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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大梦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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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岚迹坐在三省崖边安静地等待着柳四娘,雨一直没有停,即使吴岚迹没有刻意控制,连绵不绝的雨丝依然有意识般绕开了他周身的位置。
深夜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月亮隐在云幕之后,星辰也晦暗不明。
吴岚迹盘腿坐在地上,垂着头,将凝碧伞放在手边。
凝碧伞收起后,浓淡相宜的水墨纹样都消失了,素色的伞面一片空白,吴岚迹正摩挲着右手的指尖,看着满目山川愣愣地出神。
那个叫柳四娘的小孩子,应该快到了吧?
吴岚迹艰难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近些年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他好像又回到了还没有认识人皇姬识冕的时候,没有羁绊,没有牵挂,独自漫无目的地在世间徘徊。
吴岚迹察觉到了人的气息,微微抬头,看向了通往山顶的泥路的方向。
柳四娘来了。
柳四娘甚至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屋,就直接找到路往三省崖跑去了。三省崖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传闻至圣先师曾经在三省崖讲学,因此每年都有很多人,尤其是儒门学子,会来三省崖游玩。
这些旅人有时候会路过或干脆借住在柳家村,年幼的柳四娘也借此了解着翠微岭外的世界。
柳四娘选择了最近但也是最难走的一条路。
其实从柳家村到三省崖还有好几条更方便行走的大路,但都要绕过大半个翠微岭,以柳四娘的脚程是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到达三省崖的。
唯有一搏!
山路很陡,近乎垂直地插入云霄,倾盆的雨水渗入泥土中,泥泞不堪的道路更加难以行走。
柳四娘的衣衫都被雨水混着汗水打湿了,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气喘吁吁地抓住了身侧的一根树枝,柳四娘将指节紧紧相扣,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因为腿软从山上滚下去。
坚持一下……快到了,就快到了……
想想爹娘,想想兄弟姊妹,想想邻里乡亲们……
一定要坚持住!
柳四娘抹了一把脸,黏在一起的睫毛挂不住汗水和雨水,全部流入了眼中,眼睛泛起了一阵酸疼的感觉。
雨又大起来了,冷风凄厉地嘶吼着,像千万根钢针往她的骨头缝里钻,刺得她直打哆嗦。乌云开始在头顶奔腾,柳四娘的眼前一片模糊,呼吸时不慎呛到了一口雨水,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几声。
柳四娘打了个寒噤,在末日般的场景中摇摇欲坠。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声。
柳四娘迷茫地抬起脸来,眼前竟然是一条平坦宽阔的青石板路,笔直地向山顶延伸而去,而她的脚下还是一片没过脚踝的泥浆。
这!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柳四娘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
是……那个白衣先生吗?
柳四娘试探地在石板上踩了踩,感觉很踏实,就迈动双腿,沿着这条突然出现的路向三省崖跑去。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跑得越来越快,仿佛只要再向上一跃,就能飞起来了。
三省崖上狂风凛冽,无论磐石还是尘埃,都在磅礴的法力笼罩下战战兢兢。吴岚迹手掐法诀,为柳四娘铺出了一条直通三省崖的路。
呵。
吴岚迹抿了抿嘴唇,带着几分自嘲地想到,自从养女岳寻寻死后,他变得比以前心软多了。
他缓缓睁开了微闭的双眼,目光穿过了细密的雨帘和浓郁的夜色,注视着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狼狈地爬上了悬崖。
“先……先生……”
柳四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走向了端坐的吴岚迹。
“我……没来晚吧……”
吴岚迹露出了微笑,温和地看着这个坚毅的女孩,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怜惜:“你做得很好,柳四娘。”
“我也会兑现我的诺言。”
吴岚迹示意柳四娘走进一些,抬起手,屈指在她的衣领上轻轻一弹,动作轻巧地恍若只是拂去了一片不慎落在肩膀上的枯叶。
随着他的动作,柳四娘猛然觉得精神一振,再看时,发现自己的衣物已然干燥如常,头发也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就连脸颊上的污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清爽极了。
她的身边好似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将风雨阻挡在外,任由外部疾风骤雨波涛汹涌,内部兀自巍然不动风平浪静。
好神奇!
柳四娘左摸摸右瞧瞧,这就是仙人的法术吗?
如果,如果她也能学会这个法术,以后是不是只需要一件衣服就足够了?是不是下雨天出门也不用带伞了?
她天真地想着。
看出了这个小姑娘心中所想,见多识广的万法之初也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法术虽然作用简单,但对法力掌控度的要求可不算低,那些名门正派出生的修行者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达到这个程度呢。
吴岚迹按着柳四娘的肩,用柔劲将她轻轻推开。他眼眸中的最后一丝温情被烈风卷走,深黑色的瞳孔无悲无喜,充满了肃穆之气。
“坐。”
他的神色平淡,睫羽掩映下,墨黑的双眸幽深得胜过千尺寒潭。
只有在这种时刻,吴岚迹才会像一个感情淡漠的天生神灵。
不为俗尘所扰,不为世事所动。
柳四娘微微一怔,便乖乖听从了他的指令,学着吴岚迹的动作盘起双腿,坐在了他身前不远处。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所赋予人的就是本性,遵循着本性行事发展就是道,把道加以修明并向大众推广就是教化。
吴岚迹从《中庸》讲起,承接《尚书》,穿插《礼记》,期间多次引用《诗经》之语,将儒学最精华的思想向柳四娘娓娓道来。
一如当年诲人不倦的老者。
柳四娘身体前倾,脸上的表情认真到了极点,昭示着她在竭尽全力理解、记诵吴岚迹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山鹰崖。
三省崖。
至圣先师与众仙之祖。
吴岚迹与柳四娘。
在这一刹那,时空仿佛跨过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在此时此刻此地重叠。吴岚迹的嘴唇缓慢地开合着,但他的肉身与魂魄好似已然分离,身体还看着柳四娘,灵魂却遥望着时光洪流彼岸的那位老者。
立于金玉尊位之上、万家香火供奉的神灵。
在苦海中沉浮辗转、满心悲苦沧桑的人类。
谁是神?谁是人?
另一边,柳四娘听着吴岚迹蕴含着法力的话语,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等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竟已置身于万丈高空。
“这……这是哪里……”她目瞪口呆,惊慌地挥动着手臂,脚下一片虚无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茫然地寻找着依靠。
“尚青仙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吧,别让人皇陛下久等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她身侧响起。
柳四娘急忙扭头,只见一个面白唇红的小童子站在她的身边,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她。
柳四娘这才发现自己好像高了不少,伸手摸了摸头,手中触感干燥顺滑,还碰到一些硬邦邦的小东西。
……发饰?
我、我长大了?
柳四娘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之中。
也许是柳四娘久久没有回应,那童子又唤了一声:“尚青仙子?”
这是在叫她吗?
柳四娘不太适应地看向小童子,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小童子顿时眉开眼笑:“那我们赶快走吧!”
说完就一马当先地腾云驾雾向不远处的一座山飞去了。
等、等等!
我不会飞啊!
柳四娘又慌乱起来,但很快就发现脚下生起了一片浓厚的白云,载着她跟在了童子身后。
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
先生呢?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这是要去哪里?哦,刚刚好像说了不要让人皇久等……
人皇!
烈斌大帝姬识冕!
柳四娘精神恍惚,她现在正要去见人皇,那她这是……
成仙了?!
前面那个小孩刚刚好像还叫她“尚青仙子”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带着满腹的疑问,柳四娘问小童子:“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一开口,她就被自己成熟的声音吓了一跳。
童子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感觉到了柳四娘的不对劲,但世上稀奇古怪的人太多了,他只负责带路,也不想去深究。
“楼风。”
这是他现在所用的名字。
童子其实并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毕竟,这个名字象征着耻辱、逝去与深切的哀悼。
小楼昨夜又东风。
不过柳四娘显然不能理解到这一层,她只是“嗯”了一声,便沉默了。
楼风甚至懒得回头去看柳四娘,专心领着他避开了胜寒之巅周围布置的一系列阵法,隐藏在暗处的护卫看到楼风在前面领路,知道这位陌生人是来拜谒人皇的,就没有现身阻拦。
不多时,他们就落在了地面上。
柳四娘的脚刚接触到结实的地面,缭绕在她身边的云雾便自动散去,露出了她一身翠绿的丝绸罗裙。
终于……
感受着脚底的地面,柳四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等她抬起头来时,又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一座巨大的宫殿倚靠着悬崖峭壁,宫殿旁边有瀑布从悬崖顶上倾泻而下,和着隆隆的声响,激起了大片水花,远远的也能感受到那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但与华美的宫殿比起来,壮观的瀑布也变成了一条纤细的银色缎带。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
古树参天,掩映着朱门画角,云霞绚烂瑰丽,鎏金色的光芒自天际向琉璃瓦上肆意泼洒,隐约有泠泠仙乐传来,听者无不如痴如醉。
柳四娘惴惴不安地跟着楼风从侧门进入,穿过好几条游廊和数个花园,才来到人皇所在正殿中。
殿内矗立着许多赤红色的巨柱,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盘旋其上,好像只要请一名丹青妙手为这些栩栩如生的金龙点上眼睛,它们就能腾空飞去。
人皇姬识冕穿着一袭玄色锦袍,高坐在大殿上,神色威严,目光锐利,似乎能看透人心里的一切秘密。
柳四娘看着面目俊美的人皇,又不自觉地扫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楼风,楼风的长相与人皇没有半分相像,柳四娘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两人十分相似。
“陛下,尚青仙子已到。”楼风恭敬地行礼。
人皇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挥手示意楼风退下。
见人皇不愿意让自己侍立在旁,楼风有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就被不甘取代,他忿忿地瞪了柳四娘一眼,独自离去了。
柳四娘感觉良心疼了一下,不安地看了看楼风离开的背影,又转头仰望人皇:“楼风,他……”
“不必管他。”人皇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对那个似乎与他关系匪浅的座下童子楼风异常冷淡。
人皇都发话了,柳四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仙人柳尚青,原名柳四娘,由仙祖飘岁赐名尚青。”姬识冕声音平淡至极,没有丝毫起伏。
柳四娘的脑袋嗡了一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我什么时候改名了?
仙祖飘岁又是谁?
人皇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带着一股子纡尊降贵的味道,勉为其难地朝柳四娘露出一丁点笑意。
“很好。”
他的声音冰冷如霜,让柳四娘想起了严冬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翠微岭,带着令人窒息的庄重疏离。
“既然是飘岁看中的人,不如跟随本座修行,留在胜寒之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