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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纯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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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垢登上鼓楼,按部就班地敲了三通鼓。浑厚、悠扬、沉重。一波接着一波,慢慢消失在更密集的雨声里。
他提着长衫,捡起地上的雨伞,沉稳地走下鼓楼。不管晴天还是雨天,都是这个步调,步步扎实,虔诚地如同朝拜。
蓝初撑着伞在院门外等他。
那姑娘的纤细一条在雨里站着,白色长裙被风雨吹皱,吹散,像一朵被雨打湿漉的蝴蝶兰,温柔又坚忍。
无垢加快了步伐,长衫边缘被雨水打湿,沾了些泥点子:“姑娘快回屋,天亮容易生寒。”
蓝初不顾风雨,迎着他,笑容温婉:“无垢师傅,你刚刚敲鼓的时候,院内的昙花开了。”
无垢讶然:“我等了许多天都不见开,今日竟然开了?”
无垢随着蓝初的步子来到院内,只见那盆昙花已有枯萎迹象。
无垢轻捏着昙花已有颓意的花瓣,叹息道:“错过了。”
他不禁想,花瓣欲意凋零的状态很像她被打湿的裙摆。
蓝初走到他身侧,听闻他的叹息:“无垢师傅如果想看,不妨试试种小叶昙花,生命力很强,花期比昙花长,花开的时候又多又热闹。”
“竟有这种昙花?”
蓝初声音如江南细雨:“等天气好了,我帮你弄上几盆。”
他宁静祥和的脸上浮出笑意:“多谢姑娘。”
神婆预言的灾难暴雨没有成真,暴雨下到第二日中午便停了,引发了南侧无人居住地区小面积的山洪。
镇民们向主持道谢,感念他的慈悲与广结善缘,纷纷奉了香火钱。乔悉寺在经过数十年的门庭冷落后,因为一场暴雨,重振香火。
唯一的坏消息是由于雷雨天气,狸水镇靠近山体的几条街全面断电。
梁笑因为停电的事情,心情不太爽快。
玻璃门风铃脆响,梁笑头也没抬,支着手计算着昨天载货三轮翻车的酒水损失:“抱歉,今日不营业。”
陈引自顾自坐上吧台转椅,尝了一口她手边的酒,不禁皱眉:“什么酒?这么苦?”
梁笑伸出三根手指,微笑道:“一口三十块”
陈引笑眯眯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雪茄盒扔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酒柜中间空空如也。
梁笑撵着手指抽走,对着渐暗的天光检查钞票真假:“我自己买的,为什么要仍?”
陈引抿唇低头,眼神晦暗不明:“留个纪念,挺好的。”
梁笑头一回见陈引说起话来如此捉襟见肘。
昏暗的酒吧里只有他们二人,有些尴尬,有些沉默。
梁笑突然想起那天西鹬跟她聊天的内容。
为什么不试试?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赤色指尖勾起他的脖子,说了句让此刻的陈引觉得惊世骇俗的话:“陈引,想接吻吗?”
媚眼如丝,不舍昼夜。
西鹬从山上下来后,最里面的那颗牙齿就开始不安分了。
她给纪敛冬和陈引屋里各分了两支蜡烛。
纪敛冬把蜡烛插上烛台,“蹭”得用打火机点燃:“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停电了上什么班?”西鹬语气生硬,瞧都没瞧他一眼,摸着黑准备走。
真是没话找话。
纪敛冬拖着烛台底部,把她扯回来:“拿着这只吧,别摸黑走路。”
红烛摇曳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蜡香味与灯芯的热气占据绝对感官。二人浮肿的影子打在墙面上,像要被戳破似的。
纪敛冬发觉她有些不对劲,将烛台举高直照着她的脸:“你的脸怎么肿了?”
西鹬点点自己突出的左半张脸,无所谓道:“智齿发炎了。”
纪敛冬皱眉:“肿成这样子了?不疼?”
“有点。”西鹬疼地眼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凑近他,她笑起来,烛火在她眼中熠熠生辉,“你想看看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作势要张嘴。见他眼神躲闪,便直勾勾盯着他,问道:“你慌什么?”
纪敛冬情绪有点复杂,但此刻,她的牙痛最重要。他正色道:“我带你去医院。”
西鹬听见“医院”二字,频频摇头,紧张地抬手护住自己的左腮:“我吃点消炎药就好。”
纪敛冬闻言,进屋去拿医药箱:“拔了不更痛快?”
他单只手端着,示意西鹬自己打开找找消炎药。
西鹬直接拨开一粒,就着他桌上的一杯冷白开吃下去。吞咽地略显艰难,她给自己顺顺气,离开前对他做了个鬼脸:“我不拔,你管我?”
纪敛冬左手拿烛台,右手拿药箱,没来得及阻止她,还被她鬼脸挑衅。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离去。
看来昨天真的被他气到了,然后今天来气他。
暴雨过后,院子里的花湿哒哒落了一地,花梗蔫蔫地靠在墙头,失魂落魄。
纪敛冬和西鹬还在因为去不去拔牙的事情僵持着,一个在厨房里洗碗,一个在院子里扫地,谁都没理谁。
陈引拎着一纸袋的甜点跨入院门:西鹬妹妹,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纪敛冬带着还沾着泡沫的塑胶手套探出厨房查看,隔着几米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甜气味,他大跨着步子,出面制止:“她现在不能吃,你换个思路收买她。”
西鹬直接绕开纪敛冬,一把将纸袋抱进怀里,顺便撅了一屁股拱开他,然后笑着对陈引说:“我留着以后吃。”
陈引笑得精明:“那我们谈谈我的事。”
西鹬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抱着纸袋直接躺倒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摇着:“什么事。”
陈引不兜圈子,直言道:“我们剧组有个景被雨水冲塌了,想借你家院子用一用。”
西鹬继续摇,腿翘得老高:“结场地费,一切都好说。”
陈引继续说:“顺便借你用一用。”
西鹬坐起来,一脸惊恐地抱紧自己:“我有什么用?”
“想请你跳支舞。”陈引做了一个非常专业的舞台剧邀舞的动作。
西鹬觉得有些难办:“我只会跳大神。”
说服一个小姑娘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就是需要你表现那种跳大神时候的洒脱和飘逸。”
西鹬迟疑:“没有规定的舞蹈动作?”
“你随意发挥。”
“有出场费拿不?”她比较在意这个。
“这个数。”陈引伸出手指,在五后面比了两个零。
西鹬直接握住他伸出的那只比“五”的手,郑重道:“我接了。”
一场剧本里一笔带过的戏,红衣姑娘赤着脚在楼顶起舞,然后被杀死。大量赤色的血渗进青瓦,瓦上长出奇异的花。
西鹬指着自家楼顶,竟觉得这栋房子比林肯纪念碑还高:“我不会要上去跳吧?”
陈引让她放宽心:“不用。你在空旷点的地方跳,然后我们取你家楼顶的景,后期的时候叠胶处理。”
西鹬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安稳放下。
拍摄那日,陈引五点钟就来敲她的门,生拉硬拽地拎着她起来化妆,西鹬被他又拖又抗地塞进临时化妆间。
她睡眼迷蒙中,看见早已穿戴整齐的纪敛冬哈着腰进门,她硬生生憋回了一个哈切:“你们一般都起这么早?”
纪敛冬递给她一杯热牛奶,在她身边坐下,声色清润:“一般六点起,但是今天要拍到日出效果,所以早了点。”
怪不得每次起床只见早餐不见人。
纪敛冬怕她化妆时喝牛奶不方便,给她准备了一只吸管。她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你怎么不化妆?”
纪敛冬拿起一张报纸随意看起来,平淡地有些理所当然:“我今天没戏份。”
陈引弯下腰在西鹬耳边说悄悄话:“我们剧组工作人员都确认过现场安全了,他昨晚硬要去你要跳舞的那块场地来来回回检查了七八遍,今天早上又去扫了一遍。”
然后又直起腰,用周围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调侃他:“你说他是不是对我们剧组的后勤部门充满了不信任。”
纪敛冬不用猜都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抬脚要踹:“你少夸大其词。”
陈引躲到西鹬椅后,幼稚地打小报告:“西鹬妹妹,他打我。”
西鹬没理会他俩之间的个人恩怨,只是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用双倍奶油起司那种甜得发腻的声音道:“纪老师,你人真好。”
他看着她平静的任由化妆刷扫过的粉扑扑小脸蛋,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他锤头看她,笑意冷冷:“你讽刺我?”
西鹬伸出不知死活的小手,捏了一把他的脸:“我夸你呢。”
纪敛冬没什么情绪起伏,她的力道控制地很轻,但指腹的温度很凉。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西鹬心里抖三抖,身子缩进椅子里,意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在他平静的注视之下,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了?捏疼了吗?我都没用力。”
那种平淡的眼神看着她,简直是凌迟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开口:“手怎么这么冷?气血不通?”
片场的人不少,西鹬能分辨出摄像、灯光、录音、场记,再多的纪敛冬也跟她讲过,但被她忘得差不多。
设备还在调试,离开机还有一会。
西鹬望着各司其职的众人,不禁感慨:“原来拍一部电影,现场有这么多人。”
纪敛冬搬来一张折叠椅,摁着她的肩膀坐下:“紧张了?”自己随意站在一旁。
西鹬摇头:“没有,就觉得你们挺厉害,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演得那么认真。这很像专业版本的家家酒。”
纪敛冬笑:“家家酒?”
“就是小孩子间的游戏,每个人会分到角色,然后各自扮演。消磨时间玩的。”西鹬解释道。她环顾四周发现许多镇民都穿着戏中的服饰,“我看到很多我们小镇的面孔。”
“陈引在街上随机抓的人。”
西鹬的眼睛睁地圆圆的,像一对掉进井水里的铜板:“还可以这样?”
纪敛冬见怪不怪:“他上一部电影的主角,就是他在火车站观察了一天挑选到的。”
西鹬越听越感兴趣,拉他跟自己挤着坐:“你是怎么被挑选到的?”
纪敛冬像在倒苦水,又像在庆幸:“我没有那么幸运,认识陈导七八年才肯给我一个角儿。”
“是你的问题还是陈导的问题?”七八年对她来说太长了,都快赶上她已经活过的半辈子了。
纪敛冬很坦然:“那当然是我的问题。”
“哪方面?”
她的水鸟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尾两颊都溢出专属于水蜜桃的粉,左腮的肿消去大半,皮肤很嫩,是青春期少女独有的水润光泽。
很年轻,很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