入三年级的时候,自己的导师,也是学校最年轻的教授远坂时臣举行了婚礼,远坂家在冬木市颇具权势,女方亦家世显赫,因此婚礼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
      但就在那一年,间桐雁夜却默默地自动退学了。
      当时有人传说,雁夜也是深爱着绮礼的这位师母,但最终对方还是选择了看上去更加沉稳可靠的时臣,于是被舍弃的这一方黯然退出。

      青梅竹马、三角恋、再加上三位主角都系出名门,所以当时这个传言在学校被众人津津乐道了很久。
      不过这样一个在友情与爱情间挣扎的三角爱情故事在言峰绮礼来看实在匪夷所思,但现在来看,雁夜到三十几岁上还没有结婚,倒有几分可疑。

      “你不打算成家吗?”
      不自觉问出口的时候绮礼就有些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尤其问一个并不算熟的故人这样私人的问题,大概不会让听者感到愉快吧。

      “咦……我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雁夜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苍白消瘦的脸颊倒泛起几分尴尬的红晕。
      不像是被侵犯隐私的不悦,也没有虚以委蛇,完全不像成年人该有的态度。

      “樱,你去写作业就可以了。”
      听雁夜那样一说,绮礼才意识到斟好茶后女孩还在站在一边,她点点头,微微向绮礼躬了身,离开了房间。

      “毕竟最近这些年,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又没有固定工作,从前还能偶尔去旅行,如今也不爱出门了,没有人希望和我这样一个病人结婚吧。”等待女孩出去后,雁夜自嘲着这样笑着说。

      如果认真挑选对象的话,间桐家留下的遗产丰厚,不必出去工作就可以过着很好的生活,家教良好,脾气也不错,即使身体不好,相信一定也不乏愿意同他结婚的女人。
      其中的原因恐怕不足外人道而已。

      两人不约而同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一阵微妙的沉默。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绮礼主动转移了话题,“爱情是想象力的产物,以及一些可以推荐的作品什么的……”

      “嗯……你读过渡边淳一的《泪壶》吗?”
      很少读小说的绮礼如实地摇摇头,等待对方的解释。

      “一对相爱的夫妇,丈夫按照重病不治的妻子的遗愿,将亡妻的骨灰收集起来,烧制成一个雪白的瓷壶放在家里时刻陪伴着自己。后来,丈夫陆续认识了其他想交往或结婚的女人,但都对那个瓷壶有着莫名的敌意,而那些女人最后也都离开了他或突发了意外,仿佛是冥冥中那个雪白的瓷壶在嫉妒着那些女人,而故事的结局恍然了解的丈夫还是抱着心爱的瓷壶入睡了。”

      “这可真是……”
      即使被烧成灰,还是会抱有妒忌心,还是会有爱意,还是会憎恨,人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吗?或者说,这种事应该只存在于小说中,也就是他说的所谓想象力的产物吧。

      “把骨灰作成瓷壶放在家里,这种事想来都很匪夷所思吧。”
      雁夜这样说着,拿起桌上的毛笔玩赏。

      “嗯……”绮礼暧昧地应和,思索着自己的工作,“不过如果作为爱情题材的作品介绍的话,也是一个特别的方向,应该会有读者感兴趣,我会回去好好读一下的。”

      “要摸摸看吗?这支毛笔?”

      虽然是很无头绪的提议,绮礼还是接过去仔细端详,既不像象牙或白玉之类珍贵的材质制作的,也不像什么古董,灰白的笔杆上面还有细小的裂纹。

      “这也是人骨做的。”
      绮礼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他,雁夜又给两人的杯子倒上了热茶。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骨头,我前些年得过肺病,被医生取出了两根肋骨,作为纪念,我就用自己的肋骨作了笔管。”
      雁夜居然露出了一点类似恶作剧的笑容,“你刚才有稍微惊讶一下吧?”

      稍微吃惊了一下的确是事实。
      但绮礼的感想更多的是,这样平凡的人偶尔也会有这样有生活趣味的行为。

      “啊……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轻浮的话。”
      雁夜忽然想到了什么,似乎误会了他短暂的沉默,露出由衷抱歉的神态,“我刚刚才想到,听说去年你的太太……”

      “不用在意。”
      绮礼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也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失去很重视的人这种事……”
      似乎把他的否认当作了故作坚强的表现,雁夜努力想弥补自己的失言而寻找一些词语。

      他指的会是远坂老师和师母么?
      大概六七年前,远坂夫妇带小女儿驱车外出,结果在行至冬木市附近的山路时发生车祸,夫妇两个均当场死亡,只有女儿活了下来,而大女儿因为在寄宿小学上学,没能一同出发。
      当年绮礼在葬礼上见过那两个小女孩,这么些年,也不知她们如何了。

      “你后来见过远坂老师的女儿吗?”

      “……刚才你不是见过了?”
      仿佛预料到他这个问题一样,雁夜不假思索地微微一笑。

      很奇怪的,绮礼并没有感到太过诧异,反而是‘果然如此’这样的想法。
      女孩那觉得似曾相识的容貌,果然是缘于远坂太太吧。
      “……时臣去世后,凛作为长女被远坂家族的人接走了,我成为了樱的监护人,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就以间桐家的名义接了她过来。”

      他果然爱着远坂太太。
      纵然没有言语,沉浸在回忆中的温柔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甚至可以说,那样的眼神仍然和热恋中的人没有差别。

      那样的眼神对绮礼来说再熟悉不过了,绮礼脑中不自觉地浮现的亡妻的身影。

      “能嫁给你真的很幸福。”妻子生前总是这样说,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明明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自己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即使在一起也甚少交流。
      可是无论身体多么不适,妻子总是用充满爱恋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但直至她去世,自己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情。

      而眼前这个人呢?,即使心爱的人心有所属、结婚生子、甚至已经亡故多年,他仍然可以抱着爱意和回忆独自生活着,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感情也是缘于一种执着的想象力吧。

      一瞬间,亡妻的脸孔仿佛和雁夜苍白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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