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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糖葫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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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女孩沉闷的跑步声在雪地中响起,飞雪激扬,又落在地上 ,是今日的边城中难得的活人声响。
今冬才刚刚开了个头,边城就成了南国的领土。
边城说是名为“边”,实则离北国皇城并不远,马车一辆晃晃悠悠地摇两天,也足以驶到皇畿,要是快马加鞭,一天半就能到皇城脚下。
北国居北,南国拥南。边城靠北国皇城,入冬的时节也早,这几日虽说立冬刚至,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一夜淹没了街道,也掩盖了边城中的生息。
天是灰的,地是白的,像是水墨没有泼下来,被锁在头顶上,日日压迫着城中人。
城里的青壮男丁没能拦得住南国军队的铁蹄,留下城中的妇孺,一个个面色土灰,一句话也说不出,哭声压抑在风雪和唇齿间。有的推开窗子看向城门的方向,神色哀伤。
一个老妇人偷偷去找到了儿子的尸身,那尸身被找到的时候被横七竖八的几刀砍得认不出样子,只有一个玉环沾着血挂在腰间,作为儿子身份的唯一标识。
老妇人顶着风雪在死人堆中挖了一夜,两手酸麻,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她没留下儿子的尸身,只拿下了那玉环,贴着心窝放,也不敢放肆哭喊一场。
白日里城中仍然寂寥。她走上街道,拥着自己花了一夜叠出来的金元宝,一步步向庙里去,为儿子祈求来生的福气,步步沉在雪里,又走得飞快。
“哎呦!”
一个瘦小的女孩突地从拐角处冲出来,老妇人被冲撞地摔到,怀里的元宝洒了一地。
那个女孩也愣住,急急忙忙帮着收拾。
“滚开!”
老妇人推开女孩,一人拢起元宝,一眼也没看向女孩,顶着风雪去赶路了。
女孩独自站在原地望向那个老妇人,后低垂着头,往反方向去了,任凭风雪盖上她的发,任凭衣衫褴褛,若城中小姐见了准会唾骂她“不知廉耻”,也一步步往风雪里去。
她被戏班子赶了出来,没有傍身的银子,也没有强健体魄,从迢迢百里外赶回了记忆里出生的边城,却又逢边城战败,从披星戴月的赶路人,成了无依无靠的流浪人。
可她别无所求,只是想要活着。
风雪中旗幡都觉得难受,呜咽着叫唤。女孩瘦弱,走得总是摇摇欲坠的样子。独行在街道之上,走着走着突然向前奔去,像是灵巧的猫扑上心爱的毛线球,生怕有人给她抢走。
鞋子早在赶路时便磨破,此刻她赤脚跑在雪地里,越跑越快,再一跃而上,向前扑去——
“哗——”
她扑倒在雪地中,挖出了一串被埋在雪里的糖葫芦。糖葫芦外是一层薄薄的冰,被埋在雪中保温一晚,硬得能咯掉牙,却叫她找到了最后的一点希望,急忙塞到怀里,又左顾右盼一场,才放心地放在贴近胸口的那块布料上。
“呼——”
这冬日实在太冷,女孩抱着糖葫芦,试图用身体给这串糖葫芦一些温度。
“嚓……嚓……”
突然,街道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一个高大身影挨着一个矮小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道尽头。女孩没顾上看,只一门心思温暖着糖葫芦。直到声音渐响,她才分出精神向来人看去。
只是一抬头,她就惊惶了起来。
隐蔽是她此刻唯一的对策,可惜这街道空旷,能够藏身的地方要走上一大段的距离,足够这来人将她射杀当场,让她走了那么久的路全都白费在一场雪中,轻而易举碾碎她最大的愿望——
生。
南国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的铠甲在雪地当中闪闪发光,马一步步走在雪中,稳稳当当。边城的护城官小跑在将军身边,在冬日里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敢置喙。
“江将军,这往前走一条路再一拐就能到府里了。府中给您备了点薄礼,您……”
“前面是何人?”
“啊?”
江无衣紧盯前方,目不转睛地问:“前面,那是何人?”
女孩灰着身子缩在街边的角落,只是雪地太亮,才让她看起来无所遁形。她怀抱着糖葫芦和自己的衣角,下意识用头发遮挡自己的面容。周边全是雪,少了泥土,只能低垂着头,不让来人看见自己。
“别过来……别过来……”
“我求求你……别过来……”
强烈的求生欲叫她闭上双眼头也不敢抬,只一门心思祈求上天垂怜。可惜上天没听见她内心的祈祷,叫马蹄一步一步的,踏过风雪,稳稳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闭上眼,近乎垂死挣扎。
更让她绝望的是,紧接着这一切的,是她的下巴被猛然抬起,一个逆着光的人影让她不禁眯起眼,视野虽一下子明亮起来,心却如同坠入无尽深渊之中。
完了。她想。
江无衣拿马鞭抬起了女孩下巴,左看右看,又轻柔地拨开她的头发。守城官在一旁站着,一句话不敢说,只是咬着牙看江无衣的一时兴起。
府里说是备着薄礼,实则藏了不少妙龄少女,甚至包括守城官自己的女儿。他虽说自己投了降,愧对为了边城战死的兄弟们,可城中妇孺无辜,少女无辜,他得为她们留下一条活路。
而江无衣此刻坐在马上,看着女孩因为露出面容而颤抖,又因为衣衫难以蔽体,整个人苍白得快要和雪融为一体。
雪地中的女孩眉眼低垂,样子虽稚气,却已经有了几分清丽,只等长大后显露风姿。
女孩不敢与他直视,因此呈出一副柔顺恭敬的模样。眉目间藏着几分桃花春意,看着春天便能绽放光彩,唇色已经尽失。江无衣好像无意间四处打量观赏,又似停留了许久,才只是克制着自己,向女孩的其他地方看去。
她身子单薄却白皙,暴露在空气中的地方隐约能看见有些青紫,不知是怎样受得伤。江无衣一寸寸地盯着少女看了许久,久到马儿低垂着头哼了一声,激起一片雪,才收回马鞭,不出一言。
守城官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江无衣,想到自己的女儿,咬牙,又对江无衣谄媚道:
“将军,这个小叫花子看着是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身份地位卑微,怕是难以……”
“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啊?
守城官没跟上江无衣的想法,而少女却蓦然抬头,眼神不再回避,死死盯着江无衣。
江无衣跟女孩对视着,看见女孩清明的双眸,不问她的想法,只仍然问:“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守城官莫名,却回道:“回将军,两文钱……”
话音未落,三个铜板就从马上落到了雪地里。大雪纷飞,铜板上很快落下了雪。
“啊!”
江无衣俯下身,在女孩的惊呼声中单臂环过女孩腰肢,刹那间扫起一片雪,女孩被拢在江无衣的身前上了马,靠着江无衣的胸口跨坐在马上,被他的臂膀锁紧。
“驾——”
江无衣没等女孩坐稳,也没等守城官回应,自顾自纵马往城外去。女孩受惊,死死抱住江无衣环在她身前的手。
马蹄在雪地里飞奔,背上的女孩太轻,影响不了骏马的飞驰,转眼便带着两人消失在街道尽头。
守城官平白遭了一阵雪,刚擦了把脸,就连江无衣的衣角都看不见。城里空荡荡,只有雪和店幡仍在风中飞舞。
守城官帽子被吹走,露在风中的须发尽白,对着死气沉沉的城叹了口气。
“这糖葫芦二文,这阎王还非得给三文……”
“罢了……罢了……”
女孩逐渐适应了这颠簸,她想回头看看,却被江无衣的胸膛困住。
守城官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那一文钱买的是她。
他们在城外不远处安的营。骏马跑得快,风呼呼吹过一会儿,马就跑到了营帐处。
江无衣抱着女孩侧身下马,把马送给弼马人,自己抱着女孩朝他的营帐去。
他出生在田野中,家里人没读过书,只知道风中飘着民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长大后他跟着村里的人起义,不曾想竟给他们成功了。他年纪小脑子灵,打起仗又不怕死,一步步走得比谁都快,现如今都叫他一声“将军”。
也是因此,他的营帐就在营地正中心,比旁的稍微大点。
他抱着女孩进了内帐放在床上,铠甲随意取下。女孩刚一落上床就往角落去,糖葫芦还没化开,被她死死抱在怀中。
女孩眼中满是戒备,好像只待江无衣再往前一步,就要和他鱼死网破。
江无衣嗤笑一声:“别防了,我要想干什么,你怎么也拦不住的。”
这是实话。
江无衣刚才只是抱着她策马,她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此时落到了敌营里,眼前人壮硕又高高大大的,铠甲下的胳膊能有她半个腰粗,她根本无处可逃。
江无衣没期待女孩就这样放下戒心,他只是又看着温姜,看到眼前有些恍惚,在恍惚间又已经存了份安心。
“你有名字吗?”江无衣面色如常地问,却早已准备好接下来的措辞。
女孩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本来有的,出生以后父母叫她“招娣”,可是新出生的妹妹在她被卖了后占了这个名字;被卖给戏班子后班主叫她“小芸”,这个名字陪她陪的久,让她在南方还有个“芸仙”的花名,可又被后来的师妹拿了名,而她被赶出了戏班子。
她记事早又聪慧,记得的戏里人物和戏词是最多的,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名字,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她的名字。
江无衣摩挲着指腹,低着头不看她,说:“那从此以后,你叫温姜了。”
“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侍女。”
温姜懵懵懂懂点了头,接受了自己又有了名字这件事,也为自己好像不会死而小小雀跃一番。只是过了一会儿后面色挣扎了一下,试探着开了口问他:
“温姜,是,哪两个,字?”
太久没开口说话的黄莺声音沙哑,吐出两个字都要把腐朽的声带再撕裂一回。
江无衣解下铠甲的双手一瞬顿住。他思来想去,对着温姜说:“温是水,姜是药。”
“温姜,就是暖冬的药。”
温姜大致知道后,就再没开口,身子仍然紧绷着缩在角落,跟江无衣离了很远。
江无衣没管,只是叫了热水来,没让任何人进内帐,又告诉她:“没我允许,不得出内帐。”
“……懂了就回我一声。”
“……是。”
温姜没做过侍女,也不知道侍女应该怎样做怎样说,她只是守着糖葫芦,脑子里迷迷蒙蒙有些东西,却很快就溜走。
江无衣下午没再回来,只有温姜一个人在内帐中。盔甲挂在她面前,热水放温了在桌上,她看着银色盔甲倒映出她的面容,不自觉避开了。
不明间,思绪又顺着糖葫芦,飘到了雪地里那三文钱上。
“我还不如一根糖葫芦……”
又自嘲笑笑:“确实不如。”
她希望这只是睡梦,睡梦之后一切成空,只要还活着就够。只是身体疲累,思来想去间真的坠入梦乡。梦中只觉得身体一暖,身前一阵不远不近的热,不挨着她又温暖了她,叫她睡得安稳。
温姜再睁开眼后,一瞬间就惊地不敢再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