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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吴用的药确实是良药,杨志涂了几日,便见脸上的淤伤逐渐褪了。鲁智深那之后都不曾来看他,彼此心里都有些怨气,见了难保不又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倒不如不见。
      杨志在屋里养了几天伤,憋得气闷,信步上了二龙山的山头,举头看云。
      那云既厚且阴沉,似是浮在半空的一座山,通天彻地,重重地镇着一方。云下雾霭弥漫,迷蒙蒙的看什么都不甚清晰。云雾延绵至东边起伏的山峦间,青黛色的山影里透出一丝红,像是枪尖上的缨子,被风吹得千丝万缕飞扬起来的猩红,带着意味难明的血腥。
      杨志想起年幼时,父母曾带着他去庙里上香,求菩萨保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幺身体结实起来。大殿里香烟缭绕,杨志越过一众攒动的人头看菩萨。菩萨头戴蝉冠,闭目含笑,面容姣好如女子。
      杨志看着菩萨摊开的手掌,扯住身旁诵经的僧侣问,菩萨摊着手做什么。那和尚笑一笑与他解释:“小施主,那是菩萨慈悲,手结与愿印,舒指仰掌向下流注甘露水,满足众生所求之意。”
      杨志恪酢醍懂,还要再追问时,爹娘已许完愿,回身过来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了。
      刚迈出庙门,忽地一股雨腥气扑面而来,却是一场瓢泼大雨突然袭来。父亲打趣道:“刚求了愿便天降甘霖,小幺这身体必然能壮实起来。”
      杨志跟娘钻进轿子,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悄悄把轿帘掀起一线,见当空打了个霹雳,映的天空一片白耀耀的闪。从山上往下看,万里平原上笼罩着巨鲸般的雨云,方圆千里,所盖之处皆笼在雨幕之中。
      那是杨志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世间确实有能遮天蔽日的物事。世间万物在它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渺小的可笑。
      他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呵一口气暖着冻僵的手,跺了跺脚,转身往营寨走去。
      伴着他沙沙的脚步声,喁喁诵经之声不知从何而来,若有似无,萦绕耳畔。
      “第三结施诸愿印,舒右五指仰掌,五指间雨如意宝珠,众生一切诸乐皆令圆满,是印名为能令圆满一切众生所爱乐印。”
      他忽地站住,抬头看着面前的大寨正厅。这佛陀菩萨手中流淌如意宝珠的宝珠寺,如何成了聚集一帮山贼草寇的修罗场。那金身佛陀闭着目,也是不忍看这清静之地变作天罡地煞狂舞的白骨山鲜血池么。
      然而又有什么人愿意生而为修罗恶鬼,是这世道逼得他们一个个上天无路,只得入地为魔。当初将这宝珠寺夺来时,杨志与鲁智深两人手中一把朴刀一柄禅杖,不曾少了断送喽啰性命。在那血池地狱中,鲁智深掷下禅杖,面向佛陀双掌合十而立,脸上虽犹有戾气,却犹如伏魔罗汉,宝相庄严,与殿上佛陀相应,霎时佛音缭绕,瑞气千条。
      杨志从未曾说,那一刻他眼里,佛陀金身在佛龛之中,其肉身端严立于殿上,以大慈悲度人脱离苦海。
      对于鲁智深,杨志敬重他,感激他,畏惧他,有时也憎恨他。
      他逃不出鲁智深那一双看似鲁莽实则通透的眼,他的智慧仿佛是佛陀所赋,简单而直接,洞悉一切甚至能看透人心。跟他相比,吴用则精于算计和攻心,所使的手段里障眼的雾霭太多,看似高深莫测,却始终局限于人的精明。
      杨志想,自己始终是凡夫俗子。比起鲁智深,他还是更能够感受吴用的温度。
      他隐约觉察到吴用对他的好意并非纯然出自同情。他不能确定吴用眼里藏着的阴霾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料到他将计就计地留下来,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用心。
      鲁智深比他更通透,自然心里也有数,却好暇以整地看吴用到底能在这刀枪林立的敌营里,布下怎样的局。

      过了午,那乌云积得更厚了些。忽地响过一声霹雳,被撕裂的云山间絮絮地落棉瓤一般,漫天洒起大雪来。
      杨志坐在门前看雪,随手接了几片,看雪化在手里,凉意透到心里去。看了半晌,那雪渐渐把院子覆上一层雪毡。风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直往他脸上扑。他打了个寒噤,起身添了几块木炭,烧的房里暖融融的。此时再隔窗看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格外宁谧。
      他这便来了兴致,拿出坛私藏的烧刀子,就着火炉烫上酒,赏雪饮酒,自斟自酌也颇得趣。
      他喝足一坛,酒兴发散起来,周身都热得不耐烦起来。他扯开衣领,还觉热的当不住,索性脱了外头的棉袍扎在腰上,上身只穿一件贴身小衣,撸起袖子,赤着手臂抓起竖在墙角的枪,一脚踢开虚掩着的房门,大步向雪里去了。
      场院里堆起厚厚一层雪,杨志脚下横扫,踢起一片霰雪雾。他将枪一挑,从那片雪雾中突刺出去,红缨抖擞出精神,银枪蛟龙一般腾舞,留下雪亮的轨迹,眼中尽是银的红的残影,伴着簌簌的大雪,勾成一幅意蕴无尽的墨画。
      杨志耍枪耍的酣畅淋漓,到到兴头上索性扔了枪,赤手空拳打起雪雾来。
      杨志空挥几拳,只觉得拳头上冰凉凉的,雪片化了水,却逮不住。他懊恼起来,更加发狠,拳脚之间带着呼呼风声,却仍是打不着这铺天盖地的雪雾。
      正恼怒时,却听身后一声低笑。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是哪个敢笑他。却见吴用站在小院门口,撑着柄水色青边的双环油纸伞遮雪,另一只手里提着个盖着毡子的竹篮。他抬着一双上撩眼打量着杨志,嘴角弯着,丝毫不瞒哂笑的意思。
      杨志被他这么看着,头脑恍然清醒了些,却不知他在门口看了自己多久笑话。他抹一把头上的汗,见吴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臂看,不自在地放下袖子,上前道:“学究有事?”
      吴用把伞递给杨志,揭开毡子给他看篮子里头的东西,烧鸡蒸鱼,还有一瓶酒。他笑着说:“难得今日下了场好雪,小生请小厮置办些吃食并着一瓶好酒,拿过来跟制使一道烤火赏雪。”他耸了耸鼻尖,“看来小生是来晚了,制使这一身酒香可比我这瓶杏花汾酒还香。”
      杨志听说他带来的是杏花村,眼圆睁起来,连忙去接他手中的竹篮,一边道:“这雪又不曾停,如何算是来迟了。学究快进屋烤火,洒家少不得要与你好好吃几杯酒。”
      吴用被杨志接了篮子和伞去,躬身捡起他扔在地上的长枪,拂去上头的雪,掂在手里细细打量。
      “方才看制使耍得好枪法,心中暗自赞叹了千百回,羡慕的了不得。只可惜小生不曾习武,若是能如制使一般,有这么一手好功夫,报效国家,这才不枉身为条好汉子来世间走一遭。”
      杨志停住脚步,脸上的笑被抹了去一般,霎时没了踪影。
      吴用全然没觉察一般,提着枪走到他身边道:“都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杨制使一身好本事,难道甘心埋没在这二龙山上?”
      杨志一时并未答话,目光游移着,落在那杆枪上。看着枪缨在风雪里摆荡,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几分落寞。
      吴用忽地笑道:“小生也只是随口说说,制使不必往心里去。来,咱们进屋吃酒。”

      杨志心里怀着事,那一场酒吃得并不十分痛快,醉的也格外快。
      酒倒在嘴里分辨不出什么滋味,每饮一杯,心里便多一分沉甸甸的怅惘。他醉倒了伏在案上,耳边还嗡嗡地回响着吴用的话,“杨制使一身好本事,难道甘心埋没在这二龙山上?”
      他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天上聚着遮天蔽日的云,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捅破那天上的云山,狠狠地把它撕出道口子,让天光照下来,洒在自己身上,洒在天下人的身上。
      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报效朝廷,于眼下的他来说,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今日醉过去还有明天,日日都烂醉如泥才好,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说不定还能做上个美梦,回味昔日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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