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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Chapter.38. 归 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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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归程途中一城连着一城的祭拜,她就不得不深深咽下口气,借以缓过血脉里因之而起的乏力——那一缕缕绵延不绝烧之不尽的焚香啊!没药与乳香混杂其间闷蒸了千年,直迫得她透不过气。尘世里的莎草非要去做供在神堂上的花,会水土不服是情理中事,然而人间的荷露斯神却坚信神明的居所才是她的故乡;七年重逢的侥天之幸似乎错落了时点,以至于两地之君终日辗转于繁杂军务与徒劳敬奉,虚耗百般辛苦,枉费无数牺牲,竟更像是勉力承受着主神额外施予的重负,而她就是那从天而降的累赘,几乎就要怪罪于当时的自己,从来不爱凑热闹的人,为何偏要坐上那艘去往邻村的河船?
曾经以为重逢之后该是一路无虞的坦途,竟是坎坷更胜前路,她的苦楚无从言说。
两地之君的南返行程原本不涉神事,紧凑之外尚有余裕,但为了给她这泥淖里寻回的恩典正名,他不得不将所剩不多的闲暇尽数献祭给了沿途神明;藉此神恩庇荫,她也只有在青烟缭绕的神堂上,与他并肩立于伸手之距行礼如仪,彼此共处的光阴得以长过一阙颂辞的字句。
此外无尽独处中,无人可以言说,无话可以言说,祭司们冷漠倨傲的注目礼环绕着她,侍从们善恶难分的窥探打量亦是无处可躲,她惟有埋头记诵奉献给神明的祭文与礼赞,宛然是重复着曾经祭司哥哥每天必修的功课——也惟有在这时想起祭司哥哥,她心中暗涌着的不甘与不耐才能稍得纾解:朝堂与神庙绕起的迷宫仍在前方等着她找去,祭司哥哥不得解脱的噬心罚仍还等着她去找出真正的罪人代为赎清——惟有如此反复提醒自己,她才能安安静静仔仔细细,摆出最为虔敬的姿态,以工整精巧的圣书体将一篇篇华丽空洞的祭文与礼赞默写在一卷卷纸莎草纸上,留待隔日上到神堂御前觐见,换得他赞许般微笑,再一同敬去讨好满怀疑虑的神侍与神官。
日复一日跟随他在神前膜拜,敬奉,念诵,焚香青烟缭绕成帘,望着帘后他静穆无言的脸庞,她想他是再也不需要与谁相互依偎着活下去了,他早已是真正统御南北的两地之君。玛阿特秩序下她命定的位置,便是抛弃掉属于个人的念想,紧握住延续到永生里的不变,成为他想要的恩典,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听从他,直到去往永生之地的那一天。
间或这周而复始的重负亦有伴生般补偿,如是嘉奖。当他带着她回到船上,乘着北风继续往南,去往下一城祭拜的途中,当云端的荷露斯神重又变回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图特摩斯,依旧是低回而轻快地唤她的名,拨开她的额发吻她的眉心,漫漫七年间隔旋即湮灭无踪;夜风起时与他执盏倚在舷板,言笑间闲闲说起北地以北庄院里的琐碎,他始终微笑着倾听,不落痕迹地应和着她,容忍她暂时做回那泥淖里的七,深黑眼瞳里似溶着收获季的夜,凝望她时亦觉暖风扑面,风里嗅得见苜蓿花蜜的清甜,就算她是他意料之外的累赘,却更是他期盼已久的恩典;空空心上忽而满溢着感动与欢喜,晕在醉意里只想要亲吻他,漫天星光下踮起脚尖亲吻他,唇齿间甜醺滃然,亲近处亦似听见他心跳怦然,船随水波起伏微一倾侧,她伏倒在他的怀抱里埋头直笑,他扶她站稳,又退开半步,低近来给她施咒般浅尝辄止的眉心吻,复归于从容克制的神侍风范,两地之君敬予神赐恩典的应有之仪,她扬起眼,辨不清这一此刻他脸上神情,只知迷惘失措的此刻自己脸上笑意犹存;不免有些灰心;傍晚倚船远眺,不经意一回眸,撞见他静静伫立在后的身形,灼亮眼瞳里燃烧着夕照余晖,破碎的神侍的假面底下,默然无言中似沉积着无尽忧惧,凝望之间,惟见七年时流滔滔涌过,空气里泛起灰飞烟灭气息,是煎熬在克制假面底下思之不得的痛楚蔓烧?还是许多年以前绚丽焰火的余烬纷飞飘摇?
不慎被回眸惊破的假面转瞬恢复如初,再开口时对她说起的仍是下一城的祭拜事宜,心口隐隐灼烧而心底酸楚绞结,交叠作祟之下直要泛上泪来,她不得不背转身去俯瞰那滔滔而过的尼罗河水,不愿被他看出端倪;他以为她是不甘不愿,愈加耐心措辞,愈加温和声气,劝解抑或督促,微笑里难免几分无奈,无奈于她受困多年乡野致使眼界短浅,竟不能看清荷露斯神为她筹划好的光辉灿烂的明天。
她不禁迷惘,也许是她在混淆苦楚与福祉的边界,她一个人在北地以北流浪了太久,也许还需要再过些时日,她才能够适应玛阿特秩序下她命定的位置。
“明天就要到闺苑里了,曼赫普瑞少爷,往后我们就只能在宫宴上再见了吧?”
“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他笑嘻嘻瞅着她问。
她莞尔一笑,“总听人说我戒心重,怪怨我总在提防别人,”她自嘲般笑道,“这在天敌满布的底比斯后宫里,勉强也能算作是长处吧?”
他侧过脸望住了她,似在思量回答,他的眼神明亮得像是月光下蜿蜒而过的溪流,一望见就能觉出水波里凉透心扉的冷冽。
她想这寒意只是因为镀着月光。
“你原谅他们吧。”他说。
“我并没有怪怨谁……”
“每回都先隔着一层不可言说的过往伸出手去,谁敢轻易信你?前路崎岖多变,得对同行的人知根知底才能安心,但你的过去是不能问的,那太遥远太难解,寻常人听见,只会对你越加疏远。”他斜斜倚着廊柱,摆出一副于己无关的惫赖神气,却说,“总是希望别人都来喜欢你,亲近你,何必呢?等到你名正言顺站到陛下身旁,这样的人转眼数不胜数,根本不值得为此浪费一丁点心思。”
“‘总是希望别人都来喜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也是祭司哥哥告诉你的么?”
“是啊,”他微笑道,“谁让我没长眼睛呢?”
她对他抱歉地笑,“希望别人都来喜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便是我的惧怕与畏怯啊。”她轻声说,“不那样就觉得心慌,像是找不到扎根的土壤,去向无人理会,生死无人在意,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空荡,说来也可笑,越是在意着要对别人好,到头来却总是将他们推得更远。”
“明镜似的荷露斯之眼,不是谁都能有的。管他们呢!把无关紧要的所有别人都放下,抛开,然后更看重自己一些。从今以后就把戒心挂在脸上,把敷衍搁在嘴边,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正因为毫无意义,才能无关痛痒,再别跟个小丫头似的,心里面想的张嘴就说——”
“我做不到的,曼赫普瑞少爷。”
“我知道。”他笑了笑,“反正你终归还是柽柳田庄的七。”
他自相矛盾的话语里藏着他讳莫如深的用心,听来好像三哥词不达意的罗嗦,又像是祭司哥哥点到辄止的劝诫,她困惑地朝他看,西斜的月光在屋檐廊柱间折转几道,映回他的侧脸,仍是她见惯了的置身事外的淡漠与轻嘲,他将他那对澄澈眼瞳隐藏在夜色里,鼻梁边留了一行密密长长的睫毛的影,每一眨动,都是与淡漠格格不入的幻觉似的童真。他垂下眼,从球上绽线的接缝里扯出几根干草,“这球得重新填补了。”他自言自语嘀咕,神色间颇是漫不经心。
一息间似有光点掠过,仿佛捉到些什么,又不落行迹,心却跟着微微一沉,如结在树梢的无花果坠落天平上,一端沉下去,她在高高的另一端上有些眩晕,这从未曾期许过的意外收获,被暧昧不明的熟稔包裹着,与她隔着安全的距离,捎来另一重甜美的想像,想像中无碍无伤的甜,令她倍感亲近,像是迷失在隔世里的愉悦忽而找见了归途。
“七,”忽听他问,“苹果是什么?”
“好吃的果子呗。”
“焰火是什么?”
“在夜空里开出花朵的魔法。”
“‘阿洛’又是什么意思?”
另一重世间随之涌至眼前,只愿与荷露斯神分享的私语,不知该要如何给曼赫普瑞少爷回答。
“是一句咒语吗?”他又问,“应下它的那一此刻就会被念起它的人掠走了魂灵?”
她垂眸含笑,想要避过不答,却听他慢悠悠地追着又说:“我发现,陛下从没叫过你‘七’,偶尔曾听见陛下唤你作‘阿洛’。‘自混沌之中找来的恶灵,若是能念出一个人的乳名,就能掠走那个人的魂灵。’——阿洛,这才是七的正名,对不对?”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低声说,“陛下祈愿我能忘却曾经的村居岁月,从此只是主神赐予他统御神侍的恩典,可是已然存在的属于田庄的过去与北地以北的七年,该要如何才能一笔勾销?该要如何才能变成生来就是长在至乘之地的荷露斯神的恩典?”
末一句她问得很轻很轻,低微得可以让他装作听不见,只当是剪过了话尾的一缕轻风。
这本不是旁人能够给出答案的诘问。
沉默片刻,他将手里的球扔回给她,“这会不疼了吧?”他转而问道。
本来都忘记了的刺痛,他这一问,掉头又回来了。“还是扎上吧。”他说,说话间已走到她身前,他取出随身带的裹伤布,她不自觉退了一步,“不用了,”她推却道,“不过蹭破点皮,隔天就好的。就算是被陛下瞧见——”
“‘这很干净的!’”
她扑哧一笑,没有再坚持。
他拿裹伤布往她手肘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没话找话似地问:“七,刚才那个小鬼的事,你不想知道吗?”
“那么小的孩子,他的事无非是他父母的事,我没有兴趣去听谁又跟谁牵扯不清的闲话。”
“要说是别人的事,还真有点勉强。”他微笑道,“人跟人之间际遇牵扯的关窍,大概就是神明们掌控世间的杀手锏了。那小鬼的母亲刚才来找我,缠住我要我替她想想办法,她无论如何也要让那孩子认回亲爹,所以我就跟她讲,闺苑里的事我真作不了主,她得去求那个将要执掌后宫的‘了不起的女人’——”
“少爷你快闭嘴吧!”她赶紧截断他的鬼扯,“陛下才不会跟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沾边!”
他朝她看了看,眨了眨眼。
“是我不对,”他笑嘻嘻道了声歉,“今天真是不吉祥,说着说着又杜撰了。好吧,七,这么跟你说吧,早几年谁都有玩得太过的时候,稀里糊涂了一阵,那岁数招惹到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其实跟那孩子沾亲带故的人,说不定是我才对——”
“真的吗?”
他扬起眼,涓涓溪流淌过月下的粼粼微光,瞬间凝在了水面上,他眼底里的明亮,一片一片,都是捻碎的薄冰倒映着月色的寒光。
“当然是假的!”他冷冷道,“凭什么我就得和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沾边?”
她愣住,一下被他将得无话可说,定了定神,才想起该是她来生气。
“你在试探我?”
“是又怎么样!你少跟我耍心眼!把话说明白了!凭什么在你眼里我就得是那等混乱不堪?!凭什么我就给归在始乱终弃的浪荡子里?我跟陛下到底差多少?!”
她往后退却,想要逃开,他却是步步紧逼,半点不让。
“我并没有将少爷你想到那样不堪!”她极力争辩,“只是——只是我也说不准——这样的事也不稀奇啊——南边也好北边也好,村子里常有的事——唉,曼赫普瑞少爷,不然你又想听我说什么呢?”
“在你看来,除了陛下和你那位祭司哥哥,剩下的人不管远近,都逃不脱弃养私生子的嫌疑了。”他冷冷道,“一位是奉献祭司,另一位是比奉献祭司更加远离俗世的人间之神,也只有他们才配有超脱欲念的坚定,才会把你高高地供在神坛上,绝无它念!柽柳田庄的七,你就赶快回到云端里去吧!你只懂得如何维系着与神明的羁绊,何苦又理会俗世里的别人?他们的真心你认不得,他们的虚词假笑反倒让你无谓牵挂,你这已满二十一岁的姑娘,手上空空荡荡,心里千疮百孔,却偏要做出神女的样子去怜悯,去逢迎,去给予,好不好笑啊?”
他气得连质问都带着颤音,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听来竟还是他更显委屈,她愈加晕头转向,呆呆地说不上话,百口莫辩的委屈;这真像是底比斯二百年一遇的暴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干透的沙土上,微尘四溅,浮沙裹住雨滴,得等到后一阵雨下来,才会接二连三地,润入沙中,而天边已迫不及待露出了新蓝,二百年一来的雨水,一层一层地,渗下去。
地心里返来的雨凉,含住难以明言的不安,她默默目送他大步离开,在去往闺苑的前夜,与少爷竟是这样的分别,她始料未及。
疾风过去,塔门上跳跃的双隼失了灵气,仍只是绘在旌旗上的徽记。这里是敏神守护着的考普托斯城,南边第五省的首府,距离王都底比斯,不过隔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