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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金芒缚情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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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被打散了大半,阳光终于挣脱云层,斜斜落在溪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
可那金光里总像掺了点灰翳,落在干涸的血路上时,居然让那些发黑的血迹渗出淡淡的紫,像未干的瘀青。
岸边的荆棘锁链虽已枯萎,可仍保持着缠绕的姿态,断口处凝着暗红的胶质,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溪水里的棺椁半沉半浮,棺盖不知何时裂开了道新缝,隐约有极细的黑丝顺着水流漂出,缠上水底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往里钻。
艾玙抬头望向天,云絮看似轻薄,边缘却泛着不易察觉的青灰。
空气里的腥甜淡了,但多了股若有似无的腐木味,顺着风钻进鼻腔时,带着点黏腻的滞涩感。
不远处,叫地正拍着叫天的脑袋笑骂,可蛇却突然竖起信子,警惕地盯着密林深处,鳞片上的光泽明明灭灭。
魏彧的渡厄铃不知何时停了响,锈迹斑斑的铃身对着西方,隐约在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阳光明明铺了满地,可照不透某些角落的阴影。
那些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挪动,只等众人放松警惕的那一刻,便会重新攀附上脚踝。
艾玙眯起眼,想躲开这刺目的光,但那光无处不在,连闭着眼都能感觉到眼皮上的灼痛。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濒死者。
弥留之际,他们眼里映出的最后一束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亮得能吞噬一切,却连一丝暖意都吝啬给予,唯有无尽的空茫,在光的尽头静静等着。
南乔望着艾玙收势时归尘剑影隐入臂间的红纹,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方才那道半透明的剑影斩向恨的血路时,红芒如裂帛,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轨迹,但精准得像从一开始就钉死了目标。
那哪里是寻常招式,分明是藏了无数次演练的狠厉。
他缓步走过去,拍了拍手:“艾玙,你那剑招可真是惊鸿。红影乍现时如星火裂空,落刃时又稳如磐石,快得能追光,准得能锁魂,这般身手,藏着掖着倒是可惜了,到底叫什么?”
艾玙本就因方才动了真力而气息微乱,听他这阴阳怪气的夸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峰拧得死紧:“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南乔却像是被点燃了兴致,往前凑了半步,嘴角勾起惯有的戏谑:“我有嘴干嘛要闭着?好容易见你露了真本事,多问两句怎么了?还是说……这剑招有什么不能说的来头?”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艾玙手臂的红纹上打了个转,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
艾玙的耐心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碾碎,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得干干净净。
他没再说话,只猛地抬手,攥住南乔探过来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捏得南乔“嘶”地抽了口冷气。
不等南乔反应过来,艾玙手腕一翻,借着他前倾的力道,干脆利落地将人往溪边一按。
“噗通”一声,南乔半个身子栽进水里,冰凉的溪水瞬间浸透衣衫,呛得他猛咳起来。
还没等他挣扎着抬头,后颈就被一只手按住,脸结结实实磕在溪底的鹅卵石上,水花溅了满脸。
艾玙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冷得像冰:“嘴这么欠,就该多喝点水冷静冷静。”
他下手没留力,膝盖抵着南乔的后背,另一只手揪着他的后领,把人在水里摁了又提,提了又摁。
溪水混着泥沙灌进南乔嘴里,呛得他说不出话,仅能徒劳地扑腾,头发湿成一绺绺,贴在脸上,狼狈得不成样子。
旁边的沉璧看得眼皮跳了跳,可没上前拦。
方才南乔那话确实够招人嫌,连墨魆都抱着胳膊站在岸边,眼底明晃晃写着活该。
直到南乔咳得快喘不上气,脸色憋得通红,艾玙才松开手。
南乔踉跄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刚想骂出声,对上艾玙那双冷得能结冰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气急败坏的喘息。
艾玙甩了甩手上的水,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叫地蹲在溪边磨着蚀骨藤的倒刺,指尖蹭过藤蔓上残留的黑红色怨气,忽然想起恨胸腔里那口渗血的棺椁。
锁链缠在棺盖缝隙,和嗔七寸处的锁链纹路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看向正在检查温简末伤口的魏彧:“喂,你说那几个鬼身上的锁链……”
魏彧渡厄铃晃了晃,青铜铃身映出林间雾气:“像人为封印,却又被故意放开了缺口。”
人间形态。
叫地想到周凛说过的话,这些恶鬼现世的模样,都踩着人间的爱恨情仇。
他突然踹了块石头,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停在枯荆棘上的乌鸦:“锁链是封鬼的,可谁把它们放出来的?还按乱七八糟的顺序……”
墨魆替艾玙包扎好擦伤的手腕,冷不丁插了句:“那些锁链看似锁着鬼,更像牵着线,而线的另一端,恐怕就攥在某个藏在队伍里的人手里。”
风穿过密林,把远处周凛磨剑的声音吹过来,惊鸿照影剑的寒光一闪而过,恰好斩断了一根垂落的枯藤。
叫地突然打了个寒噤:“他们放出恶鬼,再装模作样地打鬼……图什么?”
艾玙没说话,只是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臂上正在发烫的红纹。
那些锁链勒住的何止是恶鬼,分明是整个队伍的命。
而内鬼要抓的,从来不是鬼,是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不远处,沉璧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已经安静下来,在溪边擦剑的南乔身上,压低声音对邬祉道:“上次遇嗔鬼时,他把我们全丢下了。”
邬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他没立刻接话,只是盯着南乔此刻与周凛说笑的模样,那副坦然自在的样子,倒像是从未做过逃兵。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声音沉得有些发闷:“先不要声张。”
“可他……”沉璧还想再说,却被邬祉抬手打断。
“现在内鬼不明,恶鬼未除,”邬祉望着艾玙,“若此时内讧,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这件事……回仙门等师尊来处理。”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便知道南乔的行为可能危及全队,却仍选择暂时压下怒火。
这份顾全大局的考量让沉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重重“嗯”了一声。
艾玙蹲在溪边洗手,指尖撩起的水花映着阳光,在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
可水花还凝在指尖,那道白线已如毒蛇般缠上他受伤的手腕。
力道猝不及防,线刃深深陷进皮肉,瞬间渗出血珠。
他反手攥紧白线末端,抬眼时,瞳孔里映着南乔扭曲的笑。
“疼不疼?”南乔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你非要跳出来当那个斩鬼的英雄,当这个出头鸟,现在被人盯上,都是自找的。将来就算死了,被人唾骂,被那些怨魂啖尽血肉,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也全是你活该!”
南乔说话颠三倒四的,像是被两股力道左右拉扯着,刚说两句这个,话头突然就拐到别处去了,前后压根接不上茬,听着让人摸不着头脑。
艾玙没理会手腕上的刺痛,白线被血浸得发红,他扯了扯,迫使南乔往前踉跄半步:“我是出头鸟,那你呢?”
他盯着对方骤然紧绷的脸,一字一顿,“逃兵?两年前,你丢下牵无赦独自跑掉时是这样,如今见死不救,还是这样。”
“逃兵?”
南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声音,眼底涌上血丝,“我那是为了……为了大家能活下来!牵无赦那个傻子非要护着你,说什么同生共死。他当年想护着你,陪着你共赴死,可他到死都不知道,你根本死不了!你这不死之身,才是对所有人的亵渎,你才是那个藏得最深的恶人!”
“不死?”
艾玙猛地用力拽紧白线,线刃几乎要勒断手腕,血珠顺着指缝滴进溪水里,晕开一朵朵暗红,“你以为这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东西?这是诅咒。被灵力反噬得生不如死,每道伤口好了又裂,记着所有人怎么死在我面前。你若想要,我现在就剜给你,要不要?”
“谁要你的施舍!”南乔嘶吼着,可不敢再用力,白线另一端传来的力道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让他莫名心慌。
艾玙闭了闭眼,睫毛上的水汽终于落下来,遮住了瞳孔里一闪而过的猩红。
牵无赦倒在乱葬岗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那年的血也是这样红、这样热,染红了少年单薄的衣衫,也染红了他往后漫长而无法终结的岁月。
他松开手,任由白线从掌心滑落,掌心的血痕蜿蜒成扭曲的弧,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
艾玙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能感觉到腕间伤口的血正顺着袖口往下渗。
南乔还在对岸喘着粗气,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爬满眼白,手里的白线被攥得死紧,线尾还滴着他的血。
那模样像极了当年乱葬岗上,被尸群围住时突然咬碎毒囊的疯狼。
他怕南乔真的发疯。
怕他像三年前那样,把所有人当弃子,更怕他此刻被戳破逃兵的伤疤,会不顾一切地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可指尖传来的刺痛又在提醒他,自己胸腔里那股想把白线勒进南乔喉咙的冲动,也正随着血腥味一点点冒头。
“够了。”
艾玙的声音有些发哑,他往后退了半步,踩在溪边滑腻的鹅卵石上,“要吵出去了再吵。”
他知道南乔想说什么,知道那些藏在人心底的猜忌和恶意,就像此刻溪水里的暗流,随时能把人拖进无底的泥沼。
他怕自己也疯了。
怕那股被诅咒日夜啃噬的戾气,会在南乔的叫嚣里彻底失控。
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不行,不能是在这里。
密林里的雾气还没散,恶鬼的锁链还埋在地下。
“要打,我奉陪。”艾玙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攥紧的拳头,任由血珠滴进溪水里,“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为了这些无聊的事。”
南乔松开了手里的白线,线刃啪地掉进水里,惊起一圈涟漪:“无聊?等你哪天被当成祭品活祭了,就知道什么叫不无聊了。”
艾玙站在溪边,缓缓抬起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艾玙,只要你认输,或者求我,我就放了所有人。”
又是这句话。
艾玙发现了他腕间若隐若现的符纹,那是茶氏傀儡术的标记,金芒在雾气里流转,却透着阴鸷的黑气。
“你觉得我会信你这套?”他的声音冷得像溪底的石头。
南乔低笑出声,笑声在林间撞出细碎的回音:“你倒是记得清楚。我向来不讲信用,这点你最清楚。”
他忽然收敛笑意,目光死死锁住艾玙,“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低头,他们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恶鬼都散了,你拿什么威胁我?”
艾玙抬手指向渐渐散去的雾霭。
“恶鬼?你知道恶鬼怎么来的吗?”
南乔猛地抬手,抓散一团飘到眼前的雾气,“哥哥死了,你走了,我呢?扬州城待不下去,只能躲进长鸣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哭腔般地嘶喊:“哥哥太自私了!为了你能去死,可我呢?他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怎么活?”
艾玙沉默地看着他,瞳孔里映着对方扭曲的脸。
“你猜哥哥最后怎么样了?”南乔趟过溪水,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符水味,“我在长鸣山找到茶氏残卷,学会了用生魂炼偶……”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快意事,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现在他是我的傀儡了,和你一样,死不了。”
“茶氏后有族中翘楚,因修术入魔,以生魂炼偶,终至经脉寸断。”
艾玙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自此秘术失传,唯余残偶,月下咿呀,诉尽苍凉。原来茶还仙尊的傀儡术,断在你手里。”
他想起长鸣山阴的传闻:茶氏世代守山,擅制金芒符箓,但有一支旁系因痴迷邪术没落。
“茶还仙尊也是你杀的。”
“他也该死!都该死!全都该死!凭什么哥哥能为你而死,凭什么你能活下来?我偏要让他活着,让他看着你痛苦,让他永远做我的傀儡!”
溪风吹过,卷起南乔袖管,露出一截缠绕着金芒锁链的小臂,锁链另一端,隐约连着密林深处的某个方向,传来若有似无的、属于牵无赦的气息,只是那气息里,早已没了当年的温热,仅剩下傀儡特有的空洞。
南乔仰天大笑,袖口的金芒符箓猛地爆亮,缠绕在小臂的锁链铮地绷直。
他指尖的白线骤然分裂成万千细缕,如蛛网般射向四周。
墨魆刚挥拳砸向溪边的石头,手腕就被细线缠住,肌肉瞬间僵硬。
魏彧摇晃渡厄铃的动作停在半空,铃铛里的怨念还在震颤,人却已像木雕般定住。
沉璧的枯荣断念木剑刚刺出一半,冥河铜锁就被金线捆住,连藤蔓都停止了生长。
“想反抗?”南乔踱步到艾玙面前,金线在众人周身织成光网,每个傀儡的瞳孔都泛起茶氏特有的金芒,“茶氏傀儡术,以生魂为引,以怨念为线。你们身上的伤,心里的恨,都是最好的祭品。”
他抬手抚过墨魆僵硬的脸颊,语气带着病态的温柔:“你恨自己杀不了恶鬼,恨自己救不了艾玙。你呢,”他转向魏彧,“渡厄铃里攒了多少邪修的怨念,每次摇铃,是不是都怕自己变成他们?”
艾玙凝着那些泛着金芒的傀儡线,归尘剑的红纹在手臂上疯狂跳动。
线的另一端,连着长鸣山阴的方向,那里传来牵无赦残魂的呜咽。
艾玙想拔剑,但发现脚踝也被细线缠住,灵力刚涌起就被金线吸走,化作傀儡们眼底更亮的金芒。
“看到了吗?”南乔捏住艾玙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被操控的众人,“他们心里的破绽,比恶鬼的锁链更好用。而你……”
他的指尖滑到艾玙腕间的伤口,“你的不死之身,就是最好的生魂容器。”
密林深处,雾气突然化作万千金蝶,簇拥着一具被锁链缠绕的躯体飘来。
那是牵无赦,双眼空洞,嘴角却挂着与南乔如出一辙的诡笑。
茶氏失传的秘术在他身上重现,断裂的经脉里流淌着怨念,与南乔腕间的符箓遥相呼应。
“哥哥说要护着你,”南乔抬手,让牵无赦握住艾玙的手腕,金芒细线瞬间扎进伤口,“但现在,他是我的人了。你们都得陪着我,在这长鸣山阴,做我永远的傀儡。”
“牵九幽,你到底有完没完。”
南乔的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抓住般剧烈抽搐。
他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活物般撞开骨骼,发出咔啦的脆响。
艾玙猛地后退,只见南乔的胸腔竟从中间裂开,一道青灰色的影子顺着裂缝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