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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髑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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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天,长生一直未曾真正醒来。
柳絮守在他身边,偶尔见他双眼微微张开,目光却茫然未曾聚焦,只现出一抹未散去的沉沉暗红,便又再度昏睡过去。这般反复几次之后,柳絮心里最初那点子欣喜早已荡然无存,唯剩重重忧虑。
因此,在又听见长生似在昏迷中低低的唤了声什么时,她并未太在意,只仍像往常一样帮他略微揉了揉肩背。
连番折腾下来,人已瘦得快脱了形,不仅脸颊又凹陷了些,连肩颈处的骨节已经完全凸显出来,这样子硌在冷硬的地面上,想来是疼的。柳絮摇了摇头,恍惚想起,怕是在流放途中,许谦病骨支离之时,也未曾真的憔悴到这个地步……
又低低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不期然竟对上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
“你……”柳絮一怔,不知为何脸上微微发烫。只当是让冷风吹久了,她忙拿衣袖抹了把脸,笑道:“可算醒了,我都……”
刚想说都要急死了,却又觉得这话太有歧义,便又匆匆闭了口。想了想,勉强笑着问:“喉咙干么?我去取水来。”
长生看了看她,慢慢合上眼睛,点了点头。
柳絮忙起身去那架已没了马的马车里摸出只半满的水囊来,摸在手里觉得冷的厉害,又拢在怀里焐了焐,这才递过去,并未注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长生小口小口慢慢地喝着水,并不说话,两人之间便又安静下来,周遭只剩簌簌落叶之声隐约可闻。
这般持续了一阵子,柳絮略觉尴尬,不由虚咳一声,低低问道:“身子可好些了?伤口有没有……”
“无碍。”
柳絮咬了咬嘴唇,自责多事,反而讨了个没趣。可方要退到一边去,却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颜色也变了变:“我……”
长生觉出她不对劲,微侧了头看过去。见她欲言又止,半天方讷讷问道:“你既然要在阴气盛的地方,又怕人多……那我在旁边,会不会……”
出乎她意料的,长生只是漫不经心似的摇了摇头:“无碍。”
听了这回答,柳絮虽略为安心一点,可仍难免泛起阵阵怪异之感,几乎手足无措。
见她这般,长生不由苦笑:“一人而已,况且女子属阴,并无大碍。”咳了几声,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掩住嘴,顿了顿,才又慢慢笑道:“我只是累得很,你让我再歇一会。”
闻言,柳絮自觉莽撞了,想来他伤病未愈,日前又那般耗费气力,此时不欲多言、想要安静养神也是自然。这般一想,便也不再觉得安静得尴尬。
果然不多时,便见长生偏了头,神色安稳,似已又睡过去了。柳絮不由松了口气,淡淡笑了笑,心里隐约有些自嘲。
这一睡,便又是几个时辰。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柳絮才迷迷糊糊听到身旁有些动静,忙推开身上裹的半旧夹棉披风,探身过去查看。
长生已经坐起来了,背靠着一段被蛀空了的树干,微微仰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遥远的夜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柳絮呼吸轻微一滞,可立刻就露出笑容,小声问:“觉得好些了没有?”
“嗯?……嗯。”长生含糊答了句,目光从空空荡荡的漆黑夜空中移开,落在柳絮脸上,焦距渐渐明晰起来。
“在想什么?”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很久,可真算起来,除了发病的时候,柳絮并未再见过他这副神情,不免隐隐有些担忧。
谁知,长生愣了一愣,很快便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想,慢慢的,到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这句话说的很慢,除了些微的讽刺之外让人感觉不出任何其他的情感,几乎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罢了。
柳絮不由沉默下去。
却听长生掩唇咳了几声,转了话题:“已是午夜,三日之期将至。是时候了结这里的事情了。”
柳絮一惊,这才蓦然想起来当初迫使那厉鬼定下的契约。想来今夜便是她再度现身之时,也不知会不会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忙收敛心神,打起精神四处查看起来。
并未让她等得太久。
朦胧的半月刚像一侧树梢偏了偏,林间便躁动起来。
本已安静栖在巢中的乌鸦像是被什么惊到一般,呼啦一下子腾空而起,在半空扑扇着翅膀,时不时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
乌啼之声渐渐消散,黄杨林子的边缘模糊现出一团氤氲的浓绿雾霭,像是让水汽打湿了的大团鬼火。
“长生……”柳絮方要唤他向那边看,一回头,却见他早已起身,方才面上残留的空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三日之前的那副沉肃阴郁神情。
靴底踏着枯枝与碎裂的枯骨,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在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而林边那团雾霭却依旧安安静静的等着,毫无声息,更无丝毫动作。
长生止步在与那鬼火相距不过五尺之处,本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忽然闪过一丝疑惑。
那绿影仍垂着头,一动不动。
或许月光本该透过她的形体倾泻而下,可不知为何,柳絮分明觉得那束束柔和的银白光芒竟止在了她的头顶,也反射出相同的色泽来。
“为什么?”长生忽然开口,语气并非柳絮预想之中的冷酷,反而带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动摇。
那绿影笑了笑,声音嘶哑,却并不是以往的凄厉。她抬起头来,现出一张满是皱纹、干枯苍老的脸庞来。
柳絮望见她那眼尾下垂的浑浊双眼,心里猛地一紧。
出人意料地,那绿影又低低笑了两声,声音悲凉:“收了我吧……收了我吧……我……”她眼神空洞,在长生与柳絮两人身上游移不定,许久,又笑起来,却是撕心裂肺般的声音:“我的儿啊……那个小娼妇……为何、你为何……我的儿……收了我吧!老婆子已经活够了……什么都别剩下……”断断续续的语句最终化为呜咽之声,而那双浑浊双眼却依旧空洞,一滴泪也流不出。
见她神色苍凉悲怆,再联想到数日前第一次照面时她口中恨声咒骂之语,柳絮暗自心惊,总觉得像是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眉头不由愈发蹙紧,目光瞥向长生。
而长生却只是低着头沉默,月光太过朦胧,照不出他的表情。
许久,终于听他沉沉叹息一声,右手掌心星星点点凝起暗色光晕,光晕散去,竟现出一张泛黄契约。
“你,还有什么心愿?”
那绿影凄凉一笑,摇了摇头,满头银白在月色下泛着暗淡的光。她缓缓伸出干枯的双手,接过长生手中那纸绘满暗色底纹的契约。
柳絮忽然心中一酸。
那双手,粗糙如干枯的黄杨树皮,指腹的老茧,手背突起的青筋,腕上暗褐色的斑痕……一如许许多多个平凡的老妇一般,也一如无数操劳一生的母亲无二……
浓黑的雾霭渐渐吞噬了面前的形体。
最后一句低微颤抖的话语夹在风中传入两人耳中。
对不起……
柳絮怔怔盯着那团绿影消失的地方,胸口堵得厉害。咬了咬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长生已大步离去。
“你……”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最终只在半空虚握,又慢慢垂下。
她没有立场去评判对错,或许整件事情也没有对错。
只是,心中仍然莫名的难受。
垂头立了一会,刚勉强整理了情绪,抬头却见长生去而复返,怀中好似还抱着什么。
柳絮微微惊讶,待他走近了,细看过去,不由无声吸了口冷气。
他怀中,是一只腐烂了大半的头颅,大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双眼只剩两只森然的黑洞,唯有小块头皮仍粘连在骨头上,纠缠着几缕干枯的白发。
“若怕,你先到马车边上等我。”长生淡淡瞥她一眼,语气中没有过多的情绪,只径自走到那半塌的简陋坟墓边上,将手中头颅重新安放在应在的位置,又一点点将整具尸身用黄土掩住。
“柳絮?”
长生忽然转头,声音中有掩不去的惊讶。
柳絮已挽了衣袖跪在他身旁,也徒手从一旁挖起土来培在坟上。见他回望,淡淡笑了笑:“其实,也不是很怕。你也说了,世上的人最终不过也都是泉下枯骨。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怕的。况且……”
最后半句,她未曾说出口。那是她的推测,可事到如今,却宁可不是真的。
终于重新筑好坟,已是黎明时分。
秋日风高云淡,天光剔透。
初升的太阳洒下透明却绚丽的光芒,晶莹的光斑在凋零的黄杨林间跳跃。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身上染满的尘土淤泥,不由相对微笑。
“走吧。”长生先别过头去。
“去哪?”柳絮跟上他步伐,目光却在滑过他衣袖之时滞了滞。白色的袖口上除了沾染了泥土,仿佛还有些更加鲜艳的色彩,却一时看不分明。
然而,还来不及追问,长生已从马车里取了小张的纸笺与朱砂,草草书写几笔之后,回头冲柳絮散漫一笑:“恐怕还得劳烦它几日。”
说着,已催动符咒。
地上散成一摊的老马尸骨慢慢颤抖着、扭曲着,重新排成了站立的姿态。依旧是瘦弱的姿态、枯黄暗淡的毛色与稀疏的鬃毛,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