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猫》Krantz

31、记忆囹圄-6

　　之前林炎对萧越说过的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林炎对于催眠的研究确实十分理论层面。即使有成功案例，真正实施的次数也并不多。

　　催眠别人的经验都没几次，这次却要催眠自己。

　　自我催眠虽然有点麻烦，但也不是不可实施。真正让林炎踟蹰的是，走出这一步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林炎信任倚赖的父母也是谎言的一部分，他们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这意味着曾让林炎自负的万里挑一的才智或许从来都属于别人，多年以来林炎作为学者的傲骨可能刹那间毁于一旦；这意味着救过林炎两次的萧越也许只是这场游戏里的NPC，病毒发作前安静的沉睡，病毒发作时通红的眼睛，全都是国安部的险棋。

　　想到此处，林炎不禁头疼。

　　难道真的要连萧越一起怀疑？

　　隔着防护手套握紧的骨骼，还有即将失控时缠上腰际的手臂……林炎回想起这些，倏地心头一热。

　　这个男人不但救过自己的命，还睡过自己的床。

　　在林炎宿舍住着的那些天，萧越难得休息，更难得有收起锋芒的时候，每天接近十点，林炎都得进屋叫萧越起床。那几天天气晴朗，阳光肆无忌惮照在萧越的侧脸上，竟然从来也晒不醒他——也是这个时候林炎才知道，原来萧越这种人也会睡懒觉。

　　林炎努力排除杂念，不想这些有的没的，录好引导录音之后给萧越打电话。萧越隔了一会儿才接起来，“Hello?”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自听筒振动空气传入耳中。林炎问，“你明天来实验室吗？”

　　萧越低笑一声，听起来心情不错，“你希望我明天去实验室吗？”

　　林炎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掐紧掌心，故作平静，“我是想跟你说，我明儿去五道口。可别你跟露娜突然杀过来，进不了门。”

　　“哦，这样啊。”萧越说：“知道了。我跟露娜说一声。”

　　萧越的声音就像一根刺，刺得林炎心中生疼。林炎不想怀疑萧越，可林炎也早就知道，萧越藏着太多秘密。

　　这就像什么呢？这就像狼人杀里当你孑然一身，你要怎么辨别半夜睁眼的是预言家、是女巫，还是狼人。

　　第二天早上林炎来到章鱼实验室，架起手机，设置好音频文件播放条件，然后为自己贴好电极，注射镇静剂和听觉敏感剂，一切就绪，躺上沙发。整场催眠的时间并不长。林炎以为睡这一觉可能要一两个小时，可当林炎被唤醒，再看时间，不过半小时而已。

　　没有七零八落的梦境，没有遽然唤起的记忆，没有豁然开朗，没有怅然若失，什么都没有。

　　林炎头疼不已，缓了好一会儿才摘掉电极，爬起来去看手机。

　　屏幕上红点闪烁，录像还在继续。林炎点了终止录像，然后从头播放。

　　录像从林炎躺上沙发开始。

　　林炎为自己选择的入睡曲是《天鹅湖》。为了能够顺利进入催眠状态，林炎昨晚睡觉前喝了少量咖啡，所以晚上睡得很轻，今早起来有些犯困。入睡曲播放一段时间，脑电仪即显示林炎进入浅睡眠状态。满足触发状态，歌曲自动切换为催眠曲，与此同时，林炎提前录好的向导声音响起。

　　“林炎，你现在正在走向梦里。我是你的向导，我需要你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声音上，你能做到吗？”

　　林炎目不转睛看着录像。录像中的林炎隔了几秒，缓慢回答，“能。”

　　向导声音继续。“你走在梦里，记起了许多你以为你已经遗忘的事情。有一些记忆，是你可以遗忘的：你每天走在街上，遇到了多少人，那些人穿着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这些都无关紧要。然而……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遗忘过一些重要的事情？”

　　录像中的林炎始终平静，“我从来没有忘记，只是……这些记忆就像章鱼实验室的仪器，被盖上了一层防尘布。”

　　林炎录制向导声音时，无法预料自己将在催眠之中回答什么，所以只能说个大概，然后设置触发条件。既然催眠状态中的自己已经给出回答，那么向导声音自动继续，“你还记得，你经历过什么事情吗？”

　　录像中的林炎听过这话，忽然眉头紧蹙，似乎挣扎着想要醒来，许久没有回答。

　　由于安静时间过长，向导声音检测不到回应，自动播放下一句，“林炎，你马上就要醒来了。准备好，跟着我的声音，三，二，一，wake up——”

　　催眠曲霎时停住，林炎猛然清醒。

　　录像到此就算是结束了。林炎失望地将手机锁屏，扔到沙发上。尽管林炎早就想到，自行催眠可能效果会差一些，但也没料到他竟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想起来。除了……

　　仿佛有什么图像自脑海闪过。林炎一激灵，快速走到白板前拿起白板笔。

　　这图像很模糊，应该就是在醒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被记起的。这图像也并没有太复杂，如果是二维图像，在连一句话都没吐出来的情况下，如果记起二维图像怕是有些勉强。

　　所以……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图像。

　　是点和划。

　　林炎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睡梦中浮现在眼前的微弱痕迹。这痕迹前后浮动，如同闪烁着微光，时而浮出水面，时而隐藏深海。林炎想得头疼，甚至想吐。白板笔点戳在白板上，许久之后，林炎睁眼，终于见到了他在催眠之中也要暗示自己的话。

　　·-··--·---·····-·

　　摩斯密码。Remember.

　　林炎叹气，将白板笔放了回去。

　　费了这么大力气，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这简直相当于，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些事情应该记得，你告诉我，我记得要记得。

　　车轱辘话也不是这么来回说的。

　　不过折腾一场，该有的心得林炎还是有的，那就是萧越此前就对林炎对于药物注射的随意态度持反对意见，现在林炎终于发现，萧越可能是对的。自打从催眠中醒过来，林炎一直头疼想吐。

　　林炎强撑着擦掉白板上的摩斯密码，又收拾好脑电仪，以免什么时候萧越突然过来，看见这些起疑。收拾停当，林炎强忍着头晕目眩，锁门离开。

　　章鱼实验室的大门开着。林炎走在长长走廊里，只觉得外界的刺目阳光闪耀得如同随时能朝走廊中奔进来一个奥特曼。又是一阵眩晕袭来，林炎闭上眼睛，伸手久久扶住墙壁，恍惚竟然觉得地面有轻微震颤。

　　林炎晕头转向地想，是不是这么邪门啊，扎个镇静剂都能扎出地震来。可再一睁眼，现世安好，阳光和煦，哪儿来的地震。

　　林炎回寝室接着睡觉。

　　再过几天就是去医院拿药的日子。林炎手头的药还剩不少，可思来想去，既然连张医生都不是同一阵营，倒不如不要打草惊蛇，林炎决定还是乖乖按时出现在医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药究竟有什么功效，林炎其实是有隐秘猜想的。

　　移植手术过后，病患往往需要摄入免疫抑制剂，降低自身免疫力以减少自体对于移植器官的排斥。那么如果后移植进来的记忆也可以看作一种独立物质，他克莫司恰好可以减轻身体对于移植记忆的排斥。

　　或许这才是多年以来，林炎被要求服用他克莫司的真正原因。

　　睡到一半萧越打来电话。林炎接起电话，还有点迷糊，“喂？”

　　“睡觉呢？”萧越听觉敏锐，立即听出林炎声音带着睡意。

　　林炎闭着眼睛编瞎话，“早上起太早了。彭教授又临时有事，说我不用去了，我就睡个回笼觉。”

　　萧越说：“我过去接你。”

　　萧越一说这话，准没好事。林炎清醒了些，“出什么事了？”

　　萧越回答，“或许新的游戏副本又开启了。”

　　挂断电话，林炎起床快速收拾一番，先洗个脸清醒清醒，又换了衣服。萧越到得很快，陈嘉穆开车。林炎坐到萧越身边，匆匆回应陈嘉穆一如既往的礼貌招呼，然后问萧越，“我们去哪儿？”

　　萧越说：“机场。”打量林炎几眼，“吃药了么？你不舒服？”

　　林炎下意识眼珠一转，“吃了。没不舒服，就是昨天睡得晚，犯困。”怕萧越看出破绽，赶紧转移话题，“机场怎么了？”

　　萧越又看了林炎一会儿，确认林炎没什么异常才说：“机场来了一架飞机，程序设置自动降落的。但问题在于……这架飞机没有起飞记录。也就是说，没人知道这架飞机是从哪儿飞来的。”

　　林炎迅速抓住另外一个切入角度，“就算地面查不到起飞记录，飞机上应该也有起飞记录吧？”

　　萧越的眼神阴沉了些，“飞机上的记录显示，这架飞机的起飞时间是2003年。”