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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ed】Chapter17 久暗初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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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明儒站在角落中,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叔叔。”
对面沉默一阵,随后冷冰冰地传来一句:“你还知道我是你叔叔?”
“……”
他没有说话,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将目光移到了没有建筑物的空旷处。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空中晦暗,看不到半分星光。
沉默一阵,明儒开了口:“抱歉。”
“你在对我说抱歉吗?”那道有几分苍老的凌厉男声沉沉道,“明儒,你活了十九年了,我是你唯一对得起的人。”
徘徊在指尖的血液骤然逃窜,让禁锢着灵魂的躯壳变得冰凉。
将要出口的话语变得无力,紧攥着手机的手指又发了力,直到微微有些颤抖。
明儒哑口无言。
电话那边的人却是叹了口气,而后道:
“……明儒,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人不能忘恩负义。”
“如果不是你父母把你捡回去,你一辈子都要跟我这个光棍残废拖累……说好听点是什么艺术家,说不好听点不就是流浪么?你忘了你小时候水都用不起的那段日子了?”
他字字沉重,语重心长:“你父母忙,但他们唯一的念想就是让你过得更好。”
明儒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可我不喜欢音乐。”
“可你那么有天赋。”叔叔说,“明儒,我连你一半的天赋都没有。你父母一辈子都献身给音乐了,你舍得让他们的衣钵传不下去吗?”
直到这时,明儒才忽然意识过来,这场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谈话有多荒谬。
一阵阵无力在躯干中生长,最后将缄默冲破:
“是,我有天赋,我从小就知道,可是我喜欢画画,喜欢写作。叔叔,小时候那会,虽然我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可我真的每天都是快乐的。”他破天荒地说了长句。
“他们恶于我的出生而将我抛弃,然后又在十多年后假惺惺地把我接过来,我原本设想的那个虽然平庸但美好的未来消失了。你说他们——暂且说是我的父母——是我们的救星,可自从他们将我接走,我们哪天有好日子过?”
也许是夜色太迷幻,教他将压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电话那边的人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又是震怒:
“明儒!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儒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
“这是你能说出口的话吗?”那人似气急了,狠狠咳了几声,“你……你顶着明家的名声,资源,你怎么……”
“我用了吗?”
“叔叔,如果我用了,为什么我辗转反侧,直到现在还不得安心呢?”
电话被挂断了。
是明儒挂断的,他害怕自己情绪上头,再在这样的怒火之中对自己最亲的人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叔叔将他从垃圾堆里捡来养大,自己本不应该将刀枪对准自己唯一的亲人……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那对所谓的父母对自己不闻不问十一年,又在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将自己迎回了明家的大门。
他们给将自己平淡如水的日常打破,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治好了叔叔的残疾,留下无数还不清的恩情和债务,又“剥夺”了自己自由追求梦想的权利,在雨夜与车流里不告而别。
明儒站在廊下。冷风习习,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条在沙滩上奇迹般活过来,又被抛在海中溺死的鱼。
他独自回到宿舍,屋中空无一人。
没有人乐意和流浪汉住一间宿舍。
深深地环视了一遍房间,明儒漫无目的地在床头柜旁呆坐了一阵,随后又将身体蜷起。
他将头埋进臂膀中,只觉口中泛起一阵苦涩。
*
后半夜。
明儒睡不着,索性放过自己。为了避免被监控当作心怀不轨,刻意走了大道,最后上了顶层的天台。
这里的房间和对面楼层是相通的。
音乐之上很大方,起码在明面上从未亏待过学员。他心中装着事,不知不觉地踏过衔接两栋楼的天梯,最后停在了一条曲折的走廊之中。
明儒恍然回过神来。
这是另一组的宿舍。
先前白以悬同自己在楼前分别,想必他应该就住在这里。
……想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有人凌晨五点还会没睡觉么?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停住了脚步。
余光之中有个影子。
似是不可置信,又心怀中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种种因素驱使着这具疲惫的躯壳向那扇玻璃门走去,而后停在了门前。
天台外是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那挑染着半撮白发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趴在两张垫子上,一边搓手哈气,一边举着手电照着手中谱面。
夜色深重,可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时而皱眉,时而小声念叨着什么,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始终沉浸在那一方小小世界里。
直到许久之后,白以悬才发现玻璃门外有个人影。
明儒垂下视线,推开大门。
“吓死我了。”白以悬先是有些惊讶,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后却有些焦急,“你能帮我看看这行写得怎么样吗?我觉得好像有点偏……”
说到一半,白以悬忽然想起对方对音乐抵触的情感,一咬舌尖:“……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
明儒将那面谱子接了过来。
视线接触到音符的那一瞬间,它们便自动转换形态,灵巧地钻进了听觉系统。
这是一段四三拍为主的旋律,不长,只有两行,但却意外有些亲呢味道,仿佛是依赖父母的孩童。
明儒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它哼了出来。
看到面前人笑意盈盈的双眼,他反应过来,忙清了清嗓子,将谱子还给对方:
“写得蛮好的,怎么会有这样的灵感?”
“我睡不着,天太亮了。”白以悬道,“我看到窗外就想起小星星,磨了五个小时,终于搞定了!”
太亮了?
明儒一怔,视线移到夜空里,却发现布满阴翳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竟是晴了。
久违的星光在深蓝里闪烁,如遥遥呼唤母亲的稚童。
“其实很多星星都是被从另一星体上被撞击而剥落下来的。”他轻声道,“这样的感悟很巧妙。”
白以悬双眼雪亮,脱口而出:“没错!你真懂我!”
“……”
不知为何,明儒没有回应这句话。
二人的对话就这样错了一拍,白以悬不擅长应对沉默,显然也有些无措。
直到这时,方才被欣喜压下的惊讶才后知后觉地移上脑中:“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才发现吗?”明儒淡淡道,“我还以为你这么镇静。”
白以悬笑了出声:“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入迷了分不开神……好容易误事啊。”
“已经凌晨五点了。”明儒忽然说。
他本来想说“今晚看来是睡不成了”,却被面前人抢占了先机。
白以悬伸了个懒腰:“是啊!已经凌晨五点了,我可真是太厉害了,一熬就是一整晚!”
他的尾音微微发颤,被身旁冰冷的躯体精准捕获,于是那人的身体也变得温热起来。
悬在心中的沉石骤然一松,明儒鬼使神差地歇了回去的心思,索性挑了张垫子与白以悬并排坐着。
对方搓了搓手,继续谱着曲:“你冷吗?”
“不冷。”
“不冷就好。”白以悬头都不抬,就这样闲声聊着,“明天是挑兴趣班的课……我想去那个即兴社很久了!你有决定好去哪个吗?”
凝视着那张堪称张扬的面孔,明儒低声道:“没人在意我的决定,我的决定也没那么重要。”
“谁说的。”白以悬从谱子中抬起头来,语气为认真,“你的决定永远是最重要的。”
“你是主人公啊,你说的当然是第一位。其他人的意见再好,也是站在他们的视角来‘替’你想出来的,你既然不愿意,谁有资格强迫你采纳呢?”
夜色潮湿,水汽蒸得俯身地面的人面色愈发雪白,明明没有火,却无故灼了明儒的眼。
那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沉寂的心脏里无声破茧。
“搞定了!”
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明儒才意识过来自己方才究竟在做什么,有些匆忙地移开视线。
“搞定什么了?”
“音乐考核作业啊。”白以悬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没写吧?”
明儒:“……”
数不清的杂事搞得他一头乱麻,好像……自己确实把晚课例行作业忘了个干净。
见他抿着唇却不说话,白以悬哈哈一笑:“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明儒想都没想,果断道:“不用。”
“为什么不用?现在可是凌晨五点。”白以悬道,“你确定你不要留出时间再睡一会吗?”
“……”
明儒站在原地沉思一阵,却是转身直接离开了玻璃门。
“稍等。”他道。
白以悬就乖乖坐在原地等。
没过多久,那人带着身寒气回到了天台,他鼻头微微有些红,手里却多了几件东西。
白以悬眯眼辨认,正好看到一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绿皮本子。
“这是什么?”他好奇道。
明儒没有回答,而是重新坐下身来,将怀中的本子慢慢摊开。
无数铅笔记的音符就这样映入眼帘。
那本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纸页都有些泛黄,一重重细密又有规律的符号与批注却昭示着主人对它的看重和喜好。
有故事感的人最能吸引白以悬,有故事感的物件当然也能。
他凑到了明儒眼前,小声惊叹:“这是……这个是给星际穿越的那段Cornfield Chase做的改编吗?”
“是。”明儒颔首,“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改编。”
“真的好棒,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他说了“当然”,却没承诺要把本子递到对方怀中,而这只本子似乎真的对眼前这少年有着非同小可的吸引力,叫对方看着看着就入了迷,直到最后,半个身子都快沉入明儒怀里。
那股冷冽的清香再度席卷嗅觉。
明儒没有说话,只是沉着眼眸。
许久后,白以悬终于依依不舍地将眸光从本子上拔起:“这是你做的吗?这也太有意思了。”
“不是我。”
明儒摇了摇头:“是我……叔叔,他是个热爱音乐的艺术家。”
白以悬惊喜道:“你叔叔!?他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明儒不知道对方着仅凭一只物件就能给别人下判词的本事是哪里来的。
也许像白以悬这样的人,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
他将硬壳本皮合上,顶着对方与本子粘连不开的视线淡然道:
“是的。”
起码在他曾经那段贫瘠却快乐的童年时光里,是的。
“你叔叔真是个厉害的人。”白以悬开心地眯了眯眼,“你的本子可以借我看几天么?”
看着对方眼巴巴的样子,明儒勾起一边唇角:“不可以。”
“啊?”
那失望的样子实在太生动,让人心中微痒。明儒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我无权擅自借给你别人的东西,但是我可以每天都拿来给你看看。”
白以悬心情重新雀跃起来:“真的吗!那你明天还能来天台是吗?”
“嗯。”
“太好了!”他小声欢呼,“我自己待着好无聊的,有你在就好了。”
那句话实在有些别样意味,明儒擅自在心中品鉴半晌,又遗憾地将其归整回记忆之中。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本子翻开,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是一沓子空白的旧谱面。
白以悬歪了歪头:“你要在这上面做作业吗?”
“嗯。”明儒点头,“别的纸用不惯,这里还算可以。”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聊着天,微风轻盈,渐渐将天色吹得明朗。
直到手电筒彻底没电,明儒抬起头,这才恍觉——
天晴了。
视野被真正的霞光笼罩,他抬起头,碧蓝的天空尽头飞过几只白鸽。
如同六世纪前的画家淌过沉默的历史长河、越过数万声隐匿在时光里的美满与求而不得,再临到翡冷翠的秋天,在空中泼下漫天绚烂的活泼彩色。
而面前阳光温热,挑染着一撮白毛的少年冲他扬起一个笑脸: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心中怦然,面上不显,可渐升温的耳垂还是暴露了几分心事。
“好。”
明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