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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第二天雨停了,虽然并不见彩虹。
      
      纪云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去那片荒谷。他对那片荒谷只余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在青梅山中某处。他预备今天要走遍整个青梅山。
      
      但是一切比预想中的容易,纪云在正午时分就找到了入口。
      
      他静静地在谷口站了一阵。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衣袂飘飞的影子当风而立,触手可及般的分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 大哥!”天色忽然就暗了,抬起脸来,见一片镶了虹边的游云正缓缓飘过太阳。再低头,他脸上流满了温暖的泪… …
      
      纪云的泪水被风吹干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在那面七彩芳华的山坡上异样扎眼,因为她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在这样清光雨霁的仲春时节,纪云觉得那黑裙象为枝叶勾扯在这里的最后一缕沉冬,残破飘飞,令人觉得无尽凄凉。
      
      纪云远远看着她,慢慢攀上山坡。他知道她是在等他。
      
      “… …你是谁?” 他问。
      
      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只感到她有一对极其明亮的眼睛,隔着面纱依然照出流动的光华。
      
      “颜别袖。” 她说。
      
      纪云有些茫然,他不记得他曾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那女人接下去,她说:“你的大嫂,纪虹的妻。”
      
      纪云完全怔住。而那女人却已笑起来。她的笑意很清冷,象锋利的光线穿透了面纱,令纪云无法直视。
      
      “他从没告诉过你,是吧?”
      
      纪云下意识地摇一摇头。
      
      “他不告诉你,” 她淡淡说,“那是因为,他想要牺牲我们,成全你和关欣。”
      
      纪云觉得心里象是忽然搠进了一把刀,他退了一步,问她:“你知道… …大哥是怎么死的?”
      
      颜别袖静静看着他。
      
      “你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听见她说,“你只是不肯相信。”
      
      纪云忽然觉得目眩,正午的阳光白得这样刺眼,而脚下的花丛混乱绚丽得令他心慌。他剧烈地发抖,冷汗在瞬间浸透了全身。他有强烈的要逃走的冲动,他只想现在回到大哥的墓前,大声地问一问他: 大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
      … …
      
      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关欣没有等到纪云。她记得纪云说过一定会在晚饭前回来。她有些不安,决定走出枫林去等他。她走出枫林的时候,就看到了纪云,远远地,他坐在纪虹的墓前。
      
      她没有叫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但是渐渐地,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因为纪云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她试探地喊了他两声,然而他不回答。
      
      她急急走起来,几次几乎摔倒,终于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去碰他的肩。纪云猛然转过身来。她松了一口气。但是一刹那间她觉得纪云的眼睛完全是空的,慢慢才又有了内容。
      
      “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问她,声音有些喑哑。
      
      她点点头。
      
      他站起来,看着她,看她撑着的拐杖,衣裙遮掩的伤残的右腿。他看了她很久。然后他转过身,默默蹲下去。关欣无言伏上他的后背。他提起她的拐杖,背着她站起身来,回家。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雨,纪云躺在床上默默倾听雨声。他想起他最后见大哥的那个夜晚,也下着雨。大哥的屋檐下有铁马,雨夜里会发出低低的丁宁的响声,不留意便不会听见,听见了却再也无可忘怀。
      
      但是那铁马的声音他也并不能常听,因为那时他们已不再住在一起。
      
      那时他们原属的秦帐帮已为迅速崛起的皓天帮吞并,大哥和他却仍深得器重。三年间大哥已成为皓天帮第一副帮主,“皓天长虹” 在整个江南武林声望日隆,直追帮主“垂望祁州” 顾点烟。而纪云,亦成为皓天帮旗下“卷星七子” 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皓天帮四处扩张,上下都很繁忙,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很多。偶然在帮中遇见,大哥也只廖廖数语,有时甚至仅仅点头而过。然而纪云默默珍惜着和大哥的每一次见面,他觉得那是令他疲惫厌倦的铁血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快乐之一。
      
      那天晚上,他自阜州回来,那场大战之后他身上仍留着血火的痕迹,浸透了夜雨也不能洗净。他很疲倦,疲倦到无以复加。他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他去找大哥。他想该是时候告诉大哥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些快乐,他想大哥应该知道那个人,那些事,以及他为此要做的抉择。
      
      他没有要人替他通传,他们都认得他是纪虹的弟弟。
      
      他推开大哥房门。身后是淅沥冷雨,而温暖灯火扑面而来。大哥在灯下回头,看见他,一笑起身。
      
      纪云忽然就站住,怔怔地看他。
      
      “怎么?” 他记得那时大哥笑出了声。他笑起来时整个人都亮了,刹那间一种夺目照眼的光华令他身上的仆仆灰衫都焕然生彩。
      
      “没什么,” 纪云低声说,“只是方才忽然觉得,一切就象是从前。”
      
      大哥目光一闪,却只淡淡道:“是么?我却觉得一直也没什么不同。”
      
      纪云想,怎么会相同呢?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问大哥。隐隐约约地,他感到也许大哥所以不觉得,是因为大哥自己已变了很多。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不确定是否该说他原本要说的事。
      
      然而大哥已经在问他:“有事要跟我说么?” 他才想起在大哥面前,他从来瞒不住心思。
      
      “我想要离开皓天帮。”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说。
      
      很久没有听见大哥的回应,他抬起头, 看见大哥的眼底深处有霓虹般的光彩飞流变幻,大哥并不在看他,他看着不知何处的一点,静静出神。
      
      “大哥… …”纪云有些不安。
      
      大哥挥手打断他,“我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他有些嘲弄地笑笑,摸摸纪云头顶:“这种事我从没教过你,你倒也无师自通。”
      
      纪云觉得脸上热了起来。“你早已知道?”
      
      大哥微一扬眉,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身在此间还能有什么秘密?”
      
      纪云心里微微一惊。
      
      “好吧,” 他听见大哥说:“你们想要去哪里?”
      
      纪云摇头。他望着大哥,诚心诚意地说:“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话出口的刹那他却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心虚得极没把握,仿佛再不努力就一定会失去了大哥。他不由急切地接道:“大哥,你当真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择手段,身不由己地四处杀人?”
      
      大哥却不回答,只沉吟着望他,“你累了?”
      
      纪云点一点头。
      
      大哥慢慢转身走回了桌前。
      
      纪云没有跟过去,他觉得心里有些凉,仿佛衣裳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
      
      “我不会走。” 他终于听见大哥说。一时间,纪云有些糊涂。他从没想过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也许他早该想到,只是他从来不敢去想,他从来不敢去想要这样和大哥分道扬镳。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大哥的背影,无法作声。
      
      “我不会走,” 他听见大哥说,“ 皓天帮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大哥忽然回过头来。那回头的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他觉得就在那一瞬间大哥似是做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再也不可挽回。
      
      “你带她走吧,” 大哥在灯下的笑容光华耀眼,象空气里无端亮起了一道惊虹,“到一个隐密之处,男耕女织,过平淡的生活,再不必打打杀杀。我有空时,会去探望你们… …”
      
      纪云望着大哥,他觉得大哥的笑看在眼中却能直刺进心里。他蓦然打断他:“那么,我也不会走。”
      
      “我不会走,如果你要留下。” 纪云忽然觉得累,连语气都有些漠然,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大哥笑容敛住,久久看他,然后低声道:“你过来。”
      
      纪云顺从地走过去。
      
      “傻瓜,这些话别让她知道… …” 大哥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象幼时他做错了事时略带揶揄的小小惩罚。然而他看见大哥眼底深处有一种流动的光,只在很多年前离开杭州的那个晚上他见过一次。
      
      纪云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满是固执。他不会走,他会永远陪着大哥,即便要他因此牺牲自己,甚至是关欣。
      大哥拍拍他肩膀,低声一笑:“我答应你,等我将此间的事了结以后, 会去和你们会合。”
      
      “真的?”
      
      纪云问他,有些犹疑,但是他相信大哥不该骗他。
      
      大哥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不知望着何处。“你相信我。” 片刻后他凝然地说。
      
      纪云忽然便觉得可以放心,一种深刻到无底的信任令他胸口一酸。
      … …
      纪云后来换上了大哥的干衣。大哥看着他说:“竟然也长得跟我一般高了。”
      
      纪云争辩,“两年前就已经一样了。” 那时他十八。
      
      大哥却只是扬眉一笑。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 后来大哥又说。
      
      纪云答应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听见大哥檐下的铁马丁宁了一夜。听那夜雨敲打冰冷铁马的声音,令他觉得凄然。大哥在暗中伸过手来,擦掉他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傻瓜,” 大哥低声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那是他听见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 生离…死别。
      
      … …
      黑暗中有一只柔软温暖的手伸过来,擦掉纪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他听见关欣低声问他:“又想起了你大哥?”
      
      纪云低低“嗯” 了一声。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遇见一个女人,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
      
      关欣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她柔声说:“那不好么?曾经有一个女人爱过他,照顾过他。”
      纪云沉默着。
      
      他不愿意告诉关欣那女人说过的话。何必要让她一起觉得歉然呢,如果害死大哥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纪云不再说话,他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他想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雨水?为什么每次雨霁之后,永远都只是另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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