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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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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赤保内(akabonai)?”
早就有了的疑问。
此前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令赤保内紬大失所望,甚至还可能会伤惠世的心。故而她在惠世不在时、或者说专门挑惠世不在的时候问了出来。
“因为小红帽是幻想生物。”
「赤ずきんは、ファンタジーだ。」
福永招平说。
“现实里,没有‘赤帽’。”
「現実的に、赤帽ない(akabounai)。」
他的长音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听起来就是——
「現実的に、赤保内(akabonai)。」
——“现实里,是‘赤保内’。”
赤保内紬发现这人似乎喜欢凑尾音押韵。
并且,玩梗。
小红帽(赤ずきん)=赤帽(赤帽)的梗,福永招平和她玩到了一起。
“作为组合存在的时候,我和大原相互之间的称呼是「赤帽」和「大腹」。”大原和大腹的读音相同,赤保内紬不得不强调汉字是哪个,“腹部的腹。”
尽管赤保内紬也不会将长音发饱满,放任旁人误以为她自称为“赤保(akabo)”。
“原来,不是嫌本姓太长啊。”福永招平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也只可能是第一次听说。
“是秘密,我没有公开说过哦。”铺垫完毕,赤保内紬发出试探,“福永君从未用过‘女性’的前缀称呼我和惠世的组合,才特别告诉你的。”
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藏着多少不满,注意到“大原”变成了“惠世”的福永招平怎么可能读不懂:“因为,‘我好歹也是个人’。”
“什么?”
果然,时间久远,赤保内已经记不得了吗。
从“幻想生物”开始就在特地重复赤保内紬使用过的词汇和句式,却没能勾起对方的若有所思,福永招平略有些沮丧:“那样太生疏了。好歹高中同校。”
赤保内紬没辙了:“嗯,没说过话的那种。”
福永招平完全不接招。这超出了她的预想。
以往,赤保内紬利用她厌恶的性别话题对接触到的人作观察判断,几乎无往不利。
但凡是个人,都会现出真面目。
“我很客观啊”“你们是女子组合没错吧,说什么想被单纯地称为‘搞笑艺人组合’呢”“干嘛要抛弃噱头和卖点,说到底你们也没那么搞笑”“哈?‘男子搞笑艺人组合’?有必要一视同仁吗?业内就是女的少啊,少数要服从多数”“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好笑”……
过去的赤保内紬听到这些,从未对自己产生过质疑。
然而此刻,赤保内紬也觉得有点好笑了。
面对100%落在想象之外的回答,她竟然未经思考就作出了近似于想拉近关系的暧昧反应。
无论福永是否将她的话理解成了“我想多和你说些话”,至少在结果上,福永没说什么“今后常联系、好好相处、多多交流吧”这等赤保内紬有时听到会想吐的话。
当话者性别为男的时候,“有时”总在发生。
赤保内紬当然不会真的吐出来。
简单地说明一下,那就是,赤保内紬不喜欢“如喝水般简单”的形容。
初中时,有人说赤保内紬“骗到男生的好感就跟喝水一样容易”。动词的选用内含的情感色彩没在赤保内紬心里留下太多痕迹,前述评价之所以值得被拎出来讨论,原因在于后半句大错特错。
喝水并非易事。在喝水前,得先经过接水的步骤。
如果非要将基于性趣而产生的好感当作水,那么,在赤保内紬看来,有些话语蕴含的意图,藏在一层屏风后——不管这屏风多厚,它必定是镂空的——以至于她遥遥便能望见不怀好意的轮廓。而听到它们的感觉,就像腰身半弯不弯,从饮水机、直饮水管道、水壶等处接水、等着容器被灌满的那些秒钟一样。
赤保内紬必须留神,在水面升到她不想要的高度之前结束接水的动作;她不能分心太多,否则水可能飞溅到容器之外,带来溢出的消极影响。
日常生活中随处、随时可能发生的一桩小事,稀松平常,但足以令人度秒如年。
难道,这不别扭吗?
短暂的别扭在接完水后消失,在下一次接水时又冒出头。周而复始,从未消停。
为此而产生的烦闷,不至于具现化为生理上的呕吐症状,却尖锐地指向了诸多疑问:
她为什么非得面对“接水”不可呢?
——因为人会渴。人是追求爱与被爱的生物。
好吧,既然如此,那她改变接水的方式。
比如说,自带矿泉水,即,在身边安置一个“伴侣”;
再比如,不顾形象地自己用嘴去接,来者不拒、饥不择食。
这总可以了吧?
——治标不治本。
实践已证明,光凭改变自己的行为,根本解决不了萦绕赤保内紬心头的困惑:
这水,接了也就接了,怎么就非喝不可了呢?
「赤保内紬」难道就没有,随意处置、倒掉它们的权力吗?
判断水质的标准和多数人不一样,是错吗?
严格地执行自己的标准,便是异端吗?
赤保内紬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乐于分享一见钟情或被一见钟情的经历,对此觉得享受;为什么大家能够津津乐道地讨论最想与之接吻的明星是谁;为什么有人,不在少数的人并不认为一夜.情、炮.友、滥.交是恶心的;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在乎精神出轨甚至不认为精神出轨是一种背叛;为什么一些人会不在乎“喜欢”的真心在何方;为什么人们常常因为恋人反复夸奖或列举的喜欢理由中有“长得好看”而欢欣,反之则沮丧、自卑、生气……
赤保内紬不明白:为什么她见到的人都在自然而然地接水、随后顺理成章地将其喝掉;而不认为目前接到的水乃自身渴求、由此不愿意随便将脏东西入口的她,却会被人以可惜的口吻断定是所谓“独身主义”。
她只不过是,既然认识到了暗□□里的小红帽广泛地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那她也愿意相信总有某一处存在自己愿喝的水。
扯远了。
福永招平没有说那些让赤保内紬腻烦的东西。原因自然不是他能读心、能在短短数秒内知悉一个人的过去以及基于种种经历产生的所思所想。
他只是在失落,下意识想要用“高中”的话题接近自己的目的。
目的。
福永招平想要了解高中时期的赤保内紬在想什么。而若要实现目的,他首先需要让赤保内紬想去了解他已经了解到了什么、还想要了解什么。
高中时期福永招平无心观测到的异常,在赤保内紬毕业时才凝结成为探索欲。而隔着屏幕去摸索一个人的脑内世界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赤保内紬讲话的语调、抛梗的时机、提到过的其他搞笑艺人的作品,福永招平都有借鉴学习。这并不稀奇,福永招平学习了很多人,赤保内紬并不是给他帮助最大的一位。
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自从福永招平会推敲「小红帽破腹而出」的段子从哪里获得灵感、猜测某一片段是大原还是赤保内最终拍板定下的,赤保内紬就开始入侵福永招平的生活。
福永招平甚至知道,赤保内紬感到被冒犯时会快速眨两下眼。之前数次对视她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反应,看到牛奶时却不快了。
作为此前从未搭过话的人,他单方面地处在掌握对方微表情的阶段,似乎不太恰当。没有合适的其他词语能定位这样的关系,于是福永招平只能自称“粉丝”。
清楚没搭过话是一回事,被赤保内紬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对方一句话直截了当为高中时期的二人关系下了论断,对他没有很多的疑问,似乎在宣告“我不想了解你”。
不能实现意图的□□之上,胸腔处打开了一个缝孔——窟窿的前身,湿漉漉得像淋了场冷雨。
可雨水只进了一点。
兴许是念及毕业六年还能巧遇同校生的缘分,赤保内紬笑了。福永招平又因为这个清淡的笑而欢欣了。
怪哉。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他的心竟判若两人。
如果是线上聊天,他的心情转换绝不会如此之大、如此之快。
这就是和真人对话的感觉吗?
可惜,服务生是不能无事上前、逗留过久的。
笑过之后,赤保内紬在用餐的全程表现得都很安静,没有分心,也不会做划着手机暗自发笑的事。
没有大原在身边,她向来如此。不然,听说赤保内要和大原在毕业演出上搭档表演漫才时,二年级的福永招平怎么会生出去看的心思。
picapica的那个梗,她已经决定好了吗?下次会用上吗?没有的话,她下次会和大原一起来、再次试验吗——赤保内紬准备离开的时候,福永招平还在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东西。
“福永君。”
……说到大原。赤保内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只为了无足轻重的小菜烤青椒来的,还是为了问“为什么是‘赤保’而不是‘赤保内’”?
如果是后者,那,他的回答,她觉得「有趣」吗?
赤保内紬没有为他的谐音梗而发笑,也没有给出直接评价,福永招平不能确定——
“福永君。”福永招平不能确定的生物再度开口了,“现实里‘赤帽’是存在的。”
回过神,福永招平心中一动。他的瞳孔也许放大了,不然怎么整个室内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确定了。
至少现在,在客人离店后再收拾桌面是默认的礼貌的店内,赤保内紬是专程为跟他搭话而来。
证据确凿。
赤保内紬首次向他表明了观点。
这是表示“可以进一步交流”的无线波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