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会不会来》妘铎

59、秦飞廉，你不用这样看我。

　　“秦飞廉，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年，反复求证，反复确认，才让自己彻底死心，原来我的父母并不爱我。”

　　“你知道我又用了多少年，才真正明白，原来我不需要那样的父母的爱。他们也给不出百分百真诚的爱，给不出我以为的那种父母之爱！”

　　“可是刚刚我站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好难过，铺天盖地的难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见面，然后不得不被迫地面对面，又算怎么一回事！”

　　“我无数次设想过，若有一天不得不见面，我一定要当面对他们说，两个孩子，端两碗水，你们端不平，就不用端了。我早就不做你们的另一碗水了，不稀罕了，我自动退出，成全你们一家三口，你们，可以全力端竹沥这碗水了！想着这番话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一吐为快，狠狠打脸回去的！”

　　“可是，现实呢，先是四年前我爸突然选择轻生，如今又是她……我突然觉得做人真的很累。”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做这样的难题！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比这个家这对父母更难的题了！”

　　秦飞廉紧抿着唇，看着副驾上的她边擦泪边说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她进了电梯，都快到楼下了，突然哭出声，着实把他吓坏了。

　　好不容易护着她回到车上，她反而更难过了。

　　出生没得选，父母没得选。
　　这个理，秦飞廉懂。

　　就像他的妈妈，因为生他，发生羊水栓塞，没抢救回来一样，于彼时活下来的他而言，他同样是没得选的那一方。

　　如果能选，他希望他妈妈是活下来的那个。
　　这样，这么多年，他就不会一直处于自责的阴霾之中。

　　他不与人提，是因为明白，无人能懂他作为孩子这一角色的心境。
　　一命换一命的恐怖与荒诞，从小到大，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缠紧他的一颗心。

　　很小的时候，他同父亲提过一次，被他厉声呵止，让他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

　　说他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努力向上，才是对在另一世界妈妈的宽慰。

　　竹茹的境况，一样只有她一人份的孤独与面对，无人能真正替她解这道题。

　　但无论事实如何，秦飞廉都希望她能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爱自己。
　　这种爱，远胜一切他人之爱。
　　即便是父母给予的爱，始终不如自爱更有意义。

　　人终归，是要在寻找自我中，学会与自己和解，然后和平相处。

　　秦飞廉给她轻柔擦泪，她说多久，他都愿意倾听。
　　很多内心最深处的难言之隐，若能被掏出来见光，也是一种释然。
　　沉默出了口便能被氧化，悲伤一样跟着被稀释。

　　高远那边已经请了假，所以依竹茹现在的状态，最好还是回去休息。

　　秦飞廉见她慢慢止了喘，哭泣转为啜泣，而后渐息，忍不住想安慰她几句：“竹茹，既然是难题，总会有答案。如果我们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个标准答案，就先放放，先缓缓，好不好？”

　　“交给时间，或许也不失为一种解题思路。就像八年前我与你，八年后重逢了，还是可以继续解下去。”

　　“人活着，有题解，可能也是一种还算可以的盼头。人的生与死，都是题，也都是解。”

　　“我们，能安置好走在生与死之间的自己，或许就是一种自我成全。”

　　“你不要逼问自己，你没有错，真的没有错。你先试着松口气，暂且搁置好不好？至于阿姨的病，我们就拿钱先给她治着。医生总有办法的～”

　　竹茹摇摇头，拿手唔住了嘴，呜咽道：“没有了，医生说是晚期……”

　　秦飞廉何尝不知，电话里那个护士说了。

　　“那我们先回去？然后我问问看一些朋友，说不定能有其他办法！”

　　竹茹不置可否，良久，她松手，对他淡淡一句：“开车吧。”

　　·

　　竹沥到医院时，已经上午九点。

　　傍晚时分，他发了条消息给竹茹，说遵从母亲意愿，给她办了出院。

　　竹茹只回了个“哦”。

　　竹沥如果赞同，她这个女儿阻拦也没用。
　　更何况，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她不知如何做才是对。

　　把这个消息告诉身边的秦飞廉，他也有些意外，所以母子俩出了医院，是暂时住他那么？

　　谁曾想，晚上当他带着竹茹开车过去时，那栋别墅里已空无一人，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恢复了从前无人住时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主动给竹沥打电话，一问才知，母子俩已坐飞机回了海城，现在在出租房里。

　　秦飞廉听后立马提出，让人去接他们，搬到他在海城的房子里，却被竹沥一口拒绝，说不需要。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竹茹在旁听着，也不认同秦飞廉的建议，他没那个义务。即便好心帮一把，也没必要。不仅不会被感恩，还会被自尊心极强的竹沥误会，觉得秦飞廉在变相“刺激”他这个儿子无能。

　　在竹沥眼里，秦飞廉的身份不是有钱人，而是代表着那个从出生开始就被他嫌弃的妹妹。

　　他哪里受得了，竹茹比他过得好。

　　所以，电话里拒绝得非常干脆！挂电话也是挂得很直接。

　　·

　　秦飞廉第一次见到竹沥，是在赵丁香的墓前。
　　竹茹没跟着一起来，因为不想见竹沥。

　　竹沥看到秦飞廉走到他面前站定，多少有些吃惊，却忍不住揶揄道：“真有意思，她还有人代表扫墓！”

　　秦飞廉却无视他的挖苦，犀利发问：“竹沥，我一直不太明白，作为哥哥，你为何对唯一的妹妹如此——敌视？”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我们家不是你们秦家，以我们这种家境，光养一个孩子已经勉强，再来一个，就是没有金刚钻硬揽瓷器活！我不是敌视竹茹，不管谁来我家做二胎，我都厌恶，排斥！我那会非常清楚对我父母说过，我不要弟弟妹妹，可有什么用？他们一意孤行，愣是生出一个竹茹！原本全属于我的成长资源，不得不匀出一部分给了竹茹！呵！”竹沥抬了抬伞面，冷笑一声后继续道，“不过也好，得亏是个妹妹，如果是个弟弟，可能分掉更多吧！”

　　同样身为哥哥，秦飞廉活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但他似乎找不到话反驳，因为他无法站到竹沥的立场上。

　　“那八年前，你们家唯一一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又是为何？”

　　“那会竹茹说要考海京大学，毕业后大概率会留在海城本地，我当时又在外省读大学，我怕吃亏，所以先下手为强，跟父母电话里闹了闹，他们便同意先把房子过户给我！那本来迟早也是我的！”

　　秦飞廉总算是彻底看清楚了。
　　怪不得竹茹不要同他一起过来。
　　若这个男人是他的哥哥，他也不会喜欢！

　　“你们家挺有意思的，父母，加一个哥哥，把本该受宠的妹妹，当血包呢！”秦飞廉忍不住替她抱不平，嘴角冷冷一笑。
　　即便在他们母亲墓前，这样说可能并不合适。

　　熟料，竹沥同样冷笑回击：“是又如何，她本就是多余的，分走了原本全部属于我的！如果再不提供一些价值作为弥补给我，那就更没存在的意义了。”

　　“没有第二个孩子的存在，我本来高中就能去国外读书！何至于因为钱的问题不得不耽搁拖延下来！所以，我讨厌竹茹！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讨厌她！”

　　秦飞廉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一对眸子完全没了笑意，生生盯着他。

　　“秦飞廉，你不用这样看我，其实很好理解，我作为儿子，能承担父母延续子嗣的欲望，竹茹她一女儿，她能吗？不能！所以，父母唯一一套房子给我是天经地义！呵，可惜了，托我爹的福，我最后也没拿到！”

　　秦飞廉沉声，而后冷冷开口：“竹茹生的孩子，不能跟她姓吗？凭啥她就不能与你一样，延续竹家子嗣？更何况，竹茹生不生孩子，都不影响她本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

　　竹沥愣住，完全没料到这番话出自一个同样身为男人的嘴，而且还是很有钱的男人。

　　良久，他垂眸，去看墓碑上的灰白相片，忍不住讥讽一句：“秦飞廉，我觉得，你不应该来这，你应该去医院，挂个脑科看看～”

　　真不知这样无可挑剔的男人看上竹茹什么？！
　　这也就算了，居然说一个女人的最大价值不是给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还跟她自己姓“竹”？！
　　而不是跟他这个男人姓“秦”？！

　　可惜了，啥都好，偏偏脑子是被驴踢过的。
　　简直是他们男人里的傻子。

　　秦飞廉没再理睬，话不投机半句多，对着墓地鞠了个躬，而后大步离开。

　　他们不当回事的女孩，是他心头至爱。
　　于他秦飞廉而言，她耀眼如星辰，稀世而立。

　　·

　　秦飞廉回到车内，第一时间俯身拥抱了副驾上的女孩，忍不住对她一句：“抱歉～”

　　竹茹失声笑笑：“哪需要你抱歉。怎么样，见过竹沥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开了眼界？”

　　“额，的确。”秦飞廉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一句，“竹茹，你真的不打算问他要回你的100万么？”

　　这是她毕业后辛辛苦苦赚的100万。
　　下车前，秦飞廉也赞同，可与竹沥有了方才那番言语来往后，他改了主意，不赞同，非常不赞同！
　　凭什么，她的辛苦钱，轻松给那家伙！

　　竹茹摇摇头，无奈一声叹：“你看我，直到最后才明白，我妈有多爱她的儿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其行呢？我妈觉得我给的100万，与其给她自己治病，还不如省下来给宝贝儿子以后娶妻生子用，索性连住院都不住了，放弃了任何治疗，当晚就回了海城。这100万，让我彻底明白了，也彻底释然了，她把自己、把自己的命、把自己存活的机会，通通排于这个儿子后面，更何况，我这个女儿呢！秦飞廉，你信嘛？如果我爸还在，也会是一模一样的操作！至于竹沥，他也会一样理直气壮，一样觉得天经地义！更何况，在竹沥心里，我一直是那个对他有亏欠的妹妹呢！所以，100万到了他手里，哪还有吐出来的可能！”

　　“不会，竹茹，如果你想要他吐出来，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他吐出来！”秦飞廉说的是真话。

　　“算了。这钱，对我而言，是给了我妈治病救命用的，也当是还给他们生养我的金钱投入，连本带息只多不少。至于我妈最后给了竹沥，那是她的事了。”竹茹是真的看开了，“这样，我心里就不会再有任何负担。我真的一点都不欠他们一家三口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秦飞廉，我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无情无义，再如何，我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竹茹有自己的坚持。

　　“行！”秦飞廉只是为她不平。
　　可她能自洽，才是最重要的。

　　反过来说，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竹茹没有被这些真正困住。反而一个100万，让她彻底看开，彻底放过那个在原生家庭里困了好多年的小女孩。

　　“那我们现在走么？”秦飞廉不太确定，此时此刻的她，是否还要下车去墓前。

　　“嗯，走吧。”

　　改天竹沥不在，她再一个人过来好了。
　　不是她没放下这个哥哥，而是从今以后，她只给自己美好的人与事。
　　一双眼睛，只看美好的人与事。

　　竹茹以前不懂，为何父母如此。
　　尤其她同样性别为女的母亲，为何这么想不通，什么都以儿子为先！
　　而这最后的100万，让她彻底明白了：这压根不是想不通！而是打从竹沥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这就是他们活着的一种“信念”！

　　竹沥理解，但不尊重。

　　而且，信念这东西，不一定可分出对错。
　　但一定存在根深蒂固，甚至长至血肉里的。

　　这100万，最终也让她彻底摒弃了“不被爱的羞耻”。

　　不被他们爱，她完全不需要羞耻！
　　不需要觉得自卑！
　　不需要觉得，她低别的孩子一等！
　　相反，是他们没那个福气，没那个能量场，爱她这样的女孩～

　　天知道，当她发现自己有多美好多值得被爱时，她真的超级无敌爱自己！
　　可以狠狠爱一万年！
　　不，爱到天荒地老！

　　竹茹，真的很爱很爱竹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