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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十两 ...

  •   玄安安咬咬牙,将阀门一扭到底,轮机顶的黄铜口啸叫一声喷出更多的蒸汽,船骤然一偏,走起了蛇形。弩机力道大但是操作不易,她赌对方没办法快速变换目标。这招非常奏效,更多的箭破空而来,却纷纷落入水中。

      “别慌!他们是帆船,追不上我们!”不知道是跟那男人说话还是自我安慰,玄安安猫着腰把踏板踩到了最底。轮机咆哮,小船贴着水面飞快滑行,很快隐没在了浓雾中。

      看不见大船的灯光,玄安安立马关闭了轮机,抽出两根浆,自己一根,丢给那男人一根,一边观察身后,一边往岸边划去。

      “轮机声音太大了不能一直用,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上岸。”她刚刚被船尾激起的水花喷了一身,此刻风一吹,冷得瑟瑟发抖,却没听见船头传来划水声,心里一边想着下次要在船尾装个挡水板,一边不耐地问道,“喂,你怎么不划?”

      没听到回应,转头,却见那男子在船头缩成一团,小腿上插着一根拇指粗的弩箭,箭头没入船底,船底的烂木头禁不起这番冲击,直接被捅了个拳头大窟窿,正汩汩地冒水。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担心中箭的人还是中箭的船。

      玄安安楞了一秒,决定谁都不管,先埋头猛划,一时间水花翻飞,小船破开水水面直往前。

      好不容易,赶在船沉之前靠了岸。

      不是什么正经码头,就是个河滩,上岸之前还得趟过一个浅滩。

      此时雾已渐渐散开,月光撒在江面上犹如碎银滚动。两岸高山起伏,仿佛蹲伏的巨兽,其中一只侧身星星点点,便是燕灵城的灯火在闪烁了。

      玄安安眯着眼看了会儿那灯火,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这地方她来过,过了河滩就是个树林,往里走几步就上山了,进了山就是鸟入森林鱼回深涧,几十条猫道狗道任她挑选,谁也逮不住她。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受伤的人。

      “能拔出来吗?”她跳下船,稳住船头,问里头的男人。

      那人也是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任凭小船颠来甩去楞是一声不吭。

      此时终于呜咽了一声,坐起来,伸手去够那箭,一边有气无力道,“可以试试。”他双手握住那箭,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拔不下来。

      “算了,我来吧。”玄安安看了看江面,雾气低低地舔着水面,大船的灯光已经不远了,不由焦急起来:“我听人说,这种弩箭上都有倒刺,直接拔的话会扯下更多皮肉,得先把箭头削下来才行,但是我没有带刀,只能掰断它。”

      她认真道,“掰的时候会很疼,拔的时候更疼,但你得忍住,这江水无遮无拦的,你一叫就会被人发现。”

      那人点了点头,抬手咬住了袖子,示意她开始。

      玄安安咽下口唾沫,手上用力,啪地一声响,手底下的人剧烈抖了一下,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上泌出,即便在月光下也明晃晃的。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但此时此刻别无他法,只好狠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抓住他的腿,咬牙往上一拉。

      血涌了出来。

      原本只是听街头的说书先生讲过如何整治箭伤,万万没想到还有亲自动手的一天,接下来要怎么做,是用火烧伤口止血?还是烙铁烫?需要火种?玄安安一下子手足无措,在身上摸来摸去。却见那男人伸手出来,一触之下,血液凝结成冰晶,冻住了伤口。

      “可以了。”男人哑着嗓子,勉强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法术?”玄安安惊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慢慢往船外爬,一边说,“船停在这里会被发现。”

      “对!所以我打算拆了它!”玄安安点头称是,抬手就把轮机拔了下来,要知道这轮机是用铆钉咬在木头里的,为了保证牢固,密密麻麻钉得跟门钉似的,这会儿玄安安一手按住船板,一手抓住底座,哗啦一下子就给拔了出来,带出来的铆钉天女散花似的落到水里。

      那男人因为疼痛而拧成一团的面上,硬是又添了一分惊讶。

      把轮机放在脚边,玄安安又探身提出一只小秤。这秤是刚刚大船上拿给她称量火晶的,只有巴掌大小,秤杆上镶嵌了小小的绿松石,十分精致,刚刚一番颠簸居然没有丢。

      “不错不错,看起来能管两个钱。”玄安安颠了颠它,把这意外之财揣进怀里,这才三下五除二,徒手将船拆成了几块。这些陈年木板沉进水里,与河滩浑然一体。

      “好了,我们走!”她拍拍手,拎起轮机大步向前,男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太慢了太慢了!”走了两步,她突然回过头来拎起男人。

      “……”男人很高,说是被拎着,其实是被半拖着走,不过借了力,腿上的压力减轻了,确实不那么疼了。是以他没有反抗,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乱七八糟地过了河滩,上了岸,钻进了林子。

      两人在林子里七弯八拐地走了好大一阵,找到了一处石洞。

      玄安安似乎对这里很熟,她把人和轮机扔在石洞里,自己出去捡了些柴火,回来拿出一个拇指粗的铜制小筒,倒出一点桐油,引燃了火堆。

      “那是什么?”男人盯着她的手。

      “桐油啊。”玄安安手上不停,又往里头加了一根树枝

      “好臭。”男人嫌弃地往外挪了挪。

      “臭是臭,但是好用。”玄安安把铜管的口旋紧了,扬了扬,然后很宝贝地放回了怀里。

      “不是那个。”男人摇摇头,指了指轮机。

      “这是小型轮机啊,专门给小船用的。”玄安安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把轮机挪到了自己背后,这东西贵重,可别被他又碰到了,要是也跟火晶一样化成了灰那才真的傻眼。

      说话时候没注意吸进一口烟,她咳嗽一声,扇开眼前的烟,突然瞥见那男人的伤腿上亮晶晶的火红一片,仔细一看,冰晶融化了,血开始一滴一滴顺着裤腿往下滴。

      “你的腿流血了!”她指了指男人,“快包一下呀,哎呀,把袖子扯点下来,反正都丢了一只,还怕另一只没有不好看吗?”

      说起袖子,玄安安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的钱呢?”她问男人,“我的二十两黄金呢?”

      “摔水里了。”男人一边撕扯袖子,一边垂着眼,语气十分地轻描淡写。

      “什么?”玄安安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我说过抱紧我的钱!”

      “转弯的时候不小心脱手了。”男人恹恹地还在跟袖子作对,突然被玄安安重重地推了一把,他抬头,双眼空茫,“怎么了?”

      “怎!么!了!”她瞪着男人,“你知不知道二十两黄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男人一脸坦然,真诚发问。

      玄安安气急了!

      “一两犀角!十五两人参!二十颗灵芝!”她掰着指头,恨恨道:“二十两意味着这个冬天我娘不会断药,意味着她不会再犯病,意味着她不用疼得死去过来!这下好了,你把我的火晶搞没了,黄金也搞没了,我娘怎么办?”

      玄安安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人,瞪着瞪着,眼睛发酸,突然就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路上她都镇定应对,看起来像个老江湖,结果这会儿说哭就哭,才叫人看出来,她其实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男人一时无措,好像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玄安安兀自哭了一会儿,越哭越愤怒,又突然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恨恨道:“今天遇到你就没有一件好事,我就不该救你!你死在这里吧!”

      说完噼里啪啦踩熄了火,一猫腰拎起轮机,干脆利落地走了。

      沙沙声很快远去,只剩下不知何处的猫头鹰咕咕叫了一声。

      飘起的几粒火星落下后,火光也就没有了,浅淡的月光穿不过茂密的树冠,黑得十分彻底。

      男人尝试站起来,但伤腿一用力就疼得人发晕,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叹了口气,继续背抵着山洞坐着。初春的山里比别处更冷,潮湿阴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好消息是腿上的冰化得慢了,伤口又有冻上的趋势,坏消息是就这么坐下去,冻死是必然的。

      空气里响起极轻的扑翼声。

      一只燕子飞进来,落到他肩上啾啾地叫,他伸出一个指头蹭了蹭鸟儿的小脑袋,低声道,“你们为何如此焦急?寻找什么?我不太懂,眼下我需要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治伤,是的,树枝也许未烧尽,可以用做拐棍。”

      他勉强挪了挪,伸手去摸火堆,又听得那沙沙声由远及近。

      哗啦一响,燕子惊飞,洞口的树叶被拨开,玄安安像个杀神一样站在那,一手拿火把,一手叉着腰,瞪着男人,“不行,你不能死!”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你!得!赔!我!钱!”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了刚才的位置,把树枝再次点燃。哔啵声渐起,火焰慢慢涨高,温暖驱赶开潮气。

      而那男人歪着头看她。

      “看什么看!”玄安安没好气,说话也生硬起来,“我问你,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您叫什么呀?”记忆里有谁也这么问过他,那声音和煦温暖,有阳光的味道。

      隐约记得是在江边,碧空高远,阳光明媚,成群的燕子在头顶叽叽喳喳,壮阔的江面粼粼铺陈开去。

      那人在旁边转着圈,两条麻花辫在肩上翻飞,她说,“乌燕于飞,飏飏其羽……不如就叫……吧……”

      “我叫……”他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两个字,随后另一段场景涌入脑海:昏暗的室内,老者的浓重的影子拖在地上,“……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三代出你一个读书人……怎可……看我打断你的腿……”

      明亮与昏暗交缠,重叠闪烁,脑子头疼欲裂,男人抱住头颤抖起来,“我……我是谁……”

      “不想说名字没关系。”玄安安冷冷地看着他演,“只告诉我家住哪里也行,我可以送你回去。”

      “家……”男人紧闭着眼,眉头拧在一起。

      “哼。”玄安安冷笑了一声,“哪里落水的总记得吧?”

      “我……我只记得我原本在天上,忽然就坠落了。”男人这下终于不抱头了,只疑惑地盯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好像这双手是新长出来的一样。

      “天上?”玄安安眯了眯眼睛。

      “对。”男人平静了一些,终于放过手,转而面向火光发愣,“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水里了。”

      “所以落水前的事你全都不记得了?”

      “是。”

      玄安安叹了一口气,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突然回身欺近男人,掐住他的脖子把人抵在石壁上,将燃烧的树枝戳近他的右眼。

      男人闷哼一声,本能地想要躲避那火焰,却被她大力钳制着,一动不能动,只能堪堪偏着头。

      “你的衣服用的是暮花绸,鞋子是乌皮六合靴。”玄安安盯着男人的眼睛,“这一身至少能抵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

      “暮花绸是什么?六合靴又是什么?”男人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词,脸上疑问丛生。

      “别装。”玄安安瞪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道,“你还会术法,长得还……嗯,还不错。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有钱有势,说不定还很有名,只要随便问问就能打听到,没必要编瞎话来骗我。”

      她每说完一个字,火焰就离男人的眼睛近一分。热量炙烤着瞳仁,格外难受,男人闭了闭眼,似乎在努力回想,最终却放弃了挣扎。

      “我没骗你。”他无奈地盯着玄安安,“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

      玄安安手有点发抖,她把火焰撤远了一点,又换了柔和的态度,好言好语道,“我不讹你,只要二十两黄金,救你不算钱,还能免费把你安全送回家的,不需要骗我。”

      “可我真的没骗你。”男人面上浮起无奈的神色:“我并非故意赖账,反而很感激你救了我,如果我有能力,一定会弥补你的损失,可我叫什么,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眼下我自己也毫无头绪。”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每一个字都诚恳无比,仿佛发自肺腑。玄安安心中无来由地一软,松开手,颓然坐下。

      男人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缓过了气,看向她。

      女孩正拿树枝一下一下戳着火焰发着呆,刚才凶神恶煞宛如杀神,这会儿抱着膝坐下来,跟个邻家小妹一样,看年龄……最多十六七岁,鼻头红红的,还有孩子的稚气。

      “看什么?”玄安安发觉他盯着自己,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声,又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把树枝一扔,道:“你记不住没关系,你家人总记得住!我帮你找,把这燕灵城翻过来总能找到你家,到时候一手交人一手给黄金就好!而在此之前,你就算我的人。”

      “你的人?”

      “跟班、长工、奴隶!总之听我差遣,帮我赚钱。”说了这话,玄安安好像心情好了一点,虽然眼眶还红着,但眉头舒展,整个人振奋了起来。

      “好,二十两,我们再休息一刻就启程,天亮之前回我家去给你治伤。”她安排着接下来的行程。

      “你叫我什么?”男人愕然抬头。

      “二十两!”玄安安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容置疑。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二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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